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有一棵树 命运起伏
原来,我们村里什么树都长得挺欢的。
房前屋后有梨树、桃树、杏树,边边沿沿长着漆树、柿子树;山下有核桃树,山上有松树;阴坡有栎树,阳坡有橡树。橡树上边结着稠稠的橡子,冬天滚得满山都是,是野猪非常喜欢的食物。但是我们那里不叫它橡树,而叫木耳树,因为不管枝呀干呀,砍下来一年半载就可以长木耳。
有一次回家,从一面山坡上经过,发现沿途的橡树皮被剥光了,树干白生生的。橡树与其他树不一样,皮是没有办法再生的,白骨森森的,看上去就非常悲惨。我问,为什么要剥它们的皮?有人说,卖钱。我以为橡树皮是什么药材,打听下来才明白,是被城里人收回去,加工成了红酒的瓶塞子。这让我非常吃惊,立即想到上海,想到酒吧,想到高脚杯,想到一群抿着大嘴小嘴的男男女女,想到那拔也拔不出来的瓶塞子。
在各种树中间,还夹杂着毛栗树、樱桃树、山楂树、海棠树、五倍子树。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我们就给它们起名字。大叶子树,叶子可以包粽子;臭虫树,可以把树皮埋在粮食中间除虫子;痒痒树,你挠挠它,它就使劲摇晃,是牛最爱吃的;狗叶树,有些像桑树,但是不能养蚕,是猪最爱吃的。它们都是野生的,每到春天,红红白白的花,把山山岭岭打扮得十分好看。
在我们村里,每一种树都有自己的命运。有用的树,就会越栽越多,越长越大;没有用处的树,就会遭到白眼和淘汰。
我刚刚进城那阵子,在公园里,河道边发现一种树,长得黑不溜秋的,多数是歪歪扭扭的,到了春天就开一树嫩嫩的白花,特别招惹蝴蝶与蜜蜂。我一问,人家告诉我那是槐树。因为从来不结果子,所以我们村里从来没有一棵槐树,偶尔有些药方子里要用槐花,只好去县城采摘了。我跟着城里人,大把大把地吃过槐花。槐花吃起来很香,有一点奶腥味,像喂孩子的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在我的印象中,村里是有柳树的。柳树身姿婀娜,比其他的树敏感,可以更早地感知春天,有些像潇湘馆里的林妹妹。但是生在农村,面对一帮农民,它弱不禁风的美有谁能懂呢?而且它实用性不够,当柴火吧十分难烧,盖房子打家具吧又不成材。好在它有一个优点,就是非常皮实,枝干不容易折断。村里人聪明,就避其所短,物其所长,用柳干来扳椅子:选择比较顺溜的不粗不细的柳干,把关键的几个部位稍微削一削,放在火上烤一烤,它就软了,不用打铆就可以扳成椅子。有一年小姐出嫁,我想和大姐一样,扳一对椅子送给她做嫁妆,突然发现村里死活找不到一棵柳树了,不晓得柳树在什么时候消失了。人们也不喜欢用椅子做嫁妆了,而兴起打沙发了。沙发外边用的是皮革,下边安着弹簧,里边塞着猪毛,坐在上边软绵绵的,多舒服啊。当然还可以用柳枝编簸箕,可惜的是,自从引入了大风车,簸箕同样被人抛弃了。
柳树长在城里,尤其长在河堤边、江水旁,真可谓“摇曳惹风吹,临堤软胜丝”,在下边相个亲约个会,自然有着依依如丝的味道。也许因为长在村里百无一用了吧,少树柳树是自己抑郁而死的,多数是被大家给除掉的,所以无论在小河边还是院子前,仅仅剩下一些用柳树做椅子的记忆了。
在我们村里,大起大落的是漆树。有一阵子到处都是漆树,长得最粗的是漆树,最招人喜欢的也是漆树。漆树有个特点,皮肤长得细嫩的人,比如女人和一些孩子,哪怕只是从下边经过,浑身就会痒痒,严重的还会起红斑。脸皮再厚的人,一旦沾了漆树的汁水,浑身也肯定会浮肿。就那样一种脾气火暴的凶神恶煞的树,在饥荒年月全身上下净是宝贝,大家既要躲着它,又要捧着它。
