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瓶颈
“七夕”之后,陈家旺在邓敬华指导下勤学苦练,专心备战即将到来的大考。他内力虽然仍然不能运使自如,但“千峰叠翠”的招式是越来越纯熟了,不过寄予厚望的火药却在这期间出了岔子。
这倒不是火药技不如人,相反在霹雳堂所有的弟子门人中,陈家旺已经技高一筹,只是到了一个新的顶点之后受到了制约,很难再有提高。
这就如同修习内功一样,练到一定程度后,由于先天体质、资质等诸多原因的限制,很多人再也难以提升分毫。
只不过陈家旺还指望通过火药这一项来弥补武功的不足,故而对目前火药的威力他仍然不满意。如何能在大考中出人头地?如何赢得秦敬泉的首肯?
但这段时间,任凭陈家旺如何刻苦努力,制成的火药样品状态却不稳定,威力忽高忽低,各项性能几乎没有提升。这倒不是出了什么差错,原因还在于邓敬华的笔记上。
霹雳堂有“武功”和“火药”两派之争,而师祖是严禁弟子私下研习火药的,邓敬华能凭一己之力取得如此成就已经是绝无仅有了。后来邓敬华为情所困,又试制火药失败,灰心丧气之下再也没心思研习新火药,故笔记里最后几篇封笔之作,只不过是纵其想象,力求变化而已,已然似是而非。
屡次三番没能取得突破,陈家旺不免有些心浮气躁,加上年轻人胆大气盛,于是配置火药时剑走偏锋,行险峻之法。结果程筹量在试验时被火药炸伤,伤势虽然不重,但火药炸伤的痕迹很是明显。
为防止事情败露,程筹量称病回家乡养伤。秦敬泉出于关心,派周心勤前来探视。为免穿帮,陈家旺只好请来喻昌,将程筹量头脚裹了个严严实实。在喻昌帮忙遮掩下,这才瞒过了周心勤,总算没有掀起轩然大波。
经历上述一系列事件,陈家旺心神憔悴,沮丧不已。邓敬华看在眼里,积极开导鼓励,并不惜放下身段,亲自操刀试验,当起了程筹量的角色。
莺梦获悉内情后,也是温言慰藉。女性在这方面更显得细腻贴心,让陈家旺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甜蜜可人的温馨恋情和理解包容的师生情是两种巨大的力量,支撑陈家旺恢复信心、很快走出了低谷。然而,火药问题的症结依然没有得到解决,横亘在陈家旺面前的难题依然存在,好似永远也没有答案。
邓敬华纵然有心帮徒弟一把,可是这么多年下来,他对火药没以前熟稔,一时不能很快上手,竟然有一种“江郎才尽”的感觉。
一连过去很多天,试验没有任何进展,绞尽脑汁谋划出来的火药配方,一个接一个被否定。
这天晚上,师徒两人一如既往,枯坐在油灯之下苦思冥想。三更的梆子已经敲完了,看着陈家旺双眉不展,邓敬华宽慰道:“你也别太紧绷了,这也不是一时三刻的事,该放松就放松。火药研制本来就极其困难,想当年我们师兄弟在精力最旺盛的年纪,多年通力合作才研制出‘伏地冲天雷’。那时我们四人各有分工,为师负责查阅典籍,曾经一晚上通读了三本兵书…。”
说到这,好似想起了什么,拍掌道:“《纪效新书》!”
