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赈灾（二）
周元遥转身，巷口处，檀正宣的身影连同墨色长服一起融入了雪景之中，显得孤寂而萧索。
等他走近时，周元遥才微微低头，行礼道：“雍王殿下。”
檀正宣的目光穿透帷帽，似乎要窥探进她灵魂的深处，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周二姑娘，好久不见。”
不知为什么，周元遥觉得他的神色有些悲伤。
她微微一笑，打破了短暂的沉默：“臣女方才就与殿下见过的。”
檀正宣笑了笑，没有说话。
“对了，殿下刚才不是和肃王殿下他们去了解情况了吗，怎会停留在这里？”
檀正宣的嘴角上扬，散漫道：“一大群人熙熙攘攘地穿梭在街道上，少我一个想来也没什么。”
“殿下还真是不拘小节之人。”周元遥轻笑道，“若殿下没有其他事，臣女便先回客栈了。”
檀正宣的目光落在她身旁的小女孩儿身上，语气中带着一丝探究：“我前来是想问二姑娘，天底下这么多可怜人，你打算就靠自己这样全都救回去吗？”
周元遥微微一愣，但很快便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臣女之前遇到过一个教书先生，他和我说，救人的意义并不在于数量的多少，而是让他们在被救助后，清楚自己立身的根本，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这才是真正的救人。但在如今的世道，大人都尚且过得艰难，更何况一个小孩子，就算我和她讲再多遍这些道理，也不如一顿饱饭来的实际。既然臣女现在有救人的条件，又如何能袖手旁观，总归能救一个是一个，毕竟只有活下来才能考虑其他。”
她一字一句地讲述着这些，檀正宣觉得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停驻下来，他认真地看着她，尽管看不清她的脸，他还是愿意就这么一直听下去。
“不知殿下可有听过弃婴塔？”周元遥问。
檀正宣沉默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弃婴塔？那是什么？”
周元遥轻轻地捂住小女孩的耳朵，声音低沉：“在有些地方，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每当有孩子出生，若是男婴，则相安无事，但若是女婴，人们便会将其丢弃或者溺水而亡，弃婴塔便是承载这些罪恶的地方。”
她轻声叹了叹气：“臣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该救的不只是孩子，还有人们一直以来被困住的腐朽观念，但这并非一时就能扭转过来，那实在太困难了，所以在他们还没有改变之前，我们能做的只有一个接一个的、尽自己所能的去救她们，毕竟实在是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在自己眼前，却什么也不做。尽管臣女的一些做法在殿下看来微乎其微，但您也不能否认其没有意义，不是吗？”
檀正宣仿佛想到了什么，失身了一瞬，随即自嘲地笑了笑：“周二姑娘倒是比我想的通透。”
“殿下说笑了。”周元遥拉起小女孩的手，“我们该回客栈了，殿下也早些回住处休息吧。”
“等等。”檀正宣很快叫住她，“我带你们去吃点东西吧，吃完再回客栈也不迟。”
“我们已经用过饭了，多谢殿下。”
周元遥本就无意与皇家子弟走的太近，只是因为家族原因才不得不走动，更何况这个雍王她的感觉就远非肃王那般，是一个值得信任之人。
“周二姑娘难道不想知道一些关于你姑姑的事吗？”檀正宣似笑非笑道。
“姑姑？”周元遥停驻脚步，看向他的眼里生出一些警惕。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檀正宣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一丝神秘：“还请周二姑娘和我去对面的阁楼上一叙。”
