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有一棵树 以火净身
好几次,我回陕西老家的时候,我爹指着院子背后的一棵梨树问我,把这棵梨树给你,你想用它干什么?我告诉我爹,小时候嘴馋,最想让它长果子;后来没有衣服穿,最想拿它烧火;前几年喜欢看书,最想用它打几个书柜,梨木的书柜应该是最好的书柜;现在呀,好多事情都想开了,希望它什么都不干,就陪着老爹一直好好地活着。有一次,我反问我爹,你呢?你最想用它干什么?我爹说,那棵树是隔壁人家的,隔壁人家舍得吗?我说,我只是假设。我爹说,年轻的时候,看到什么树都想把它砍掉;如今老了,就想让它一直长在那里。
我说,长多久?
我爹说,两百年。
我说,为什么呀?我爹想了想说,不单为自己,也为了上边的老鸹。老鸹就是乌鸦。有几只老鸹哇哇地叫了起来。我爹说,你还认识吗?我说,老鸹怎么不认识?我爹说,上海没有老鸹吧,我上次去上海怎么没有看到老鸹?我说,或许有吧,它们可能躲起来了。
据我爹不久后传来的消息,那棵梨树被隔壁的男人砍掉了。我问,砍掉干什么了?我爹说,砍掉打棺材了。我说,梨树能打棺材吗?我爹说,有什么办法啊,他们家山上的树被砍光了,除了核桃树之外,只有这棵树可以打棺材了。怪不得我爹有些忧伤,因为那是村里最后一棵梨树。从屋顶上看过去,春天一树花,夏天一树白,还有一个老鸹窝,多么美又多么温暖,而且它没有变成女儿的嫁妆,竟然成了一副棺材,显得好不凄凉。
我的命运真正与树扯上关系,可能是在我十几岁的时候。
有一年冬天,吃完早饭,我爹把斧子磨了磨,笑着对我说,你跟我上山行不行?我说,上山干什么?我要放牛呀。我爹说,上山砍树呀。我说,砍树干什么?我爹说,给树洗澡呀。我说,爹,你哄人,人都洗不上澡,哪有给树洗澡的?而且树又不脏,怎么洗呢?我爹说,你看看,树是不是黑色的?我说,叶子是绿色的,树皮是黑色的。我爹说,树一烧是不是会冒烟?烟是不是很呛人?我说,是呀,都把人熏死了。我爹说,所以说,树比人脏多了。你今天跟我去山上,帮我给树洗洗澡吧!
听说要给树洗澡,我就心动了。我说,我不会呀。我爹说,我可以教你的。我在腰上别着一把小斧子,跟着我爹上山了。那座山在我们家背后,要爬六七里远的山坡。我和我爹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发现小河已经断流了,有些悬崖上还有水,但已经结成了冰溜子,像溶洞里边的钟乳石。我说,没有水,拿什么给树洗澡?而且也没有盆子呀。我爹说,人洗澡要用水和盆子,树洗澡就不需要了。
我看着满山的白雪说,你要拿雪给树擦身子吗?我爹说,那会把树冻死的,你跟着我,到时候你就晓得了。我跟着我爹爬上山顶,树大起来了,也茂密起来了。我爹抡起斧子,一边砍树一边说,你是不是想继续上学?我说,是呀,连小哑巴都在朝前念书。我爹说,家里油盐酱醋要钱,你上学也要钱,钱从哪里来?我没有哄你,我们是烧炭来了,烧炭不就是给树洗澡吗?我也哄了你,洗澡多舒服呀,这里摸摸那里搓搓。但是烧炭很辛苦,要砍树,要断树,要起窑,要装窑,要出炭,要埋炭,要背炭出山,还要背炭去卖,差不多有三十六道程序。
我说,烧炭就是烧炭,怎么会是洗澡呢?我爹说,给人洗澡用水,给树洗澡就得用火,我考考你吧,给蚯蚓洗澡用什么?我想了想说,也用火吗?我爹说,用火不就把它给烧焦了?给蚯蚓洗澡要用泥巴,蚯蚓在泥巴里一钻,浑身就干净了。
我说,我们上山给树洗澡,真的是为我上学?我爹说,那还有假?不然我拉你干什么!我爹说着,碗口粗的一棵大树就被他砍倒了。我心里有一丝丝温暖,像自己刚刚泡在温水里,给自己洗了一个澡似的。
第一天,我爹砍倒了二十多棵大树,我修掉了二十多棵大树的枝丫。第二天,我爹提着一把斧子上山的时候,我把自己的那把小斧子也磨了磨,跟在了我爹的后边。有小伙伴问,你上山干什么呢?我说,我去给树洗澡呀。有小伙伴问,有女人的屁股看吗?我说,当然有了,每棵树都有一个白屁股。我想把他们一齐哄上山,但是被他们家的大人给挡住了,说树屁股就是树桩,有什么好看的。
