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录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04章 轻纱流萤袖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的飞快,转眼间春去夏至。霹雳堂三年一考的“春闱”大试,一再延期,据说是京师的沈太师叔公务繁忙,耽搁了行程。当今掌门秦敬泉和几个师兄弟十分敬重这位师叔,他不来不办这场春试,因此一推再推。

陈家旺对此倒是满心欢喜,巴不得它遥遥无期,因为他对“春闱”大试的两项考核内容武功和火药,感到心里没底。这段时间武功虽然进步神速,“千峰叠翠”也练的十分娴熟,但毕竟时间太短,最要命的是内力依然毫无起色,只靠招式娴熟那是不成的。

思来想去,只有指望在火药项目上能有非同寻常的表现,或许才能有一丝机会。如今“春闱”大试一拖再拖,对陈家旺来说求之不得。尽管和莺梦两个人能独处的时间少之又少,但他已经十分满足,只盼“春闱”大试能一直遥遥无期。

再过几天便要到“七夕”节。陈家旺思慕甚渴,只盼能在佳节和莺梦相聚。但这段日子秦敬泉督促莺梦练武甚严,书房里也是人来人往,加上小纤寸步不离莺梦左右,他已经多日没有机会和莺梦单独说上话了。

眼看明日便是“七夕”,他仍然没找到合适机会向莺梦递话。正在煎熬时,却见莺梦以手扶额,小纤在一旁扶着她走进了书房。

陈家旺连忙迎上去致意,就听到莺梦病怏怏的哼了几声。他吃了一惊,忙问道:“师姐,你身体不舒服?”小纤也急道:“小姐,你觉得难受吗?要不要紧?”

莺梦喘了口气,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有点胀气。你去后宅冲泡一碗红糖桂圆来,助脾化食应该有效果。”

小纤应了一声,走了两步不放心,掉头道:“小姐,要不要去请大夫来?”

莺梦道:“小病不用麻烦大夫。这里有陈师弟,你赶快去吧。”

陈家旺心里焦灼,等小纤一走便迫不及待的问起莺梦的病情。

莺梦见他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轻笑道:“瞧你急的团团转,骗你的,我没病。”

这下陈家旺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莺梦道:“这几天爹爹督促的紧,没空多说上几句话,”说到这里脸上微微一红,轻声道:“明天便是‘七夕’,到现在也不见你来…,只有…只有我装病脱身来找你了。”

这句话说来含嗔带羞又情意绵绵,陈家旺如饮蜜汁,一颗心甜滋滋的,只觉得心潮起伏,胸中有千言万语,一时间却已忘言。

见陈家旺深情款款长久凝视,莺梦羞红脸转过头去,道:“时辰不早,…小纤恐怕就快回来了。”

陈家旺回过神来,忙道:“明天是‘七夕’,师姐晚上…晚上方便吗?”

“咱们是江湖人家,‘七夕’这个节日没那么讲究,内宅女眷们做个仪式后早早就散了,”莺梦慧黠一笑眼神明亮,道:“至于小纤么,明天黄昏时我让她携一幅我的画作去‘幽兰馆’找四娘师父,请师父点评,师父多半会绘画回赠,而且“七夕”夜‘幽兰馆’必定极热闹,小纤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

陈家旺正在为这些事情发愁,闻言喜不自禁,道:“原来师姐早就算计好了,枉费我想了好几天。”

莺梦又娇又羞,道:“我才不为别的…,丫头们不读书,谈吐无趣,只是约师弟共赏美景罢了。”

两人虽然彼此知心,但莺梦脸嫩,能说出这些话,已是十分难得。

便在此时,外面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陈家旺轻声道:“后山竹林”,莺梦心照不宣点点头。

小纤急匆匆的冲了进来,后面还跟了个小丫鬟。她一边带着小丫鬟冲泡红糖桂圆水,一边关切的道:“小姐,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刚才在路上遇到喻昌,我顺便和他说了,他马上就来帮小姐看一看。”

莺梦道:“我已经好多了,休息一下就行,不需要诊治。”

小纤还待要劝,莺梦转头道:“请陈师弟去和他说一声,就不劳操心了。”

陈家旺答应了,刚出书房迎头碰见喻昌。喻昌哪里知道其中的情由,听了陈家旺的转述,道:“既然这样,如果师姐再有哪里不舒服,随时喊我便是。”

