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闲趣
陈家旺不知不觉低声念叨“秦莺梦、莺梦”,猛然醒觉这大不礼貌,涨红了脸道:“怎么能直呼小姐闺名?这,…这太也无礼。”
莺梦道:“咱们霹雳堂也是江湖门派,不必计较这些。”陈家旺只是不肯。
小纤道:“小姐啊,府上有几个敢直接喊你名字啊?既然是同门,不如就以同门礼数称呼。”
当下叙了年龄,陈家旺小一岁,称呼莺梦为“师姐”。
莺梦看他还不太放得开,微笑道:“陈师弟,在一起相处别拘束,你坐下讲话吧。”
之前和师父、同门相处,陈家旺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来自女子独有的细腻关爱。眼前的少女又平和又亲切,又美丽又温柔,眉梢眼角透出的笑意、温润动听的声音都有如一股股暖流直透心肺,游走在四肢百骸,说不出的温暖舒适。
迷迷蒙蒙中陈家旺脱口而出,道:“师姐,你真美…”,话到嘴边,惊觉过来,赶紧改口:“师姐的名字,…真是美丽动听。”
莺梦嫣然微笑道:“爹爹说,我的名字是我娘给我起的,取自晚唐温庭筠的《更漏子》一词”,缓缓吟道:“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虚阁上,倚栏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娘取上阙的‘莺’和下阙的‘梦’,上下阙各取一字做为我的名字。”
陈家旺道:“师娘才情非浅,师姐名字起的好。”
“这首词是我娘生前经常吟唱的。爹爹呀,还是更喜欢他的武功和火药。”
说到这里,她来到琴桌旁,伸指轻拂琴弦,琴声清丽委婉,悠漫荡漾。
陈家旺听得入迷,内心一阵阵悸动、一阵阵酥麻,只觉得琴声说不出的美妙动听,眼前的女子说不出的明艳动人。
莺梦见他一眨不眨、神情专注,喜道:“师弟也通晓音律?那可太好了。”
陈家旺慌忙摆手道:“惭愧,这方面几乎是一无所知。”
莺梦纤纤玉指或挑或抹,又弹了几个音节,道:“温庭筠精通音律,这首《更漏子》虽然其唱腔早已失传,但词律上考究,确为律精韵胜的佳作。后来我的授业恩师仿这首词牌的平仄韵,复原了这首曲调。弹起这首曲子,就想起了离去的娘亲。”
她神情黯然下来,道:“我娘嫁给爹爹时,爹爹忙于帮中事物,和几个师叔常常在外奔走,娘和爹爹其实是聚少离多。娘,…娘是生我时难产走的,爹爹在外地,都没能见我娘最后一面。”
说到此处,鼻子一酸,眼眶红了,她强自忍住,道:“爹爹悔之不及,这才领悟到娘经常吟诵《更漏子》词牌的心境,仍然用最后一句中的‘莺梦’二字作为了我的名字。”
小纤跺跺脚,道:“你看看,什么事不好说,偏偏提这个,害的小姐情绪低落。”
莺梦舒了一口气,强自一笑,道:“这都是陈年旧事了,不关师弟的事。”
陈家旺满脸惭意,已在心中把自己痛骂了千百遍,正待开口致歉,莺梦看出他心意,抢先道:“这些年,父亲师叔没人敢提先母,都小心避开这个话题,虽然是为我好,其实啊,有机会说说,总比一直闷着要好。”
“爹爹和师叔们照顾的太周到,锦衣玉食、绫罗绸缎样样都不缺。可是,高宅大院深似海,除了小纤,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再说,也不能事事找小纤啊。”
陈家旺想起家中吃不饱、过不暖的日子,对照豪门大户的情形,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人人都有伤心事,只是各有情不同。
小纤扭了扭身子,道:“好小姐,你是不是腻歪了小纤?有什么事不能对小纤讲?”
李莺梦道:“小纤,你我情同姐妹,自然不同一般。可是啊,府上往来多的是趋炎附势、曲意逢迎之人,一点意思也没有”。
她撩起额边垂下的发丝,道:“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居然说了这么多话。不过现在心里好受了些,就好似你们也帮我分担了一份忧伤。”
小纤倒了杯茶递给她,道:“小姐啊,有事别憋在心里,你说出来,小纤就一定尽力。我做不了的,还有…,还有这个又肯掏钱、又肯出力、又热心的旺财师弟”,她有意逗趣、岔开话题。
想到那天在码头上的情景,莺梦抿嘴一笑,道:“师弟确实是个热心肠,不过你也不是有钱人,热心就罢了,干吗还付了车马资费?”
那是陈家旺第一次见到如此美貌女子,也不用任何人发号施令,心里就甘愿为她做任何事,别说是区区车马资费,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会皱一皱眉头的。
不过这话却无论如何也不好讲,他脸上一阵发烧,连忙以手捂嘴,低下头干咳几声掩饰过去。
莺梦见他支吾不言,还以为他脸嫩、做好事不留姓名,却没想到他小小年纪有这番心思。
小纤拍掌笑道:“没想到受你救济的弱女子比你还要有钱吧?你这‘旺财’可名不副实,要不是像现在这样遇上了,谁知道你做了好事?那时真是白掏钱,做了冤大头了。”
莺梦想起码头上的情形,关切道:“师弟那天伤势不重吧?以后再遇到这类事,你一个人可要多加小心”,想了想道:“你是出于侠义心肠出手相助,可不能让你又受伤又受苦,出力了还出钱,好人应该有好报。你叫‘旺财’,那么我就要好好赏赐于你。”
陈家旺低声道:“我名叫‘家旺’不是‘旺财’,可不是为赏赐而来,那天也没有尺寸之功,小姐无须为此事挂怀。”
莺梦见他忽然改口称“小姐”,心中一愣,见他虽然低着头,却挺直腰板,抿着嘴,嘴角微微下弯,显出一种刚毅的神色。
她略一思索,已然明白眼前少年自尊而敏感的心思,微笑道:“哎呦,‘旺财’说顺了嘴,可对不住了。师弟不为名更不图回报,即使以五花马、千金裘相报,也小瞧了师弟侠义助人的美德!”