漆树的作用主要有几个:
第一,是割漆。家里要打家具或者打嫁妆的时候,大家拿着菜刀在漆树的身上割出一道道口子——口子很快会痊愈,非常像人的伤疤,一点都不影响它生长。口子割成关云长的眉毛似的,在眉心处扎一个漏斗勺子,漏斗勺子下边再放一个碗,半天工夫就能接到一碗漆。漆刚从树里流出来,不是黑色的,而是乳白色的,一旦刷到家具上,干了之后才是黑色的,家具便可以照见人影子。在没有工业油漆的年代,村里的柜子、箱子、椅子,都是用那些树漆刷的,不仅好看,而且不怕潮湿霉烂。
第二,是打油。到秋天,把一串串漆籽摘下来,磨成粉放到锅里一蒸,拿到油房里一压就能榨出油,这油是村里人主要的食用油。村里有一个公用油坊,三间房子大小,屋里支了一口大锅,专门用来蒸漆籽的,支着的压榨设备,都是村民用木头和石头制成的。打油的时候,先把漆籽粉放在大锅里使劲地蒸,蒸好了热气腾腾地放进油闸,然后提起一个大油锤。大油锤一百多斤重,使劲地撞击加塞,油就被压榨出来了,顺着油槽汩汩地朝下流,流进盆子里就凝结成了油饼。漆油一热就化了,一冷就结成硬邦邦的大饼。当时,整个村里的人很少能吃到菜籽油或者猪油,基本上是吃漆油的。漆油颜色和样子都像白蜡,吃着的感觉和味道也像白蜡。在夏天吃,没有什么大毛病,而在冬天吃,饭还没有吞下去呢,就在嘴里结成了块,粘得牙缝里都是,弄也弄不干净。还有就是吃完饭不敢喝凉水,一喝凉水肚子就痛,恐怕是把肠子粘住了。
第三,漆树,尤其一些老漆树的根上,会长大树菇子,白里透红的,细细嫩嫩的,而且数量很多,一次能采半盆子。把它们一个个撕开,撒点盐放在锅里一炒,真是鲜美无比,嚼起来感觉像肉。不过也奇怪,我从来没有采到过大树菇子,但是我爹雨过天晴出去转一圈,多数时候是不会空手回来的。我问起来,我爹笑着说,它们都是我的耳朵,怎么能躲过我呀?有一年,我实在饿得慌,采了另外一种菇子,不是漆树身上长的,回来炒着一吃,全家人又是发烧又是呕吐。医生说是中毒了,让我们每人喝了十二碗开水,把肚子快撑破了,才保住了小命。
漆树慢慢消失的原因,我是非常清楚的。一是染家具不需要割漆了,因为有了工业油漆,红的、黄的、绿的、蓝的,什么颜色都有;二是大家生活改善了,慢慢不吃漆油了,开始有猪油,后来有黄豆油,再后来有菜籽油与芝麻油。人不吃漆油了,拿来喂猪应该可以吧?谁晓得,猪吃着吃着,嘴巴被粘住了,而且肚子也痛,像疯子一样转圈子,险些在猪圈里撞死了。我爹心有不甘,每年都把漆籽摘下来,打几个大油饼放着,后来彻底放弃了,随之油坊也关掉了。
漆树失去意义之后,受不了各种各样的冷落,身上开始长疤和腐烂,陆陆续续地死掉了。其他树死了,可以砍下来当柴火,但是漆树死了不能当柴火。漆树非常好烧,烧起来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但是无论是闻到它的气味还是沾到它的汁水,都会导致人皮肤过敏。漆树发挥余热的机会都没有了,显得十分凄凉。没有人搭理它,没有人砍掉它,没有人让它躺下来安安静静地离开。它必须像活着的时候一样,站在风风雨雨之中一点一点地腐烂下去,直到化入泥土中变成泥土的一部分。
