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禅师
身后少女道:“小纤别闹,人家也是好心”,侧脸向老僧道:“大师,有劳您老人家”,老僧点点头,口宣佛号,向前踏上一步,站到陈家旺身侧。
其时李来健银子在手,已无心继续纠缠,招呼同伙拿来棉衣穿上,转身往回就走。
陈家旺吸口气,拔腿准备追赶,老僧伸手按住了他。陈家旺迷惑不解,正待开口询问,老僧笑眯眯的俯身捧起一把雪做成一个雪球,扬手向前抛去,正中李来健头顶。
陈家旺没想到这老僧须白眉长,年纪一把竟还具有如此童趣,不禁莞然。
老僧靠近他耳旁道:“对方人多,你武功不济,冒然冲上以少敌多可不明智,先把对方引过来,趁他心浮气躁,或许还有机会。”
陈家旺心中恍然,忽觉掌中一凉,原来老僧又往他手中递过了一个雪团。
李来健被砸中,雪团散开纷纷撒落到脖子里。他刚穿上棉衣正在回暖,碎雪沿脖子钻入身体,滋味极不好受。他愤然转身,见到陈家旺手拿雪团,大为恼怒,拔脚就往回赶。
老僧附耳对陈家旺道:“对方拿到了你的银两,目的已经达成,本该就此脱身。为小事而不忍,旁生枝节是为不智。”
陈家旺心下凛然,这老僧原来在教他道理。老僧见他眼睛发亮若有所悟,点头而笑。
一旁小纤拍手而笑,道:“癞蛤蟆,圆溜溜,肚子大,打雪球…”
老僧轻声道:“以己长对其所短,你可以武当身法游斗,多激怒对方或可觅得机会。”
这老僧目光如炬,一眼瞧出了他的武当身法,陈家旺心中隐然有些自得。自己功底尚浅,内力修为更无进展,一直没有什么自信,这老僧一口道出自己源出武当身法,说明基本功练的没有差错,回头要更加勤奋苦练。
正思量时,老僧轻喝道:“掷!”抬眼见到李来健飞奔而来,陈家旺不加思索,掷出雪团,距离很近,正中李来健面门。
李来健果然愤怒大意,着了道儿,雪团打在脸上,迷糊了双眼,陈家旺趁机扑上,结结实实打了几拳。
李来健受了痛,也不示弱,当下出拳踢腿,两人又斗在一起。这次陈家旺得到老僧指点,更加自信,一时间不相上下。
时间拖得越长,李来健面子上可就有些挂不住了。对方还是个半大小子,几次三番收拾不下,传出去可不好听。
他欲速战速决,忽然双脚在地上连踢,扬起满天雪花冰渣,陈家旺视线不良,不得不向后收缩。
李来健步步紧逼,忽然一晃,作势向少女扑去,陈家旺果然上当,以为李来健要对少女不利,急急横身阻拦。
李来健抓住破绽,左手虚晃引开陈家旺防守,欺身抢近,侧身以肩直顶陈家旺胸膛。这是他在街巷混战中自创的招式,用来颇为熟稔有效。
果然一招奏效,陈家旺被顶得向后踉跄而退,脚下打滑,身形歪歪扭扭,差点当场摔倒。
李来健哈哈大笑,右脚向前迈一大步,准备再施一把力,摔倒眼前这烦人的小子再说。
蓦然右脚底下一滑,李来健正得意之时,全然没有防备,顿时仰身就倒。亏得李来健反应还算敏捷,两手撑住了地面,但也手忙脚乱,颇为狼狈。
李来健不服,再次起身欺向前去。有了这一次和前面贾瘌头的遭遇,他表面上咋咋呼呼,其实落脚稳健,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
向前行了两步,果然脚下再度一滑,似乎陡然有一块薄薄的冰片从鞋底穿过,带动的自己立足不稳。此时地面只有一层薄薄落雪,他落步谨慎,断无不小心之说,估计是对方有人使坏。
李来健抬眼看去,陈家旺应该是绝无可能捣鬼,否则自己早就吃亏了。还剩两个娇滴滴的少女和一个老僧,少女豆蔻及笄,老僧白须长眉,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再放眼四顾,船老大夫妇早已缩回船上,别处都空寂无人,也无异常。