陈家旺和喻昌平时各忙各的,寒暄时间也不多,趁这个闲暇机会,两人闲聊起各自的情形。

自薛乙离世后,喻昌仍是每日清晨来霹雳堂练功,然后回去跟随师兄学医,每天如此,也是十分辛苦。喻昌叹了口气,道:“原以为凭借医术的底子,穴道经脉一应俱知,谁知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内功修炼毫无起色,真是愧对恩师,愧对掌门。”

喻昌学医天赋极高,薛乙生前常常当众夸赞他,但天资聪颖不见得入门快,反之敦厚老实的人也不见得慢,除了必须勤修苦练外,全凭各人造化,别无他途亦无捷径。

陈家旺是过来人,对那段破茧成蝶的经历记忆犹新,当下好言宽慰,又帮他揣摩其中得失。喻昌也知道此事绝难,亦不灰心。

两人是亲密好友,彼此交心所谈甚广,但这次聊天喻昌一句也不提及自己学医的情况,陈家旺颇感奇怪,便主动发问。

喻昌其实也藏了一肚子的话,见好友发问,遂坦言相告。

薛乙过世后,喻昌投靠在许师兄门下,日子说不上好坏,图的是能继续学医、继承师父衣钵。本以为师门一脉相传,多少能从师兄处学到些本领,谁知随着时间推移,反倒越来越迷茫困惑。

陈家旺见他眉头紧锁,道:“此话怎讲?”

喻昌道:“师父在世时,需何药、用何方,总是耳提面命,讲解不厌其烦,但师兄事务繁忙,很多地方要靠自己揣摩。”

这话其实只说了一半。这位许师兄对喻昌颇为忌惮,内心实不希望他日后超过自己,故诸事都是敷衍马虎,不肯仔细讲解传授。喻昌对此也心知肚明,但长幼有序,这些门内的事情对外也不好多讲。

“师父看病,总是依据药理药性,将草本精华用的恰到好处。比如人参和黄芪同是补气之药,然人参补气的效果超过黄芪,而黄芪提气的效果超过人参,凡此种种细微之差别不可不察。但当下浮躁之气愈盛,很多大夫不究其理,不辨症候,提起补气一概只用人参,徒然增加患者许多负担,”喻昌叹了口气,道:“像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如同师父那样潜心贯注的医者,已经是越来越少了。”

人参黄芪是这样,那其它的药呢?即便同一株植物,叶、花、茎、根、果实、种子药性也各不相同,须斟酌其宜。如果因追名逐利、图省心省事而用药不考究精准,那也就学不到真才实学,更别提继承师父衣钵、发扬光大了。这正是喻昌所担心的。

薛乙生前常斥责一些大夫见利忘义,小病大治,对当下医风多有针砭。“师父开方简洁精炼,常常只用区区二、三味草药。看许师兄治病,一付方子用药何止十余种?”喻昌摇摇头,道:“有时看在眼里满腹疑问,却又不便多问。”

陈家旺闻言道:“所谓‘大道至简’,薛神医的手段已到了化境。医武同道,武学上也有这样的说法,出招过多就是多余无效的招数太多,不得要领。就像四师父曾经讲过:‘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是一个道理。”

喻昌念念有词道:“‘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反复念了几遍后道:“四师父化用老子的话来提点弟子们,也是独出机杼。嗯,四师父是邓敬华邓师父么?我到现在还没见过这位师父呢。”

陈家旺一个没在意提到了邓敬华,忙岔开去道:“咱们霹雳堂源于武当,是道家一脉,师父们常用老庄学说来点拨我们。”

他私下随邓敬华练武、学火药,这本来就是禁忌,故也不敢如实讲。

两人又聊了一阵,临别前喻昌替陈家旺把脉,叮嘱他按照之前开的方子按时服药。陈家旺胸腹间脉络淤塞的症状虽然不见好转,但坚持练功、服药后渐趋平稳,也没有再加重。

转天即是“七夕”节。陈家旺早早就做好一切准备,又向邓敬华告了假,只盼太阳快快落山。好不容易度过漫长的白天,又熬到书房关门,连忙赶到了后山竹林。

竹林正中建有一间重檐六角凉亭和一座三重释迦宝塔,平时除了老太太偶尔来此念念经、透透气之外,很少有人过来。皎皎月光之下竹影婆娑,不知名的虫儿振翅低鸣,风吹竹叶沙沙作响,似呢喃,似私语……,月色正好,令人心旷神怡。

