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舱门,陈家旺就看到码头边几个无赖站在货物旁,围着船老大夫妇唾沫横飞、指手画脚。
原来先前这帮人以为船只陈旧,料想乘客肯定是破落客人,必然没什么大油水,因此都缩到一旁喝酒避雪。但见到陈家旺和船夫搬了许多大箱子上来,而这些箱子看上去材质贵重、装饰华丽,顿时一拥而上,要抢这单生意做。
船夫看到陈家旺过来,急忙道:“各位爷,不是我,是这位小兄弟,我只是船夫,不做码头上的生意。”
为首一人二十多岁,身体颇为精壮,额头至右脸颊一条长长疤痕,平添几分凶狠模样。
这人看到陈家旺,上下打量几眼,见他形单影只,衣着朴素,顿时一脸轻蔑,淬了一口痰唾,也不正眼相瞧,下巴点了点陈家旺,道:“是你想抢这单生意?”
旁边几个同伙帮腔道:“小子面子不小,李爷看得起你,亲自问你话呢!”
“赶紧闪开,混码头的,哪个不认识下关龙江码头龙江豹子李爷李来健?别耽误李爷这趟生意。让李爷高兴了,兴许下一次给你趟小生意做做。”
众人七嘴八舌,陈家旺总算听明白了,眼前这伙人误以为自己也是码头脚车夫,要抢着运这批货。
虽然是误会了,但对方明显是仗着人多强买强卖。眼前这李来健酒气冲天,满脸霸道,一看就不是老实做生意的人。
陈家旺从小随父亲打渔送货,知道各处码头多有此类青皮无赖,惯会见风使舵,欺行霸市,常常敲诈勒索,又或者货到半路坐地涨价,行旅客商往往深受其苦。
想到此处,不禁替船上少女担心。
李来健见陈家旺不吭声,咦了一声,逼上前来。人未到,一股酒气直冲鼻端。
陈家旺暗下决心,不能让眼前这人冲撞了船上少女。一念至此,心意坚定。
李来健见眼前这半大小子居然拿自己的话当耳边风,脸上有些挂不住,走到近前,头略低,两眼猛瞪,斜睨对方,恶狠狠的哼了一声。
旁边同伙轰然喝彩以助声威。见自己一呼之下有数人响应,气势不小,李来健心中得意,面上神情不变,凛凛然直瞪对方。
他低头威吓,更显得脸上疤痕突出,看上去颇为瘆人。凭着这一副疤痕,好勇斗狠时委实增添了不少气势。
花花轿子抬着混,几个同伙纷纷夸赞李爷够狠够猛,经历过大小各类恶战,脸上的疤痕就是那赫赫战功,识相的早点滚开。
船老大有些胆怯,拉拉陈家旺衣袖,悄声道:“要不,这生意就让给他们吧?”
陈家旺见对方凶神恶煞,心里也有些打鼓,转念一想到那少女,顿时勇气大增,道:“这位朋友,生意自由,往来公道。做生意是公平之事,我也不是脚夫,让我到前面再找二家,让货主公允选择如何?”