如今在村里只剩下三棵漆树了,是我爹特意留下来的。照着我爹的意思,什么家具都可以用工业油漆刷,只有棺材还得用割下来的树漆刷。我爹说,棺材是要装着尸骨埋到地下的,你看看油漆有那么黑吗?油漆能禁得住水浸虫子咬吗?我爹的理由还是很充分的。有一次河道改造,要把一位老太爷的坟迁走,大家把坟挖开,发现埋下去几十年了,棺材不仅没有散架,而且油光闪亮。把棺材板一揭,除了胡子、眉毛、头发落光了,尸体的其余部分竟然完整无缺。从棺材里爬出一条蟒蛇,闪了一道金光就不见了。据说那不是蟒蛇,而是龙。大家都说,老太爷已经化成一条龙了。当时我爹坚持说,什么都不是,而是用树漆染的棺材,潮气和水进不去,所以留下一个不腐之尸,里边比较舒服,蟒蛇才愿意在里边安家。
在我们村里,最苦的是桃树。桃树和女人一样,自古红颜多薄命,除了野生的桃树,如今一棵都没有了。原来最大的一棵桃树,比碗口粗,是我爹亲自嫁接的五月桃。每年五月收麦子的时候,甜甜蜜蜜的桃子就熟透了。它长在我家院子外边的墙根上。我家院子外边是隔壁人家的庄稼地,桃树下晒不到阳光,所以从来不长庄稼,按照隔壁人家的说法,连种子都捡不回来了。隔壁的男人与我爹谈过几次,让把桃树枝子修一修。我爹可以修松树枝子,也可以修橡树枝子,但是死活不修桃树枝子。我爹说,你修它的枝子,它会痛的。隔壁的男人说,你经常上山砍树,它们就不痛了?我爹说,橡树、松树和桃树是不好比的,我把橡树、松树砍下来,可以长木耳,可以打家具,我把桃树砍下来,能干什么?隔壁的男人说,可以打桃木梳子呀,也可以烧火呀。我爹说,小树枝子能打梳子?烧火半顿饭也煮不熟吧?隔壁的男人说,你不修也行,长了桃子应该一家一半。我爹说,除非这块地也一家一半。隔壁的男人一生气,拿起一把斧子把桃树砍了一道大口子。
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让几个人来评理。我爹说,很简单,树根长在谁家地里就是谁家的,他家老母鸡还跑到我家院子里找东西吃,是不是下了蛋也一家一半?虽然没有评出个理,第二年夏天,那棵桃树却死了。大家都明白是隔壁的男人害死的。因为那年春天,开过一树桃花之后,从四面八方爬来成群结队的蚂蚁。它们来了一拨又一拨,在树根下边欢天喜地地爬进爬出,开始搬一朵花瓣就走了,后来干脆赖着不走了,在树根下边打了洞,安了家,吃了睡,睡了吃,把树根当成了自己的家。到夏天,树根被蚂蚁掏空了,树上结了几个病歪歪的桃子,就干巴巴地死掉了。
我爹对我说,蚂蚁从哪来的?是隔壁的男人招来的。我说,他又不是蚂蚁王,哪有那么大本事?我爹说,你尝尝桃树下边的泥巴,是不是甜甜的?我捏了点泥巴放在舌尖上,果然甜丝丝的。我说,像放了红糖。我爹说,蚂蚁比小孩子更喜欢吃糖,他在桃树下边埋红糖了。我是相信我爹的,因为别说是红糖,吐一口唾沫星子在地上,都会马上招来一群蚂蚁。针对那事儿,隔壁的男人呵呵一笑,说蚂蚁是活的,谁能说清楚是从谁家跑出来的呢?
桃树不会长得太大,也不会长太长时间,是果树里最短命的,这是村里桃树绝种的根本原因。我家的那棵桃树死了之后,我爹并不砍掉它,让它一直竖在那里。有人问,树都死了,你还不砍掉呀?我爹说,那是蚂蚁的家,我不能把人家的家毁掉了。虽然那棵桃树枯干了,但确实还有蚂蚁和虫子跑来跑去,后来成了一群鸡的天下。一群鸡在那里扑着,刨着,啄着,吃完蚂蚁与虫子,再吃吃旁边地里的庄稼,所以那块庄稼地荒得更加厉害了。隔壁的男人无奈,天天扔石头撵鸡,多数时候一撵就飞,不撵就来,有一次真把人家一只老母鸡砸死了,赔了人家两只小鸡。
让人意外的是,那棵桃树虽说死了,却在墙根下边又站了几年,到隔壁的男人去世,根还没有完全腐烂。我懂我爹的意思,他不拔掉那棵桃树的根,是想拿它当地界,地界没有了,日子长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