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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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初悟真元

晚上回到房间,躺在床上,陈家旺兀自翻来覆去不能入眠,情感充沛激荡,胸腹间宛如有一团火在炙热燃烧、经久不息。

他念了一遍《地藏经》,仍然心潮起伏不能平静,又将手脚伸出被子外,可过了半晌还是觉得皮肤发烫、体内似蕴有一颗热力无垠的火种,根本不畏外界寒冷。

他索性披衣起床,舌抵上腭,遵照本门内功口诀,意在丹田,孜孜不倦滋引那一丝内息。

折腾了个把时辰,终于亢奋之意稍减,感到有些疲倦,重新躺回床上。

可是今朝不同往日,迷迷糊糊中他始终没有沉沉睡去,只在半梦半醒之间。

这大半年间,陈家旺都在习练本门内功,虽然没有什么进展,但心法口诀、呼吸吐纳之法已是熟之又熟。今天得莺梦一语相勉,他的要强自尊之心和少年情怀互相激荡,在似梦似幻、渺渺茫茫之际,身体竟无迹无象的自行吐纳了起来。

此前四肢百骸内混乱流动的亢奋真元在一吐一纳间顺序运转,与胸腹间那颗火种内外相和、循环不息。

一片鸿蒙混沌之际,阴阳致中,体内的真元与腹内的火种交汇触发,丹田豁然而动,一股热流经会阴沿着背后尾闾、阳关、命门诸穴盘旋而上,跟着缓缓流入泥丸,又顺着“承浆”而下,一路经“廉泉”、“天突”、“璇玑”、“膻中”、“巨阙”等穴道,最后返回丹田。

在这星野平旷、万籁俱静之时,陈家旺正处于似睡非睡、似醒又非醒的状态,只觉那热息绵绵不绝,流过之处,全身说不出的受用。不知不觉间,真元之炁,悠然而生。

这内息初生时如水流云绕、活泼流转经久不息,待得数个时辰之后,陈家旺渐渐醒转,便又雌伏潜藏,神龙见首不见尾、莫测端倪。

陈家旺一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身心湛然,这种独特的体验,实在是妙不可言。

到了早课时间,他在太极图上习练之时,依稀还有半梦半醒时的记忆,当下心中默念行功口诀,试图引导丹田内力。

可不知是什么原因,尽管他再三提气,丹田处仍然空荡荡的没有动静。他不禁心中迟疑,难道这只是黄粱一梦、只是假象而已?但是晚上行气运功时的情景栩栩如生,而且步伐确实要比往日轻盈灵便,身体也不觉得疲累,不像是南柯一梦。

眼看天色不早,陈家旺只好放下心中疑惑,匆匆赶到书房。其实书房也没有什么额外需要收拾的,书斋叠席下的热气从室外通进来,热量散发开,整个房间已然觉得温暖。

不多时,小纤陪同莺梦来到书房。

陈家旺将她们让进书斋,小纤泡上一杯花茶,莺梦摊开纸笔,笑对陈家旺道:“昨天师弟所言‘多笔即败笔’,回去细思,极为中肯,那位徐师爷,真是当世高人。当初我师从马四娘学画,四娘讲到南宋马远《寒江独钓图》中的‘留白’技法,极为推崇。一幅画中,只一叶小舟,一个渔翁在垂钓,整幅画中没有一丝水,却让人感到烟波浩渺,满幅皆水,正所谓“此处无物胜有物”,予人以遐想之余地。此中留白深谙以无胜有之道,和‘多笔即败笔’正是一个道理。”

其时以绘画知名的女子极少,陈家旺听莺梦话语中对“马四娘”很是推许,大感好奇,道:“师姐的丹青师父原来也是一位女子,有这样的见识,必然不是一般的人物。”

“四娘为人洒脱旷达,轻财重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端然是位人世间奇女子。昨天我弹奏的那首《更漏子》,便是她复原的古曲平仄韵调。”

莺梦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想念的紧,可惜又不能随时去拜访她,心中实在遗憾。”

世人夸赞女子,大体不外乎是温柔贤惠、容貌出众之类,却绝少用意气豪侠之类的措辞。这位马四娘雅擅丹青,常理来说,多半是位娇柔闺秀,又如何是一位奇女子了?

她这样一说,陈家旺大起好奇之心,脱口而出道:“可是马四娘寓所路途遥远不便?如果师姐想去见她,我愿陪同前往。”

莺梦摇摇头道:“马四娘就住在金陵城中…”,顿了一顿,住口不言。

小纤轻轻哼了一声,给了陈家旺一个白眼。陈家旺挠挠头,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赶紧赔了笑脸,铺纸研墨。