这李来健本来就是做的无本买卖,接了货主的生意,再加价转让,空手白赚钱。他见陈家旺不识相,动了真怒。眼前货物不少,箱子贵重,想必货物价值不菲,拖延下去,保不准其他人知道了也来眼红。
反正眼前这半大小子看上去精瘦无力,动起手来自然稳赢不输。想到此不再多说,左手直接抓向陈家旺胸前衣襟,脚向前伸,准备一举把他摔倒。
陈家旺没提防对方说动手就动手,可他平时看师父师兄们切磋多了,“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自然而然,左手格挡外切,右掌搭上对方胳膊,左脚后撤,顺势拧身外送。
霹雳堂武功和武当一派渊源颇深,弟子初习武艺,都是“化、圆、卸、带”,以力打力。陈家旺尚是初学,形神相似而已,但这门功夫非同小可,博大精深,一出手就将对方带了个踉跄。
李来健勉强稳住步伐,他出手轻敌,脸上有点挂不住。当下哼了一声,先稳住身形,再步步紧逼,出拳有力,声势不小。
对方孔武有力,陈家旺又无内力基础,几次出手格挡,反将自己手臂震的生疼。
眼见对方步步紧逼,硬抗也讨不了巧,陈家旺灵机一动,脚分阴阳,趋近退避,走起了太极阵图。
其实行走太极图不仅仅是锻炼身体,这还是内家实战技击的身法基础,步伐灵活、身法轻盈之后,几乎可以说是赢了一半。
身后传来少女“咦”的一声,陈家旺无暇他顾,全力应战。
这本来就是他每天练功最为熟稔之事,身形移挪间忽左忽右,变化多端。对方拳劲直来直去,闪避容易,间或有几拳打了进来都能及时化解,吃不着力。
折腾半天还拾掇不下眼前少年,李来健急躁起来。他也看出眼前少年依仗身法灵活,和他大兜圈子,偏偏一时间无计可施。情急之下,顾不上倚强凌弱、以多欺少了,忙向身旁同伙连使眼色。
当下几个人走上前,把二人围在中间,故意把圈子越围越小。
陈家旺平常练习的场地大,间或动作不标准,也可以边练边改,不影响行转流畅,而此时圈子变小,立即就没有了闪转的余地,接连吃了对方几拳。
眼看胜局已定,李来健蓦地大叫一声,将胸前衣服一扯而下,露出精赤上身,他胸口纹了条狰狞狼头,风雪飘飘中倒也有几分豪气。
行走江湖,所谓“三分本事、七分装”。这个狼头可是他熬了多少苦头、不吝重金才纹上的,和脸上疤痕一起,是他李某人行走江湖时的一对“招牌”,宛如“左青龙、右白虎”之效果。
此时如果身旁的小兄弟识趣,凑上来赞一声:“大哥威武”,那可就圆满了。
李来健等了一会儿,可身边的人木头木脑,没有人懂得适时来拍下马屁,这可真是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这帮没用的东西!
不过天寒地冻,可不能拖的太久,刚才寒风一吹,鼻涕差点就流了出来。李来健哇呜吐了口痰,上前二步,准备一举拿下眼前少年。
陈家旺退了二步,退到了箱子跟前,眼角间看到老僧和二个少女已经站在身后。
眼见李来健气势汹汹逼过来,陈家旺心中大急,转头道:“这人是码头上的无赖,我来挡住他,你们先走,去前面找本分的车夫。”
那少女用貂毛围住了大半个脸颊,露在外面的双眸清亮镇定,丝毫不见慌乱之色,见陈家旺不顾自己,关心他人,眼中流露出赞许暖意。
丫鬟小纤快人快语,斥道:“你们这么多大男人欺负一个少年,羞也不羞!”
围过来的这帮无赖都是莽夫糙汉,陡见一个俏丫鬟多管闲事,不禁哄堂大笑,荤言秽语脱口而出。
“小娘皮真会疼人,年纪轻轻就会关心小情郎呐”,“小情郎艳福可真不浅啊,二个小美人替他站台撑腰呢”,“我说贾瘌头,你这就不懂了。你要有二个美人,腰也一样撑不住哦…。”
小纤见这些人满脸痞相,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满脸通红,以手捂耳,转过身去不听闲言碎语。
小纤身后那少女往后退了两步,她脸颊被貂毛挡住,虽看不到脸色变化,但眼神中流露出又是害羞又是厌恶的神情。身旁那老僧宣了一声佛号,僧袖一拂,挺身挡在两位少女身前。
陈家旺见面前这些无赖肆无忌惮的戏谑二位少女,再也无法忍耐,低吼一声,揉身直扑李来健。
那老僧口宣佛号,浑厚清心,虽然声音不大,但似乎带有佛性,李来健陡然间灵台一阵恍惚,怔了一怔。
陈家旺扑上来,趁对手一楞神,一掌正中李来健胸口。可是他没有内力,虽然一掌拍疼了对方,却也激起了李来健的怒气。
李来健忍痛,不退反进,大步冲前。此时空间变小,陈家旺已经没有什么回旋余地,李来健左手揪住陈家旺前胸衣襟,右手劈面一拳正中陈家旺鼻梁。
陈家旺头一偏,没完全让开,鼻梁和左半边脸颊被拳锋扫中,顿时火辣辣生疼,鼻子一热,血流了出来。