几人穿过街道，来到了对面的阁楼上，那是一个十分幽静的地方。
檀正宣领着她们上了二楼，周元遥在那里看到了之前跟在檀正宣身边的侍卫久行。
久行站在一个隔间门口，似是等候了很久，隔间里摆放着一桌子菜，周围还点了几个暖炉，与外面的饥荒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姑娘，这……”惜音无措地看向周元遥。
“周二姑娘，请吧。”檀正宣示意她们进去坐下。
周元遥虽有犹豫，但还是走了进去，惜音和小女孩则被久行拦在了门外。
檀正宣朝小女孩儿招了招手，然后对久行说道：“让她进来坐会儿。”
小姑娘缓缓走到周元遥身边，紧紧地挨着她坐下。
檀正宣递给她一双筷子：“饿坏了吧，桌上的你都可以吃。”
小姑娘抬头看向周元遥，眼神里是询问。
周元遥点点头，语气里尽是温柔：“吃吧。”
小女孩这才敢接过筷子伸手去挑菜，无意间露出的半截手臂上分布着些许伤口，看着就让人心疼。
想起周成隽说过的话，檀正宣又将注意力放回周元遥身上，也不知她的伤好全了没有。
檀正宣沉声道：“这段时间，她一个小姑娘，一定过得很辛苦。”
周元遥深情黯然：“没有家的小孩儿，总归要辛苦些。”
她掏出手帕轻轻擦拭着女孩儿脸上的泥土，动作温柔而细心，头上的帷帽也随着她的动作不时抖动。
檀正宣说：“这房内点着不少炉火，二姑娘还是把帷帽摘下来吧，免得闷得慌。”
周元遥愣了愣，但想起之前檀启琰说过的话，便坦然地摘下了帷帽，脸上的疤痕清晰地露了出来。
她原本就觉得脸上有疤也没什么，之所以带着帷帽，倒不是怕他人取笑，一来是怕吓到别人，二来是因为这样行动也方便。
如此一想，周元遥倒是又想起一个常年带着面具的故人，不过他们已经许久没见了。
当周元遥取下帷帽的那一刻，檀正宣迟迟没有说话。
她的面容依旧如他记忆里那般柔和，只是右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划破了她曾经的模样，也让他的心在那这一刻有了被撕裂一般的疼痛。
他愤怒于造成她伤害的一切，又怜爱于她这段时间以来所承受的痛苦，唯独没有嫌弃和厌恶于她容貌的损毁。
檀正宣的手越攥越紧，几乎已经发白。
周元遥，我才一个月没有见到你，你怎么就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周元遥以为是自己的模样骇人，便问道：“是不是吓到殿下了，那臣女还是戴……”
“你的脸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带着急切，“谁伤的你？”
周元遥微微一愣：“是不小心摔倒所致。”
檀正宣直直地看着她：“那请二姑娘告诉我，是什么样的摔倒会让脸上有这么深的钝物划伤？”
周元遥笑了笑没有回答。
檀正宣终于还是平缓了语气，带着一丝关切问道：“身上可还有其他伤？现在还疼吗？”
“不疼，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多谢殿下关心。”周元遥的声音平静而有礼。
檀正宣才缓缓点头，又一次陷入沉默。
周元遥问：“殿下，您现在可以告诉臣女，关于姑姑的事了吗？”
听到询问，檀正宣笑了笑：“我如果不找个借口，周二姑娘又怎会随我而来？”
“殿下何故这般戏弄？”周元遥没了耐心，起身便要离开，“臣女先回客栈了，殿下自便。”
檀正宣却站起身拦在了她面前。
他对门口的久行说：“我与周二姑娘还有事要谈，你把二姑娘的侍女和这个小孩儿请到隔壁房间坐坐。”
“是。”久行应道。
待人离开后，檀正宣关上了房间的门。
“殿下又要如何？”周元遥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戒备。
檀正宣不紧不慢地回到桌前坐下：“二姑娘请坐。”