我与我爹烧好的第一窑炭,正好赶在后半夜出炭。我们黑咕隆咚地赶到山上,用泥巴封住了烟囱,打开了窑门,把一个大铁耙子伸进窑里——铁耙子整个都是铁的,估计有三米长,有二十斤左右重。用铁耙子把木炭一截截钩出来,放入先前挖好的坑里,然后盖上一层泥巴,像埋人一样埋起来。
我看到过无数的树,有丝密树、椿苗树,有桃树、梨树、杏树,有漆树、橡树、栎树,有松树、白桦树、五倍子树,有柿子树、毛栗树、核桃树,却是第一次看到刚刚烧好的木炭。它只有火苗,没有烟,也没有一点黑色。它干净得真像刚刚洗过澡的女人。
我爹说,你来试试吧!我把大铁耙子伸进窑里,感觉自己靠近的,不是一截截木炭,而是刚刚洗完澡的女人。我爹笑眯眯地说,我没有哄你吧?我说,没有。我爹说,是不是洗得很干净?我说,比女人洗得还干净。我爹说,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我抽了抽鼻子说,有火苗的香味,木炭竟然也是香的。我爹说,等会儿还有更香的。
我爹摸出两个苞谷棒子,剥下放在一个铁锨上,架在木炭上边,炒起了苞谷花。不一会儿,山上就飘起了苞谷花的香味。旁边的树林子开始沙沙地响。我问我爹,那是什么呢?我爹说,可能是野猪,也可能是獐子,它们想吃苞谷花了。我说,它们会不会冲过来咬我们呀?我爹说,你别怕,它们最怕的就是火,这些木炭红通通的,刺得它们根本睁不开眼睛。四周黑漆漆的,那些动物围着转了几圈,有些可能是转晕了,或者被火光照花了眼睛,咕噜咕噜地滚下了山坡。
动物似乎都怕火,也就是怕光。比如在柿子树比较多的时候,每到秋天柿子熟透了,天黑之后,大家就带着手电筒守在柿子树下边。果子狸太喜欢吃柿子了,每次它们刚爬上柿子树,还没有偷吃到柿子呢,大家就打开手电筒,直直地照着它们的眼睛。它们被手电筒一照,便趴在柿子树上不敢动弹了。树下的人端起猎枪,瞄着它们的脑袋,慢悠悠地一枪,就把它们给放翻了,命中率几乎是百分之九十。果子狸即使幸运地活着掉在地上,照样会被埋伏着的几只狗给抓住。
柿子树必须嫁接才行,没有嫁接的柿子树是长不出柿子的。好在嫁接的时候,它们非常容易成活,用野海棠、野山楂和野李子树都能嫁接,还可以在一棵树上嫁接不同的品种,所以好多柿子树上边,既长火罐柿子,又长磨盘柿子。柿子吃法花样多。第一种是漤柿子,适合磨盘柿子。从夏天开始,如果想吃柿子了,就把青柿子摘下来,放在温水里泡着,水里撒上碱面子,两天左右柿子就脱涩了,变得又脆又甜。我们经常捡一些被雷雨打下来的小柿子,埋在河水中间的沙里,几天时间就可以吃了。第二种是软柿子,比如鸡蛋黄柿子。秋天把红柿子摘下来,可以堆放在阁楼上,等软了再吃。第三种是冻柿子,什么品种的柿子都可以,把它们堆在屋顶上,上边蒙一层苞谷秆,等冬天下几场雪,下几次霜,柿子被冻硬了,变成黑色的了,吃起来就非常非常甜。第四种是削柿饼,适合火罐柿子。先把柿子皮削掉,然后穿起来,挂在树上,经过风吹日晒,就形成了柿饼。最好吃的柿饼还应该放在瓮里,捂上几个月,捂出一层白霜——其实那不是霜,而是柿子凝结出来的糖。
按说柿子有这么多吃法,柿子树应该受到尊重,可惜柿子不能长久保存,只能勉强吃到春节。过了春节,天气转暖,柿子就全烂掉了。最关键的是,它属于寒性食物,平常人吃多了就胃胀,尤其吃了生柿子,大便都困难。肠胃病患者以及外感风寒咳嗽者也不宜食用,女人生理期来了不能吃,孕妇更要忌用。柿子没有什么药用价值,也没有多少商业价值,加上它自身没有良性繁殖能力,天长日久,村里人就懒得嫁接它了。
柿子树渐渐消失,果子狸也好不容易熬成了保护动物,可以明目张胆地上树摘柿子吃了,可惜它已经莫名其妙地绝迹了。随之绝迹的还有狗。村里人也不养狗了,说是狗除了叫几声,其他什么用处都没有。别说养狗了,如今连牛也不养了。我放过几年牛,那时牛可以拉犁耕地,牛粪是最好的肥料。如今耕地不需要牛,施肥不需要牛粪,杀牛吃肉也不如杀猪吃肉——牛长得慢,没有肥肉;猪长得快,又有肥肉,大家养猪攀比的,是看谁家的猪膘厚。对于爱吃肥肉的村里人来说,再养牛自然是不划算的。