李来健得势不饶人,左手揪住陈家旺,右拳连续击打。
陈家旺平时看到师兄弟间的切磋大多数都有套路,他本人还未接触到实战技击,一下子遇到这种街头混混斗殴的情形反而懵了,无奈之下只能双手护住头脸部,左支右绌。
身后传来少女的惊呼,满是关心之意,陈家旺听在耳里,心中温暖,对方的拳脚落在身上,似乎也没有那么的疼。
正准备继续承受对方的击打,对手却停了下来。陈家旺有些疑惑,急忙往后退开两步。
一撇眼间,见到面前雪地上散落着些碎银子,李来健正俯下身子,双手急急抢拾。
寒风刮过,陈家旺忽然感到胸口冷风刺骨。低头一看,胸前衣服在刚才争斗中被对方撕破,敞了开来,原本藏在怀中、准备寄给母亲的银两全部撒落到了地上。
他顿时惊觉过来,奋身上前回抢。
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李来健眼都直了。没想到眼前这普普通通的小子身上银子倒有不少,这可抵得上多少趟生意啊!想到此,恶念陡生。
“哈哈哈”,李来健大笑数声,嗓音洪亮,显得无比豪迈。“你这小子胆子不小,竟敢私自偷取帮里的银子,还好被我追回”!李来健边说用眼神示意身边的同伴。
几个同伙常在一起混迹街头,插科打诨、互相遮掩那是熟之又熟,当下一拥而上挡在李来健身前,七嘴八舌乱糟糟的意图替李来健遮掩。
陈家旺情急之下窜上前一把抱住李来健,大叫:“这是我的钱,是我的钱”!这可是他要寄给母亲的辛苦钱,自然不会退让,双手死命抱住李来健。
李来健破口大骂:“死小子,快松手!贾瘌头,你他娘的没吃饭啊,赶紧用劲拽开这小子!”
所谓“一人拼命、万夫莫敌”,陈家旺对加在自己身上的拳脚不管不顾。贾瘌头等一干人怪叫连连,扳手拽腿,可陈家旺只是不松手。
相持了一阵子,李来健忽然伸出胳膊卡住陈家旺脖颈。脖颈受力,陈家旺呼吸困难,渐渐四肢无力,但他意志顽强,还勉力苦撑。
李来健惊惧之余也有些恼怒,见着少年死缠不放,心中发狠,大声喝令贾瘌头等人抬起陈家旺,一行人往码头边而去,就此准备将这少年抛下码头。
“住手!一念为恶,岂可更甚,你们太过分了!”头戴狐裘软帽的少女冷脸相斥。
那丫鬟小纤早就瞧不过眼,听小姐训斥对方,上前挡住去路,手指李来健道:“小姐让你们不要欺负人,把人放下来,银子还给人家!”
这主仆二姝衣着华贵、气质雍容凛然,走在前面的贾瘌头迟疑了一下,回头看向李来健。
李来健也有些吃不准二姝的来路,不过“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白花花的银子太有吸引力,其它的事情可顾不得了。
李来健眼睛一瞪,颇有煞气。贾瘌头有了底气,胆子也大了,笑嘻嘻的走上前,左右双手成环抱擒拿之势,如果眼前的小妞不让开,那就趁机将面前少女一举抱而擒之。这可是自己的得意招式,一旦施展开来,像群芳楼的红牡丹、小海棠等大姑娘小媳妇都是躲不过去的。
贾瘌头想象中已将面前这二位娇滴滴的少女制服。只要她们不碍事,下手自然是舍不得用劲的,如果她们不驯服,那就拧住胳膊用点劲搂在怀里,要是这时候小妞再在怀里挣扎扭动,那可就更美了。
贾瘌头正想得美,突然脚下打滑,四肢着地,摔了个狗吃屎,这下四仰八叉,正趴在小纤面前。
身后传来同伴的哄笑声,贾瘌头急忙站起身,定了定神,重新伸掌抓向小纤。
小纤抿嘴一笑,向后退去。贾瘌头追上一步,蓦然前脚又是一滑,他心中一惊,后脚使劲踏地,努力想稳住身形,可脚下一阵风吹过,脚下滑溜溜的浑不着力,身子晃了晃,不由自主又摔倒在地。
这贾瘌头只剩下嘴皮上的功夫、越发不长进了,李来健在心中狠狠骂了一声,却见贾瘌头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扑向小丫鬟。这次贾瘌头明显小心谨慎,亦步亦趋,可没走上两步再次摔倒,好像在贾瘌头面前有道无形的线,就是越不过去。
贾瘌头连摔几次,嘴里骂骂咧咧,还以为是天寒地滑不小心所致,从地上爬起来,还要继续捉身前少女。
李来健脑筋急转,急忙出声喝止住贾瘌头。贾瘌头再不济,也不至于在原地连摔跟头。自己虽然没有看出蹊跷,但跟了梅庄主这些年,也学了不少处事之道,其中一条就是事情的背后自然有它的道理,如果看不明白,那就暂且住手,先全身而退保住本钱再说。
眼前之计,先带着弟兄们撤离,反正钱财到手,没必要在此继续纠缠。李来健让左右放开陈家旺,努嘴示意贾瘌头回头,可贾瘌头还像个木头一样杵在原地不动,真是头蠢驴。
李来健没好气的走上前,喝道:“贾瘌头,别死磨叽了。天不早了,回去了。”
贾瘌头呆呆的道:“就这样回头了?”