陈家旺被她说中心思,脸上一红,道:“不是家旺自负,确实不是为图回报,望师姐明鉴。”
小纤道:“你垫付了车马资费,也不能白占你便宜吧?再推让就不爽利了。”
小纤性格活泼、快人快语,陈家旺倒不便再说什么了,想了想道:“师姐的‘仙山饮马图’,笔法清秀不俗,无价难求,不知道能不能权抵资费割爱给我?”
莺梦见他这么说,心里也是欢喜,道:“听你之前如此这般一说,现在这幅画还有欠缺。你真喜欢‘仙山饮马图’,那明日我再画上一张,画中的马儿请师弟来动笔,我也来学学徐前辈的画法。”
陈家旺摆手道:“荒了这么多年,可真不成了。”
小纤嘟嘴道:“要不是我不会画,还不稀罕请你来作陪呢。”
能有机会一起作画,常在莺梦左右,其实陈家旺心里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虽然自尊心作祟,不愿低声下气主动贴靠上来,但是应邀而来,那又另当别论了。
见陈家旺应允,莺梦也很开心。她一个人练字习画,孤单的紧,小纤虽然是个解语花,可是对画画不感兴趣,而那些同门虽然热情,可从远处看来的目光太炽热肆意,反让人敬而远之,不像陈家旺,眼神中有暖意,笑容里有率真,让人踏实信任。
莺梦心情不错,道:“其实请师弟来,是想问你用了什么办法,轻易就让书房这么安静?”
小纤热切的道:“是啊,这些人可烦了,嗡嗡嘈杂,你是怎么做到的?”
陈家旺随即把情况说了一遍,当中一些话自然略去不谈。
二姝不禁莞尔,没想到陈家旺看上去年小体弱、老实厚道,做事却自有一套、立竿见影。
小纤边捂嘴边笑,道:“你这办法这么促狭,是怎么想出来的?”
陈家旺笑道:“乡下一些有钱的财主,会辟出一块地专门种西瓜。西瓜快熟的时候,就会有獾八狗子来偷吃。”
他见二姝茫然不解,道:“就是狗獾,在乡下也叫獾八狗子,长着黑白花花脸,和狗差不多大,但是狡猾的狠。”
“那时财主就会雇我们去看西瓜。你听,西瓜地里嘶啦啦地响了,就是獾八狗子在咬瓜了,这时就要赶紧去捉。不过要小心,獾八狗子跑的快,有时还会放臭屁,很熏人,趁你闪开的时候,一下子就溜走了。”
小纤道:“这獾八狗子跑的快,又会放臭…气,这怎么办啊?”
陈家旺笑道:“咱们就带了钢叉和大狗对付它啊。一听到嘶啦啦的动静,就放狗,很灵的。”
莺梦心思灵巧,道:“我明白啦,陈师弟治理书房的法子,就是听到书房有嘶闹的动静,就放梅…,放那个梅天辰”。说到这里,终于忍俊不禁,笑弯了腰。
小纤明白过来,头脑中浮现出种种画面,也是乐不可支,道:“你倒像扬州的说书先生,被你一讲,活灵活现。”
莺梦道:“听师弟这么一说,外面世界、包括乡村还真是有趣的紧,可惜没有机会见识。爹爹从来也没说过这些,他…他都是督促我习文练武…。”
小纤握住她手,道:“掌门他们都是英雄好汉,谈的都是江湖大事、大生意。你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些…自然不必知晓。”
莺梦叹了口气,过了半晌道:“父亲的苦心,我也明白。他只有我一个女儿,自然希望我能传他衣钵。所以啊,即便我再对武功、火药不感兴趣,也要时时到书房来,多看书勤练功,不能辜负了父亲的一片苦心。”
见她情绪有些低沉,陈家旺有意讲些趣事让她开心,慨然道:“掌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待方便的时候,咱们禀明了可以一起去乡下。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到江边撒网捞江鲜鱼招待你们;夏天了可以吃着西瓜看狗捉獾八狗子;秋风起桂花香,可以去夹江芦苇滩里捉满地乱爬的小螃蟹,洗刷干净了用佐料泡酒,做成醉螃蟹,保准鲜美可口、回味难忘…”
这些事对二姝而言,都是新奇有趣,莺梦眉头渐渐舒展,忽又蹙眉道:“爹爹肯定不放心,到时候必定是派一大帮人跟着,乱糟糟的煞风景。”
小纤道:“是啊,最好没有其他人,想坐就坐,想躺就躺,想吃就吃,多惬意啊!不要那么多人做护卫。”
莺梦点头道:“陈师弟带路就够了,有其他外人的话,分心不自在”,她看向陈家旺,妙目一转,道:“要是师弟武功不错,禀报爹爹同意,或许可以不用带护卫,也可成行。”
她随口一言,但陈家旺内心顿起波澜。
陈家旺虽然克制自己,收敛自己,但还是忍不住回味她的一颦一笑,琢磨她的每一句话。
他的心里翻翻滚滚,无比快乐激动,只是反复在想“她的话里没把我当成外人,我,我怎会得到如此福气?”一转念间,心里发下宏大誓愿,定要勤习武功,得成大道。
天下有多少少年,为了心上人,念念执着、矢志拼搏?
帝王将相谱,天子圣贤书,古来多少事,一笑为朱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