出完炭,天就亮了。我爹装了一背篓热乎乎的木炭背回家,大部分堆在厨房里——新烧的木炭轻飘飘的,是舍不得立即卖出去的,会在厨房堆放一段时间,为了让它们回潮,在周围再浇点水,分量自然增加不少。木炭一冷下来,我就发现它又变黑了,比树皮还要黑,可以用来写字。我爹拿木炭给我制成了笔,让我在地板上写字。我们家大门上、外边墙壁上,至今还留着好多字,也有一些算术题,都是用木炭写的。还有几条留言,比如,饭在锅里,钥匙放在门头上,夏天谁家借镰刀一把,等等。这些字,不全是我写的,多数是我爹和大姐写的,还有我哥和我妈写的。我妈和我哥去世已经三十多年了,他们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唯一留给我的就是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每次见字如面,我都禁不住潸然泪下。
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妈弥留之际,村里下着大雪。我爹问我妈想吃什么,我妈说想吃油条。我爹提着油壶赶到镇上,在供销社赊了两斤菜油,大姐提着盆子在村子里借了一升面粉,等我们把油条炸好,端到我妈面前的时候,我妈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最后一个愿望竟然落空了。当时,大姐拿起木炭,一边哭着一边在厨房的墙上记了一句:在某某家借面粉一升,爹在供销社赊菜油两斤。
木炭写出来的那些字不会褪色,家里几次粉刷,我爹都没有擦掉它们,仍然保留着它们。它们清清楚楚的,一切宛如刚刚发生。
我问我爹,洗完澡的树为什么又黑了?是不是变得更脏了?我爹说,它不过是睡着了。我爹铲了一锨子木炭,引着了。平时大多数时候,烤火都用柴火,会冒出滚滚浓烟,熏得人直流眼泪。但是木炭不会冒烟,一旦烧着了,它会冒出蓝色的火苗,红通通地烧下去,直到变成一把灰烬。
村里通拖拉机路之前,木炭是要顺着一条羊肠小道,被背到二十里之外的车路边,卖给城里人拉回去过冬的。村里通拖拉机路之后,没有几年工夫,山上就没有多少树可以烧炭了。剩下的那点树,大家掰指头一算,也觉得烧炭是不划算的。在随后的好多年冬天,我爹又千方百计地烧过几次木炭,谁家需要熬中药的时候,我爹就送人家一些,剩下的一直堆在那里。等着我们这些儿女一回家,我爹就旺旺地烧一炉木炭火,在火灰里埋几个土豆,一家人围在一起,吃着烧土豆,坐到深更半夜,有时候也坐一个通宵。等我们前脚离开了家,我爹后脚就用水把木炭火浇灭了。他自己一个人是舍不得烤木炭火的。
一家人围着木炭火,多数时候什么都不说,少数时候聊聊庄稼,聊聊山山水水,聊聊谁谁去世了,聊聊谁谁发达了,当然还要聊聊外面的世界。每年也就聊那么一次,因为村里不久通了电话,大家偶尔找机会打个电话,彼此只是问候一声,报个平安而已,各自身上发生的灾灾难难,因为害怕对方担心,平时都瞒哄掉了,只有这时候才会暴露出来。
我爹瞒哄过两件事情,让人听了十分难受。有一次他感冒发烧,躺在床上起不来,想去厨房舀口水喝都动弹不了,想喊叫又喊不出声音。就那么躺了两天,迷迷糊糊之中,也许是该他大难不死,竟然有个疯子撞进了我们家,给我爹递了一碗凉水,又拿着我爹的几块钱,跑到小卖部买了两包饼干,把我爹给救活了。半年之后,我回家过年,别人告诉我说,你们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以后死在家里,烂掉了都没有人晓得。另一次是他抽烟,不小心把一座山给烧着了,在灭火的时候,他的眉毛胡子被烧光了,耳朵几乎被烧焦了,眼睛珠子几乎被烤熟了。他按照治疗伤口的土办法,买了一瓶太白酒,天天用白酒清洗眼睛。大姐几次打电话给我,想让我回去看看,都被他阻止了。我接到的消息仍然是“爹的身体挺好的,每顿可以吃两碗饭呢”。
我大约有二十年没有见过木炭了。我对木炭的想念已经超过了对人的怀念。木炭的香味,木炭的透明,木炭的温暖,木炭永不褪色的痕迹,那是煤炭、电炉子和空调都无法相比的。当城里人与乡下人都不再用木炭取暖的时候,我还是一直相信我爹的说法:木炭是洗过澡的树。能用火洗澡的东西,它一定是无比干净的,干净得超过了这个世上的任何一个男人和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