李来健心中也有些踌躇,眼前二个娇滴滴的少女,嫩的能掐出水来,还有一个和尚也是斑驳年老,实在看不出有哪里古怪,眼见弟兄们都看着自己,最起码得讲几句场面话。
主意已定,李来健走向前,和二个少女及老和尚保持了一段距离,两脚微分站定身形,挺胸凸肚,正待说几句场面话,忽然身侧有人疾冲过来,同时耳边听到贾瘌头等人呼喝:“臭小子,当心。”
‘臭小子’是指陈家旺,‘当心’是让李来健要当心。贾瘌头等人见到陈家旺从后掩扑李来健,急忙示警,说快了就连在了一起。也算李来健反应迅速,矮身移步,躲过来袭。
原来陈家旺见李来健向前逼近,以为他要对弱女子和老和尚不利,遂鼓起余力冲向李来健。
李来健闪开后,陈家旺用力过猛,直接向那头戴狐裘软帽的少女冲去。少女也是猝不及防花容失色,惊叫一声,手本能的向身前推拒。
陈家旺暗叫“糟糕”,眼看就要撞上,忽然眼睛一花,感觉身子碰上了一匹柔软坚实的织布,前冲之势顿时戛然而止,还稳稳当当站在了地上。
一停下来,陈家旺和面前少女近在咫尺。他撞过来之际,少女本能的闭上了双眼,长长的眼睫毛微微颤动,呼出的淡淡白气氤氲袅绕。
陈家旺冲过来时,少女向前撑出的双手抵向他的胸膛,刹那间,他只觉得少女手若柔夷,隔着衣衫也传来温润的热量。
陈家旺顿时觉得浑身肌肤发烫,他不敢离这少女过近,急忙向后退去。
眼见自己差点唐突佳人,陈家旺歉疚道:“刚才…失礼了,我…不是有意的,无心之过,还请大度海涵”。在这少女面前,他讲话也变得紧张起来,迥异平时。
旁边的侍女小纤轻轻哼了一声,道:“你这人好心但没办成好事,还差点撞了小姐,幸亏禅师相助,要不然…”
陈家旺撞过来时,也隐约感受到旁边老僧僧袖展开,搭在自己腰腹间,随即自己就仿佛撞在了一匹柔软坚实的织布上,就此止住了身形。
原来是旁边老僧施以援手,陈家旺急忙向老僧致谢,老僧慈眉善目,合掌回礼。
只是陈家旺却不识货,要是秦敬泉等人在此看到刚才这一幕,必将击掌而叹。这随随便便、看似平淡无奇的僧袖舒卷之间,力度刚柔相济、速度似缓实疾,不愠不火,挥洒从容,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陈家旺一回首,瞥眼看到李来健,他银子尚未抢回,如何不急?叫了一声,又待扑上。
身后少女“咦”了一声,道:“你…不是那些人对手,别冲动。”
少女嗓音动听,语带关切,陈家旺心中温暖,驻足道:“这些人不是好人,会来讹诈你们的。我的银子也被他们抢去了…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们”。
旁边那侍女脸露笑意,小嘴一撇道:“就凭你?”
眼前局面确实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陈家旺脸上一红,颇为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