“真是活见鬼了!”李来健心里暗骂一声,用力吐了口痰沫,转身要走,却被老僧拦住。
老僧之前以内力凝结小冰片,再弹至李来健和贾瘌头脚下,将他们摔倒。他的动作又快又隐蔽,被摔倒的人自己都莫名其妙。老僧本想以此来警示无赖一伙人,可是他们却不知道收敛,只好现身把人拦下。
老僧拦在李来健面前,右掌托钵,单掌行礼,口宣佛号,道:“这位施主大德无量,能否将银两归还那边的小施主?慈悲普渡,南无阿弥陀佛。”
李来健上下打量老僧,也没见他有什么出奇之处,想来就是出家人喜好多管闲事而已。
当下狠狠的道:“人老多妖,老和尚不好好在寺庙念经,喜欢多管闲事可不好。大爷见了秃驴赌运就差,你还是早滚早好!”言毕伸出手,欲将老僧推到一边。
老僧轻飘飘让开来掌,脚踏中宫直进,右掌托着钵底,以钵沿在李来健胸口轻轻一撞,一只小银锭从李来健胸前棉衣敞开的领口飞跳而出,跌进老僧掌中瓦钵,发出清脆响声。
老僧目光如炬,通过瓦钵撞击李来健胸膛,内力从钵身透过棉衣传导至银锭,银锭受力从胸前激跃而出跌落至瓦钵之内。
瓦钵是易碎之物,轻了自然不成,重了会伤到人。这一下看似轻描淡写,其实大不简单。
李来健哪懂其中奥妙,他辛辛苦苦弄来的钱还没有落袋为安,竟滑掉到老僧瓦钵中了,这下心中着急,左掌下探,疾抢瓦钵。
老僧侧身相让,回首对陈家旺道:“你瞧清楚了。”
陈家旺见老僧呼喊自己,福至心灵,紧紧看向场中一举一动。
李来健紧盯瓦钵双手疾夺,可不知怎地,连钵边都摸不到。他继而双掌合击,妄图一举抓住瓦钵抢回银子。但老僧手托瓦钵,进退自如,李来健不仅碰不到边,怀里的银子反而纷纷飞落到老僧的瓦钵之中,叮咚作响。
李来健几番劳而无功,心中火起,顿时不管不顾,双手纵横,双脚踢踹,意图先打倒老僧,再抢回钱财。贾瘌头等同伙也围了上来,随时准备接应。
此时李来健已是全力施为,情形比刚才陈家旺更为紧张。但老僧好整以暇,进退趋避如行云流水。
陈家旺紧盯着场内的老僧,看着他的身形移动转换,有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忽然间灵光一动,老僧身形步伐、一招一式,正是刚才自己施展的太极图中的身法,只不过老僧施展开来妙到豪颠。
老僧有时从坎位进坤位,忽而从离位踏艮位,又或从震位至乾位,顺穿逆穿因势而为,绝不拘泥。更妙的是有时老僧以自身为中宫中枢,脚踩八方,仿佛将整个太极图纳于脚下,以方寸之地演绎了浩瀚动静。
看到心旷神怡之处,陈家旺忍不住欢欣鼓舞,自此明白了老僧让他瞧清楚的意思。
李来健心中却是暗暗叫苦。他拳脚不知不觉间全为老僧所制,整个身形也被老僧牵着走,想脱身却根本停不下来。
老僧游刃有余,牵引着李来健上蹿下跳。过不多时,李来健满头汗水涔涔而下,他虽极力挣扎却是枉然,仿佛老僧就是个大的漩涡中心,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被牵动吸引,脱身无门。
老僧气定神闲,自始至终没出一拳一脚,但李来健就围着他团团转,怀里的银钱仿佛长了眼睛一般,飞入瓦钵。
贾瘌头等同伙瞪大了眼,不敢向前助拳,有人忍不住叫道:“妖术、妖术,”返身就逃。
老僧摇了摇手中瓦钵,银钱互击发出清脆响声。老僧微微一笑,迈步向后退开。
外力虽撤,李来健却一时停不下来,身体又转了好几圈,终于噗咚一声瘫倒在地。他勉力站起,膝盖却酸软发酥,头目森森,不由自主向前跪倒,正拜服在老僧面前,外人看来,恰似跪倒在老僧面前请罪。
陈家旺大为叹服,对老僧佩服不已。
等李来健喘息平缓,老僧道:“施主能幡然悔过,善莫大焉。世上万恶,皆系贪欲作祟,你不贪身外钱物,便没有现时之过。为你而计,当散去这些黄白之物,你可愿意?”