陈家旺环顾四周,周遭如往常一样安宁静谧。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路尽头衣袂晃动,终见佳人移步而来。

莺梦这次薄施粉黛,穿了件色彩淡雅的月华裙,翠竹摇曳之际,风动色如月华。

陈家旺连忙上前将她迎进凉亭里。莺梦歉仄的道:“让师弟久等了,没想到老太太兴致那么高,陪她老人家拜织女、吃巧果,又敬了魁星,因此来迟了。”

俗传七月七日也是魁星的生日。魁星主文事,想求取功名的人特别崇敬魁星,家中有读书人的,女眷们在七夕这天除了拜织女外会祭拜魁星,祈求他保佑考运亨通。

陈家旺奇道:“没听说有师兄弟要考取功名啊。”

莺梦道:“今年是霹雳堂三年一次的大考,盼魁星保佑师弟能遂了心愿。”

有道是“最难消受美人恩”,莺梦的这片心意令陈家旺感动不已,又觉得自己的这点道行实在没有把握。

莺梦看出来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知道他面临的压力,宽慰道:“这次沈太师叔也要亲临,他老人家对我最好,只要大体上能过得去,我向他求情,他一定会依从的。至于爹爹,对沈太师叔是言听计从的,师弟不必过多担忧。”

陈家旺更加务实,明白事情没莺梦讲的那么简单,但此时此刻可不能扫兴,当下笑道:“本来我备了些礼物想贿赂主考官,看来还不如贿赂师姐。”边说边从凉亭一侧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锦盒。

莺梦假意嗔道:“原来师弟居然还想藏私”。见这锦盒玲珑工巧,明白是陈家旺早已准备好的七夕节礼物,心里一片温暖。

盒子揭开,原来是一个盘膝而坐,笑盈盈、胖墩墩的泥人“大阿福”。“大阿福”是无锡惠山的特产,色彩靓丽,脸形憨厚可爱,一副乐呵呵的模样,深受闺中少女和儿童的喜爱。

莺梦从小就没了娘,虽然吃穿用度不愁,但少了一份来自母亲细腻的关爱。秦敬泉又是一个江湖豪客,也不大懂得女子的心思,女儿渐渐长大后,重视的是家传武功、琴棋书画,顶多给女儿添置金银首饰,才不会想到“大阿福”这类小玩意。

偏偏这类小玩意,有时还不可或缺,于儿童是天真烂漫的童年,于少年是自然恣肆的友情,于少女是纯真浪漫的感情。

见莺梦眼睛发亮,陈家旺笑盈盈的将“大阿福”向上一提,顿时又露出一个“阿福”。原来这“大阿福”别有洞天,身体是中空的,里面还套了个小一号的“阿福”。

陈家旺依样将“阿福”提起,又露出更小一号的“阿福”,如此再三,一个套一个,竟然在凉亭石桌上摆放了七个大大小小的“阿福”。

莺梦惊喜不已,东瞧瞧西摸摸,爱不释手。陈家旺道:“阿福阿福、迎祥纳福,七夕夜半、仙女下凡。”这一套“大阿福”其实还寓意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家永不分离的意思,不过陈家旺打死也不敢说出口。

莺梦伸指轻轻在他额头上一戳,道:“什么时候也学会油嘴滑舌的啦,该打。”

两人交好以来一直都持之以礼,像莺梦这样已是难得的亲热动作。

陈家旺心里一荡,情不自禁伸掌握住了莺梦的手指。莺梦羞红了脸,“嘤咛”一声想要把手抽回来,却感到酥软无力,挣了几回也挣不脱,也不知道是面前的少年手劲大还是自己没力气。

陈家旺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握住莺梦的手一动也不敢稍动,只觉得这一刻已是天上人间。

过了好一阵,莺梦轻轻道:“你送的‘大阿福’,我很是喜欢。这些年来收到的那么多件礼物,都没有这件满意。”

“不会吧?像师姐这样的人物,要什么礼物没有?即便想摘天上的星星,必定会有无数的人抢着做。”

