第143章 门户
胥吏掏出一个小册,自顾自的翻看着,悠悠说道:“小人算了笔账,今年虽然百姓没有从大户手中贷钱,但依着大户的体量,倒是也没有伤筋动骨,本来是没什么的大事儿的。”
“但是!”胥吏合上小册子,重重一拍手,皱眉头说道:“坏就坏在下一条啦!大人您免了所有的赋税,将赋税全部摊入各家各户的土地中,以此土地比例来收取……”
“你们很为难?”沈立筠皱眉道。
“非也非也。”胥吏摇头说道:“我朝之杂税多如牛毛,平常咱去收税也是费心尽力,难得大人将赋税折合统一,免了咱的辛劳,咱还得谢谢大人呢!”
“可……可大户们不干啊!”
大户当然不干了……
沈立筠冷笑一声。
胥吏接着说道:“按理来说,咱们宋州各县的大户是不用交那么多税的,这都是百姓们交的税,摊不到他们身上啊!”
“比方说劳役,我朝向来是轮流去劳役的。寻常百姓得去,但大户人家不一样,他们不用去劳役。”
“就算大户需要去轮劳役,也只需要交一点儿钱也就罢了,对大户来说,劳役实在不足挂齿。”
“但大人的这项政令下来,劳役钱却跟土地数量挂钩,寻常百姓们本就没多少土地,甚至有的连土地都没有,根本无需交什么赋税。”
“可大户们不一样啊,大户们土地何止区区几亩?如此将赋税摊派下来,这……这的确很难接受……”
沈立筠斟酌道:“所以,现在大户手中的税还没收上来?”
“这个嘛……”胥吏犹豫道:“收倒是收上来了,只是……”
“只是收上来的税还是按往年的规矩交的,并非是按我下的新政令,对吗?”沈立筠从胥吏的眼神看出了一丝为难,开口抢先说道。
胥吏拱手道:“大人英明。”
沈立筠微微皱起眉头,轻轻摆手,说道:“知道了,你先去吧。”
眼下大户拒不缴纳田税的情况,在这之前自己已经预料到了。
大宋官家都对大户们客客气气,自己是什么身份,凭什么敢收他们的税?
真当大户是老实人好欺负吗?
眼看着过了立春,马上又要到黄河泛滥的时节,近几年宋州百姓本来就受灾严重,粮食欠收。今年虽然有官府派发的粮种与农具,但谁又经得起再一次的洪水冲刷?
百姓活不下去的后果,沈立筠自然是清楚的知道。所以今年收税,自己一再小心,心中一万个不愿意头一次当父母官儿就把治下百姓逼反。
但不赚穷鬼,还想赚大户的钱?
大户的钱又岂是那么好赚的。
自古皇权不下乡,天子圣威只能辐射到各地以府衙为中心的地带,想管理到县乡村一级?
简直是做梦。
所以自古以来,朝廷便会与各地的大户合作,让各地大户去管理朝廷伸不到的各级县乡村,共同治天下。
便是如此,你今日赚了大户的钱,大户亏了钱,得从什么地方捞回来?
当然是穷鬼了。
所以,纵使你极力的不想赚穷鬼的钱,只想从大户身上捞银子,但是一串流程下来,最亏的依然还是穷鬼。
这是永远都没有办法避免的事。
不过目前来看,想要让宋州的百姓得以度过这个灾年,自己也只能尽量在宋州底下各县的大户手中捞银子。
自己还有三五天就要下岗了,新任的宋州知府是绝对不会贯彻自己的政令的,定会一上任便加以废除。
沈立筠默默握紧拳头。
经此一事,虽然税没收上来,但是自己心中对力量的渴望,已经远远超过了对银子的渴望。
“种兄,你觉得我做的对吗?”沈立筠忽然问道。
种放似乎是早就想好了一般,随即开口道:“玄竹兄目的是好,但只是天方夜谭,不足以实现。”
天方夜谭吗?
沈立筠自嘲一笑,继续问道:“那么依种兄的意思,该当如何?”
种放想也没想,当机立断道:“安抚富户,一切照旧,如有不测,以武弹压。”
种方口中的不测,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
这便是一个标准的古代读书人所想出来的最好办法?
沈立筠睨着种放,不服道:“若是我一意孤行,固执己见呢?”
“玄竹兄。”种放一字一句的说道:“宋州不止是你的宋州,乃是所有富户的宋州。”
沈立筠冷笑道:“寻常百姓是我宋州的治下百姓,富户同样是我宋州的治下百姓,我并无偏袒哪一方的打算。家中田多,纳得多;田少,纳得便少,如此便叫公平!连我沈家都不例外!”
“难道是我让他们肆无忌惮收购土地的吗?”
种放的口气却是不带一点儿客气:“玄竹兄,你马上便不是宋州知府了。”
言外之意很明显,今天各县大户阳奉阴违自己,也只是因为自己还坐在这个位置上罢了。
等到自己不再是宋州知府以后,还敢再这样搞事儿,到了那时候,安敢保证他们不会对自己怎样?
毕竟就连一向道貌岸然的大伯沈光仁都愤怒的喊着,让自己再也不要回沈家。
沈立筠的目光看向远方,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种放,说道:“还记得我在睢阳书院中写的那些东西吗?”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总有一天,我会做到的。”沈立筠面色复杂的重重拍了拍种放的肩膀,随后自顾自的扬长而去: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种放呆呆看着远去的沈立筠,一时间好似陷入了什么怪圈中一般。
似乎与自己所知所学相矛盾,沈立筠的话就像一根定海神针,搅得自己意乱神迷。
种放口中喃喃着沈立筠的话:“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种放的心却好似被泼了一盆墨水一般,耳边回荡着周巡年在远处桌案上“簌簌”的翻公文声。杂音入耳,墨迹污心,但不知为何,自己的心却愈发的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