陈家旺道:“《纪效新书》是戚少保写的兵书,徒儿也曾经看过。”
邓敬华脸色舒展,道:“《纪效新书》是元敬师叔写的不假,不过你在书房里看到的都是简本。元敬师叔在拒倭御虏的战事中,将咱们霹雳堂的火药用的出神入化,后来在军中又集众人之智进一步推陈出新,《纪效新书》中便有若干关于火药火器的使用记载。”
“此书还有真本不传于世,元敬师叔是本门弟子,故秦敬泉那里存有真本。我们当年研制‘伏地冲天雷’时便曾从中受益。”他想了想,摇摇头道:“看来人真的老了,又想起来有一本秘籍或许能有助益。那年翟、王两位师兄不是费尽千辛万苦从苗疆边地弄来本火药秘籍吗?也就是倭寇在扬州土地庙伏击你们的那一次,那一次据说带回来的秘籍效果独到。”
邓敬华的话燃起了新的希望,让陈家旺心头轻松了许多。
第二天邓敬华便带回了两本书,一本是《纪效新书》,另外一本书用牛皮包裹着书页四角,封面正中写着《播苗神火秘要》几个字。
邓敬华拿起《播苗神火秘要》,道:“这本书就是那年翟、王两位师兄带回来的火药秘籍。因该书成于边地播州,此地多苗人,故称播苗。”
他的语气中并没有流露出多少兴奋之意,反而叹了口气,道:“我去找秦敬泉要这两本书,他虽然感到此举比较突兀,但也没问原因,只是说费尽千辛万苦弄回来的《播苗神火秘要》,仔细研究之后却发现作用不大,有如鸡肋。”
直到现在,陈家旺才完整的见到此书的真面目。那年翟敬承、王敬得和一众弟子在扬州土地庙遇袭,事后大家谈论起此事,也曾怀疑过倭寇的用意是打算劫夺火药秘籍,但亦无定论。
陈家旺来到霹雳堂后,便再没听说过这本书的消息。本来以为是藏了起来秘而不宣,现在听说书是鸡肋,不免有些吃惊。
邓敬华道:“为了这本《播苗神火秘要》,花费了极大代价,还引来了倭寇,真是得不偿失。当初商议此事时,我认为边陲之地教化未开,能有什么不传秘籍?但秦敬泉以为播州距离礼社江不远,江边沿岸的岩穴特产高品质的硝石和硫磺,以此推断播州火药或许真有独到之处。此外,秦敬泉也曾透露过,《播苗神火秘要》本是播州宣慰使杨应龙的秘藏,经多方辗转方从其府上何总管处取得此书。既然来之不易,所以当初对此书寄予了厚望,谁知不过尔尔。”(注1)
陈家旺翻开《播苗神火秘要》,看了几页后确实有些失望。此时的他在这方面已经颇具功底,一看便知高低深浅。这本书叙理粗糙,除了几个火药偏方外,没什么出奇之处。
陈家旺指着书中的火药偏方,道:“这些偏方材料奇特,斑螯、断肠草、蛇含石、烂骨草…都难以寻找采集。”
邓敬华点头道:“确实如此,当初为这本书花费了那么多精力,可惜了。”
陈家旺还有些不甘心,生怕有所遗漏,又花了大半天时间研究《播苗神火秘要》,直到确信没有什么参考价值之后,才将目光投向《纪效新书》。
邓敬华带来的这本《纪效新书》是足本,排兵布阵、行营守哨、兵器拳法等等记述周全,难怪朝廷列为禁书。
书中亦有关于火药火器的记载,但在此后的实际试验中,参照书中的记述制成的火药威力达不到想象中的效果,没有特别出奇之处。
反观陈家旺和程筹量两人之前做过的尝试,效果也不比这个差。程筹量曾经自豪的讲过,他曾师从叔叔程大位学过算筹,计算统计严谨周密,那是绝不会错的。(注2)
问题出在哪里?陈家旺苦苦思索不得要领。好在邓敬华经验丰富,斟酌之后指出了其中症结所在。
《纪效新书》是本兵书,当初戚继光写成之后交予兵部,是用来指导实战的,故纸面的配方和实际的配方存在一定差异。
在实际生产过程中,硝的提取煮炼存在着相当程度的损耗,为了减少制作过程中的损耗,只能额外多添加些硝。再则火药在长时间储藏过程中,会慢慢受潮或者被水淋湿后,都必须添加硝重新舂磨方可合用。所以在生产时略提高硝的含量,就能省去兵卒开封火药桶后还得重新加工的繁琐劳作,否则经过长久存储的硝被耗去,必然威力不足。
由此延展开去,火药各种成分的配比因地域不同、气候差异等原因,配方会各有差异。这种差异由不同的人记录在不同的书籍中,加上本来理解就各有偏差,再流传至今,很多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甚至自相矛盾,让后人难以适从。
邓敬华讲到此处,叹了口气,道:“除了硝石、硫磺和木炭这三种主料外,还要准确调和清油、麻茹、皂角、巴豆、狼毒、砒霜、松香、烟膏等数十上百各种辅料,稍有差错后果堪忧。历代研制出的各色火药,每一样背后都凝聚了无数人的心智,甚至鲜血和人命。正因为这样,要想研制出新的火药,可谓困难重重。”