莺梦提起画笔沉思起来。房中鸦雀无声,陈家旺不敢打扰,轻手轻脚退了出来。

早课后,一众同门纷纷涌入书房。不过有梅天辰协助陈家旺维护秩序,书房居然颇为安静,没人再大声喧闹、哗众取宠。

梅天辰自己也想接近莺梦,却没那个胆量,思来想去终归不敢靠近书斋。他想了想,正要去找陈家旺打探莺梦情况,王敬得从门外走了进来。

见到师父,众人更加规规矩矩。王敬得见众门人刻苦读书,心甚宽慰,在书房转了一圈,抬脚去了三不书斋。书斋多了王敬得这尊大佛,众门人再无心思可想,眼见练功时间已到,只好不情不愿返回去练功。

整个书房彻底静了下来。陈家旺盘腿坐在椅子上,鼻端闻着屡屡熏香,冬日的阳光洒了进来,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好不惬意。恍恍惚惚间打了个哈欠,竟然有些倦意朦胧。

猛然一阵恶风从门缝里直刮进来,吹在皮肤上寒凉刺骨。他打了个激灵,忽然丹田一热,一股温暖的真气自然而然从丹田流出,抵御了寒冷的侵袭。这股真气接着循穴道流转,重又返回丹田。

胸腹四肢的感觉真真切切,这次明明白白不是梦幻了。兴奋之余,陈家旺默诵口诀,心中存念,意图趁热打铁驱使丹田之气。

可是努力了半晌,丹田静悄悄的不见丝毫动静,任凭他再怎么用心,丹田内犹如平静水面,不兴一丝涟漪,再也感受不到那股真气暖流。

几番努力都是无果而终,陈家旺心中一片惘然。

这内息仿佛颇有灵性,又有几分魔性,不知从何而来,不知何时会来,想时偏偏不来,不想时又不请自来,完全没有头绪。

正苦苦思索不得其解之际,莺梦和小纤送王敬得出门。

陈家旺赶紧站了起来,肃手而立。王敬得边走边道:“侄女无需客气,别送了,你进去吧。书斋暖、外面冷,当心受凉。”

莺梦道:“不要紧,如今侄女修习本门内功也已初步入门了,只是侄女鲁钝,进展缓慢,怕是辜负了师叔的期待呢。”

“我和你父亲观点不同。霹雳堂日后是要传到你们这一代手上的,他对你要求严格一些,这样的心情可以理解。不过女孩子家喜好琴棋书画,这本来就是天性,至于本门武功火药,你能有所涉猎即可,无须过多费心,只要日后找个好夫婿,霹雳堂就不愁后继无人。”

莺梦顿时脸上发烧,连带着耳朵后面雪白脖颈都敷上了一层淡淡红晕,嗔道:“师叔寻开心,我…回头我告诉婶娘去”,小脚跺了跺,羞红着脸跑回了书斋。

王敬得哈哈大笑,拍拍自己的大肚子,扬首出门而去。

陈家旺和小纤将他送出门,彼此对视一眼,只觉得王敬得的笑声还未散去,两个少男少女颇有些不自在。

一时间气氛有些朦胧,陈家旺思量着如何开口打破困窘,冷不防小纤率先发难:“你在笑什么?想什么坏心思?”

陈家旺道:“我没有笑,师叔和小姐谈话,我哪里敢笑?”

“哼,你脸上没笑,心里在笑。”

陈家旺拱手认栽,苦着脸道:“没想到小纤姐功力这么深厚,能看到人心里去。”

两人相视而笑。笑了一阵,小纤道:“小姐在书斋等着你呢。那幅仙山饮马图差不多画好了,等着你去画‘多笔即败笔’的骏马呢。”

陈家旺挠了挠头道:“我那只是听徐师爷讲的画理,要论实际作画,可真抵不上师姐的画技。”

说到这,忽然想起莺梦提及的“马四娘”,好奇问道:“师姐画技师承‘马四娘’,不知她是何方人物?”

小纤迟疑了一下,道:“告诉你也不打紧。这‘马四娘’住在秦淮河畔‘幽兰馆’…”,

当时秦淮河一带,楼馆画舫林立,红粉佳人如云,是金陵最有名气的勾栏青楼之地。

说到此地,几乎人人知晓。可陈家旺自进入霹雳堂以来,循规蹈矩不出大门,年龄又小洁身自好,所以听不明白小纤的话。

小纤见他一脸茫然不懂,脸红了红,道:“‘马四娘’本名守真,字湘兰,因为在家中排行老四,所以又称她为‘四娘’。她祖籍湘南,年幼时因家贫被卖至秦淮河畔章台烟花之处…,”

陈家旺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马四娘’…,是…是青楼女子?”

小纤看了他一眼,默然不应。

陈家旺愣了片刻,蓦然想起自己投靠霹雳堂,不也是因为家贫无依吗?叹了口气道:“原来‘马四娘’也是穷苦人家子女,为什么受苦的都是穷苦人…”?

小纤忽地眼眶微红,道:“但凡家里有一点办法,谁愿意将儿女送入大户青楼为奴为婢?一入侯门,从此寄人篱下、看尽脸色…”,说到这,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强自忍住,不让它滑落下来。

陈家旺想不到小纤忽然伤心流泪,想上前擦去她眼泪,又觉不妥,连声道:“小纤、小纤,你怎么啦?”