“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檀正宣倒好一杯茶给周元遥递过去。
“不论二姑娘信不信，我对尚书大人可是十分尊敬的，而且周大人的能力我也很欣赏，可如今尚书大人年迈，府中许多事都由周大人做主，可周大人似乎对我有些误解，始终不愿与我走的太近，我知道他最疼惜你这个妹妹，所以我想让二姑娘帮我在周大人那儿美言几句。”
周元遥轻笑一声：“殿下未免高看了臣女和父兄，哥哥与谁交好，那是他的自由，我向来不过问这些事情，更何况，若仅凭臣女的几句话，就改变了他的想法，想必殿下也不敢结交与他了吧。”
“那依二姑娘看，我与肃王你更偏向谁？”
周元遥说：“臣女刚回函陵不久，对各位殿下并不了解，不敢妄议。”
檀正宣颔首：“既然二姑娘不愿与我多说，那我也不再强留，二姑娘自便吧。”
听到这话，周元遥才拿起一旁的帷帽，准备往外走。
等她走到门口，身后的檀正宣突然说道：
“不论二姑娘怎么想，依我之见，容貌向来是最无用的东西，我相信二姑娘也并非浮于外表、妄自菲薄之人。”
周元遥沉默了一瞬，微笑道：“多谢殿下宽慰。”
回客栈的路上，檀启琰发现周成隽的步子走的极快。
他歪头看了看，不禁打趣道：“妹妹一来，你这个当哥哥的思绪就飞走了。”
听到这话的周成隽才赶紧放缓了脚步，一脸的尴尬。
“不瞒殿下，自从元遥回来，臣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檀启琰拍拍他的肩：“我明白，毕竟失去的滋味换谁也不愿意尝试。”
说完他又话锋一转，笑道：“但你也不用走这么快吧，我都跟不上你的步子了。”
周成隽不好意思道：“是臣失礼了。”
“无妨，不过成隽，你在我面前别老这么拘着，挺别扭的。”檀启琰嗔道，“我之前听说尚书大人想为二姑娘订一门亲事，可有选好人家？”
周成隽点头：“确有此事，不过后来元遥实在不愿意，便就作罢了，我虽为兄长，但也做不了她这些事情的主，她若有自己想做的事，我只能随她自己的心意去了。”
檀启琰不禁笑道：“你啊你啊，如今已成了妹妹奴了，不过这样很好，看着你日日欢喜的模样，我也总算能放心了。”
“殿下又在打趣我了。”
周成隽抬头看了看白茫茫的天，突然问道，“听说除夕将至，李乩将军也要班师回朝了。”
“是啊。”檀启琰点头道，“李将军带军击退域北，平复北境之乱，父皇十分高兴。就在前几日，去往的使臣带回消息，域北愿用大量赔偿还有和亲之举来换两国和平，等过些时日，李将军应该就要带着域北公主回来了。”
“和亲？”周成隽皱了皱眉，“那想必是雍王殿下了。”
“是我二哥。”檀启琰说，“父皇他们几个长辈在一起商议后定下的。”
周成隽有些诧异：“恭王殿下？可雍王殿下还尚未娶妻，是否有些不太合礼数？”
檀启琰叹了叹气：“长辈们的决议，我们也不好多言。”
等他们到达客栈时，刚好碰到周元遥从外面回来。
“你这是上哪儿去了，急匆匆的。”说罢，周成隽看到了周元遥身边的小女孩儿，“这个孩子是？”
惜音回道：“公子，这是姑娘在街上救回来的。”
周元遥说：“她和街上那群孩子在一起老被欺负，我就把她带回来了。”
说完后，她才注意到周成隽身后的站着的檀启琰。
“臣女失礼了，方才没看到肃王殿下也来了。”
“无妨无妨。”檀启琰温和地看着她，发现她此时并没有戴着帷帽。
他继续说道：“你们两个姑娘住在这里，我和成隽都不太放心，就一起过来看看，晚些二姑娘和我们回县衙里住吧，也好有个照应。”
周元遥回道：“多谢殿下，但臣女觉得客栈很好，去县衙住反倒给你们添麻烦。”
看檀启琰还想再说点什么，周成隽忙开口道：“殿下随她吧，等会儿我让仁禄过来守着就行。”
此时惜音对周元遥低声说：“姑娘，我去找掌柜准备明日发放的食物了。”
周元遥笑着点点头：“辛苦你了惜音。”
“长珏。”檀启琰对身后的侍卫说道，“你跟着惜音姑娘一起去，也好帮帮忙。”
“有劳长珏侍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