莺梦心里甜滋滋的,顿起小女儿心态,伸手向天上一指,娇声道:“那我要你去摘一颗星星。”

陈家旺随她手指仰望天空,但见星河灿烂,天幕低垂,一颗颗星星仿佛就在少女的发鬓边,触手可及。

他心中一热,道:“那你闭上眼睛。”

莺梦不知他要做些什么,却依言闭上了双眼,一颗心砰砰乱跳。不过片刻功夫,她只觉得发髻鬓角有些微微发痒,感觉是脖子上披了一层轻纱之类的物件。

耳边听得陈家旺道:“师姐你看,月色星光都被采下来啦。”

莺梦睁开眼睛,只见脖子上披了层轻纱,一直垂至腰际。轻纱内流萤轻舞飞扬,荧光点点波光粼粼,犹如星星的河流。

原来陈家旺早有准备,以轻纱做成长长的纱笼,费心费力捉了许多的萤火虫放在里面,提前将之藏在凉亭旁,就等着给莺梦一个惊喜。

莺梦果然情不自禁惊喜的叫出声来。她轻轻一挥袖子,长长的纱笼随着她一举手一投足,在夜空中划出道道舞动的荧光。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流泻的荧光点缀着漫天星辉洒在莺梦的身上,此情此境当真如梦如幻。

“熠熠流萤火,翩翩舞夜空”,星光灿烂,风儿轻轻,以天为幕,以地为席,陈家旺坐在一旁,不禁看得呆了。

莺梦边舞边吟道:“乞手巧,乞貌巧;乞心通,乞颜容;乞我爹爹千百岁;乞我姊妹千万年。”

舞罢,陈家旺赞叹道:“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好看的舞蹈。以前只知道师姐擅长琴棋书画,还不知道舞蹈也这么出色。”

“这还是在京师时舞衣姐传授的,”莺梦道:“我还从来没在外人面前跳过,如果跳的不好,你可别见笑。”

细品这句话的言外之意,那岂不是没有把陈家旺当成“外人”?

陈家旺一时激动的语噎,道:“我一个穷小子,蒙师姐不弃,我…我不知该如何报答才是。”

“你真要报答啊,等沈太师叔来主持大考的时候,好好表现就是。太师叔一来,我就向他老人家求情,让爹爹收你为正式弟子。日后时机方便时,我再求爹爹将秘藏的火药方子传授给你,”莺梦眼波流动,道:“到那时啊,师弟可要好好光大门楣,如此便不负…,不负…”,说到这,红晕上脸低下了头。

所谓光大门楣,那是一派掌门份内的职责。秦敬泉没有儿子,只有莺梦一个女儿,继承掌门之位的,必然就是女婿。

陈家旺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意思,一颗心心旌摇曳,被幸福的巨浪拍的晕晕乎乎。

忽然身后竹林里传来“刷啦”一声异响,似重物压弯竹枝反弹的声音,又似衣物刮到竹枝窸窣的声音。

两人遽然一惊,不约而同掉过头去,但枝茂林密、夜色深沉,看不到什么异常情况。陈家旺又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几步,只觉得四周一片静逸,只有林中不知名的小虫儿在耳边低鸣,没看见有什么可疑之处。

两人对望一眼,松了口气,觉得刚才似乎有些过于敏感。不过受此影响,陈家旺有些担心,虽然不舍得此刻的良辰美景,但想想今后的日子还长,还是稳妥一些好,遂开口道:“师姐,时辰不早,还是早些回吧,再迟怕是不便,要是小纤回来的早,看不见你那可不妙。”

莺梦脸微微发红,抿嘴笑道:“小纤倒是不必担心。我来的时候反锁了寝室门,是从窗户翻出来的。即便小纤回来了,她推不动门,以为我已经就寝了,不会有怀疑。”

陈家旺张大了嘴,又是吃惊又是感动,没想到莺梦平时温文端庄,竟然也会翻窗。

莺梦见他神情,顿时又羞又窘,轻轻一跺脚,道:“不理你了,我回去了。”

她将纱笼搭在手臂上,回头道:“谢谢你的这些萤火虫儿,我要带回去放到纱帐里,让它们漫天飞舞。以后呀,明年、后年、大后年…,年年都要这样。”

陈家旺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竹林里,心里念着她的话,不禁痴心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