小纤掏出一方手帕捂住口鼻,头低了下去,双肩一耸一耸,抽噎道:“我…我爹娘死的早,从小就被卖到秦淮河畔…,要不是后来机缘巧合,到这里来做婢女,我,我…,”

她连说了两个“我”字,终于说不下去,低声啜泣起来。

陈家旺甚感意外,才知外表光鲜的小纤身世原来也是如此坎坷。

当下着实加以宽慰,两人身世相仿,大有同病相怜之意。

过了片刻,小纤止住泪,红了脸道:“今天怎么啦,没来由这么失态”,长长叹了口气,道:“父母长什么样,如今都记不得了…,万幸遇上了小姐,要不然哪有今天的好日子呢…。”

她见陈家旺默不作声耐心倾听,丝毫没有瞧不起的意思,心添好感。

小纤平复了心情,又整了整容颜,道:“咱们进去吧,小姐要等急了。”

两人进入小书房,莺梦正低头聚精会神作画,两人遂静静在一旁等候。

过了一会儿,莺梦搁下画笔,退后二步,左瞧右看,招手道:“师弟,我没等你来画马儿,按你说的自己试了试,你过来看看这样画成不成?”

陈家旺走上前探头看去。画卷上云气缭绕,数匹骏马在林间溪边漫步,果然只以寥寥数笔勾勒出骏马样貌,简单的线条写意出马儿奔放悠闲的姿态,和周边山水一动一静互相衬托,更显得清新空灵、意境舒展。

陈家旺赞道:“师姐果然出手不俗,一幅闺阁闲趣之作,绘出了飘然出尘之仙境,大有名家风范。”

小纤道:“恭喜小姐画技又上了一个台阶,名动江南指日可待了。之前呢,大家会说:这是霹雳堂秦掌门的宝贝千金莺梦,以后呢,大家就会说:这是江南丹青妙手莺梦仙子的父亲霹雳堂秦掌门,嘻嘻。”

莺梦掩嘴而笑,书房内其乐融融。陈家旺向莺梦讨来这幅画,小心的卷起来收藏。

中午在垂柳堂用过餐,秦敬泉走了进来。他这段时间几乎都陪着无念禅师,每日或谈禅讲经,或访客远足,和弟子们接触少,故利用餐后时间来和弟子们聊上两句。

经过陈家旺时,秦敬泉拍拍他肩膀,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书房事情杂,可能会耽误修习。不过你内功尚无起色,趁此机会在书房沉下心来,也不算耽误。”

陈家旺诺诺点头。其实每日留在书房,眼里时刻看到莺梦的倩影、耳朵听到她的声音、鼻端嗅到她的气息,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不过丹田真气似成非成,到底方法对不对、是不是这个路子,本来还想再请教师父,可转念一想,又有些迟疑。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能在书房陪侍莺梦已是天大的幸事,岂敢奢求好运能接二连三、接踵而至?

乡下老人说,别指望金元宝砸了头,贪财贪福那是要折寿的。陈家旺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得窥内功门径,思念再三,决定把有意无意中遇到的练功异象先压在心里,省得空欢喜一场徒惹人笑,待日后有了确凿根基再请教师父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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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遥想那一年,笔者少年之时,偶见一少女姿容俊俏无比,一见之下难以忘怀。此后数日夜不能寐,每一动念,身体四肢便如火发烫,由是知道前人云“情热如火”,果然诚不我欺。当年有一部张艺谋、巩俐主演的电影《古今大战秦俑情》,主题曲“焚心以火”是一代奇才黄沾谱写的词曲,“焚心以火”四字最是精妙,不知道黄大师谱曲时是否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感受?

2、史书记载的马湘兰,生于嘉靖二十六年即1547年(此处以南京白鹭洲公园内铭文记载为准,也有资料记载是生于1548年),卒于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金陵(今江苏南京)人,祖籍湘南,明代杰出的女诗人、女画家。据《秦淮广记》记载,马湘兰,本名守真,字湘兰,小字玄儿,又字月娇,因为在家中排行老四,所以人们称她为“四娘”。一说她本是湘南一个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后来只身流落到金陵,在秦淮河畔高张艳帜,其中缘故则语焉不详。她聪明灵秀,能诗善画,号称“诗、画、字、曲”四绝,尤擅长画兰花,画技为后人赏识推崇,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接连三次为《马湘兰画兰长卷》题诗,国学大师王国维等都对其绘画才艺大加赞赏。在现代《辞海》里收录有马湘兰条目,一些流传至今的画作被北京故宫博物院、日本东京博物馆等收藏。马湘兰是一个视金钱如粪土与众不同的奇女子。她意气豪侠,不拘小节,常常出钱接济无钱应试的书生、横遭变故的商人以及附近的一些贫困老弱。金陵城中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无人不知马湘兰的大名,人言“寻芳不识马湘兰,访遍青楼也枉然”。后人将她和后来的董小宛、陈圆圆等并称为“秦淮八艳”,并尊其为“八艳”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