邓敬华经历过这一切,错过最好的年华还落下残疾,实不想陈家旺再步后尘。
“弟子原本只是一个江边渔童,能得师父教导已是万幸,恰逢三年一次的大考,弟子当行不避难、事不避易,绝不会畏难退缩半途而废。”陈家旺紧紧抿住嘴唇,本来柔和的脸上显示出决然的神情,道:“弟子身体不好练不成高深武功,但父仇未报,总有一天要让倭寇知道火药的厉害。”
邓敬华见他决心坚定,称赞之余不无愧疚的道:“为师老了,帮不上多大忙了。自从当年出事之后,只要再动脑筋,就头昏神伤不能自制,也因为此,才把笔记封藏起来。哎,年华已逝,英雄不再…,以后啊,你要多靠自己了。”
他当年私下研制火药,出了事也只好认命,但他始终负疚于心,认为是那次误炸惊动了师嫂的胎气,以致师嫂难产。过去了这么多年,但心结一直难解,而且多出了心病,再遇到火药方面的事需要动脑筋长考,便会头晕眼花、不由自主的分神想起当年的种种情形。之前他指导陈家旺学习,粗浅的部分尚无大碍,要继续深研下去便力有不逮了。
邓敬华不愿再提沉重的话题,话锋一转道:“大考在即,《纪效新书》可以多读,祖师爷的《火龙神器阵法》可以略览,至于其它书籍不读也罢。”
陈家旺点头称谢。邓敬华又想了想,道:“即便是祖师爷的《火龙神器阵法》、戚师叔的《纪效新书》,你研读的时候都应有所取舍,所谓‘十分学、七分抛、三分存’即可。无论古今之书籍,犹抱琵琶半遮面已经成为了传统,看着书中明明白白所记录的是一回事,而实际上用却是另一回事。为师曾亲听沈师叔讲过,本朝兵部尚书曾专门告诫将领,不要生搬硬套戚元敬的兵法,因为‘其精妙之处不言,恐泄其巧也’。纵然是本帮保存下来的《火龙神器阵法》、《纪效新书》是足本,亦恐书不尽言,真功夫在书外。”
邓敬华仰头打了个哈哈,道:“这些书秦敬泉他们奉为圭皋,不敢脱离半个字,可为师却不这么认为,你休要被缚住了手脚。”
邓敬华这些话如果被其他人听到了,定然会被认为是离经叛道的疯言疯语。不过陈家旺此时见识大有长进,听了反而觉得大有其理。
当下陈家旺点头道:“无念大师也曾讲过:‘佛法无人说,虽智莫能解’,佛陀所讲的,意在言外,不可望文生义。又说‘依文解义,三世佛冤’,和师父讲的是一个道理。”
邓敬华对无念甚为推崇,颔首道:“少林大和尚深明佛法佛理,这也是少林一门昌荣的原因啊。”
他嘴上这么讲,又担心陈家旺激功冒进不注意安全,当下承揽了火药实地试验的职责,让他只是专注于研究。陈家旺心里感激不已。
世上万事万物莫不是知易行难,陈家旺废寝忘食,个中的辛苦难与人说,但一时看不到任何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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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战国时期,播州属于古夜郎国,明朝时设播州宣慰司使,由苗疆土司杨氏世代统治,除今天的遵义市全境外,还包括黔东、黔东南、贵阳、铜仁和重庆的一大片地区,极盛时更是广袤贰千余里,疆域跨云、贵、川数省,是明代四大土司之一。史载“土地旷远,跨接溪洞,西北堑山为关,东南附江为池,地介川、湖、贵之间,其域广袤千里”。朝鲜战争期间,播州土司杨应龙起兵反叛,引发了万历三大征之一的播州之役。
2、程大位是明朝著名的数学家,他的著作《算法统宗》传入朝鲜、日本及东南亚各地,流传极为广泛。在《算法统宗》第三卷中,记载了他发明的“丈量步车”(卷尺)。这个古代卷尺由木制的外套、十字架,竹制的篾尺,铁制的转心、钻脚和环等部件组成,既便于提携,又便于准确测量田地。之前如果想要测量土地,传统的方法不但劳动强度大,而且差错率太高,“丈量步车”的出现,很好的解决了这个问题。《算法统宗》传入日本后,相传在丰臣秀吉开展的著名变革“太阁检地”过程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以致于日本每年均要举行纪念程大位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