老僧武功出神入化,在他面前唯有老老实实。瓦钵之中除了之前抢的陈家旺的银两,还有李来健自己怀里的钱财,但老僧既然这么说,李来健又岂敢“不愿意”?这下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可也无可奈何,当下连连磕头,道:“听凭活佛处置。”
老僧甚喜,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当好自为之,你去吧”,袍袖一拂,内力到处,李来健不由自主站立起来。他不敢再作停留,带着贾瘌头等人匆匆离去。
老僧走到陈家旺身前,递过瓦钵,道:“你把银两拿回去吧”。
陈家旺谢过老僧,取回自己银两。瓦钵中还有零散的碎银子和几枚铜钱,那是李来健不是自己的。他碰也不碰,不多取一文。
老僧瞧得清楚,微微颔首,道:“你为人诚实,又肯热心助人,人品不错,不过你武功不行,带这么多银两在身上可不行。”
老僧顿了一顿,接着道:“看你身法有板有眼,是受过正宗训练的,只是火候不到,领悟也不深。好在你不张狂,否则一旦遭遇武功强于你的人,容易产生误会,动手时不容情,你可要吃大亏。”
陈家旺恭敬道:“实磨无声空磨响,满瓶不动半瓶摇,弟子明白了,多谢禅师教诲。”
一旁俏丫鬟“咯”的一声笑出声来,道:“这位少侠刚才临危不惧,让我们先走,可满是英雄气概呢。不过武功么,嘻嘻…,不过身法看上去倒是眼熟,不知少侠是何门派的高徒?”
这一问倒把陈家旺弄的满脸通红。今天这一架打的甚是窝囊,本以为是路见不平、行侠仗义,却反过来为人所救,要是传出去,怕不被人笑掉大牙。
陈家旺支支吾吾,扭捏不肯明言,好在小纤也没追问下去。
小纤走到老僧身边,探头看了瓦钵一眼,拍手笑道:“那个不长眼的无赖想劫我们,没曾想反被我们劫了”,歪着头想了想,向陈家旺招招手,道:“我们行侠仗义,帮你抢回了银两,你也得帮个忙权做回报。”
面前二位少女容颜如花,能为这样的美女做事,大概天下的男子没有不乐意的。陈家旺虽然年龄还未长成,但自从见到头戴狐裘暖帽的少女,心中便大起涟漪。所谓“关关雉鸠,在河之洲”,爱美倾慕之心乃人之天性也。
陈家旺忙上前道:“知恩图报理所当然,不知姑娘有何交待,小可义不容辞。”
小姑娘道:“别一副慷慨激扬的样子,没什么大事。大师不是本地人,我和小姐也不方便多出头露面的,你去前面帮我们喊三辆马车,要清洁干净的”,扬手向瓦钵中伸去,道:“主动送过来的钱,不用可对不起人家江湖好汉,嘻嘻。”
老僧手一缩让了开去,口宣佛号,道:“动不得,动不得,人家已然认错,这些银钱老衲将代他敬献佛祖作为香火钱,改过向善,暗积阴德。”
小纤嘴一鼓,道:“大师就是滥好人。我这也是替天行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么。”
受人恩惠要知报答,陈家旺有心自己贴钱去雇马车,开口道:“不知你们要去哪里?”
“你知不知道金陵有个霹雳堂?”
“知…知道”,陈家旺不禁心中打鼓,难道已经看穿了自己的身法师承?师父不喜欢弟子们在外多事,如果自己大战码头无赖落败一事传出去,这可如何是好?
“你去雇三辆马车,要识路的。”
陈家旺有些心虚,道:“姑娘是去走亲访友吗?”
小纤眼珠转动,道:“非亲非故。”
陈家旺放下心来,出去挑选了三辆干净的马车,付了车资,带领他们折回码头。他请老僧和二姝先坐进车厢,撸起袖子帮着车夫一起动手,将箱子一一装上马车。
雪飘飘落落又下了起来,陈家旺忽然感觉到淡淡的忧伤,宛如明珠将要从指尖失落,有心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把这些安顿好,他头一低,冲入了身边的人群中。身后隐隐传来清脆的声音道:“哎,别走,还没给你钱…。小姐,你看这人真奇怪…。”
天冷了,但江水不会结冰,浩浩荡荡流向远方;人走了,是否也会如这江水一般流逝,就此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