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中华学术·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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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何谓文体:学科的起点

既然古人以辨体为先,那么何谓“文体”呢?这正是中国古代文体学学科研究的起点。

今人所说的“文体”这个词,已经更多地是一个现代合成概念。但在古代文体学语境里的“文体”是什么意思呢?让我们从基本概念的阐释做起,以求得对其原生状态的“了解之同情”。

先说“文体”之“文”。这个概念相当重要,因为它决定了“文体”研究的基本对象和范围,也决定了古代文体学的丰富性和独特性。中国古代“文”的内涵非常复杂,前人对此有不少论述。刘永济曾在《十四朝文学论略》里总结过“文”的六种基本涵义:“经纬天地之谓文”,“文,典法也”,“文者,古之遗文”,“文德之总名也”,“文,华也”,“文,文词也”。用现代语言来说,古代的“文”是一个由文教礼制、文德、典籍、文辞等组成的多层次共生系统,各层次之间既相区别又相错杂。它同时还是一个价值评估系统:在系统外部,它与“武”相对并高于“武”;在系统内部,体现出“道”的那一部分与徒呈外在形式美的那一部分相对,前者高于后者[13]。中国古代“文”的观念以及它所具体体现的古代文体,和今人一般所理解的“文”和“文体”大不一样。就“文体”之“文”而言,古代“文”的范围也是相当宽泛的,几乎所有出自人类情感、理智生活的需要而运用技巧和修饰的语言文字形式都可称为“文”。除了像诗歌、辞赋以及日常公私所常用的文字等,还有大批我们现在已经很少了解的“文”,如汉代刘熙《释名》中《释书契》中有:奏、札、简、簿、笏、牍、籍、檄、玺、谒、符、传、券、契、策书、示、启、书、刺、题、署、告、表、约、敕;《释典艺》中有:经、纬、图、谶、传、令、诏、论、赞、叙、铭、诔、谥、谱、碑、词等。《释名》所涉及的许多文体之名,既反映出东汉时期人们的“文”的观念,也反映出当时“文”的原生状态。

再说“文体”之“体”[14]。首先,我们探讨“体”的多义性,初步归纳出以下六种含义:

(一)体裁或文体类别

这是最通常的含义,如《文选》《文苑英华》《古文辞类纂》《经史百家杂钞》等总集、选集和《汉书·艺文志·诗赋略》等史志目录所体现的归类整理的科目分类。此外,如《文心雕龙》所论的诗、赋、颂、赞、盟、誓等,《沧浪诗话·诗体》部分所列四言、五言、七言、古体、近体、绝句以及乐府歌行、杂体诗等,都可归入这一种含义。不同的体裁又有不同的本色与规范。如胡应麟认为:“文章自有体裁,凡为某体,务须寻其本色,庶几当行。”[15]因此许多文体理论,正是建立在具体的体裁之上的。

(二)具体的语言特征和语言系统

刘祁《归潜志·辩亡》说:“文章各有体,本不可相犯。故古文不宜蹈袭前人成语,当以奇异自强。四六宜用前人成语,复不宜生涩求异。如散文不宜用诗家语,诗句不宜用散文言,律赋不宜犯散文言,散文不宜犯律赋语,皆判然各异。如杂用之,非惟失体,且梗目难通。”[16]李东阳也说:“言之成章者为文,文之成声者则为诗。诗与文同谓之言,亦各有体,而不相乱。”[17]这里所谓“有体”与“失体”之“体”,是指不同体裁所应有的具体可辨的语言特征与系统。

(三)章法结构与表现形式

如《文心雕龙·镕裁》:“规范本体谓之镕,剪截浮词谓之裁。裁则芜秽不生,镕则纲领昭畅。”“体”与“词”对言,指义理情思之结构。又如薛雪《一瓢诗话》说:“格有品格之格,体格之格。体格,一定之章程;品格,自然之高迈。”[18]胡应麟《诗薮》内编卷5说:“作诗大要不过二端:体格声调、兴象风神而已。体格声调有则可循,兴象风神无方可执。”[19]薛雪与胡应麟所说的“体格”在层次上低于“品格”或者“兴象风神”,但是又高出于具体语言特征、语言规定性之上,大略指的是能够承载不同文体的功能、主题与风格等要求的章法结构与表现形式。

(四)体要、大体与体性、体貌

古人在综合考虑具体文体的题材质料、语言特征、体制结构等的基础上,往往使用体要、大体与体性、体貌等概念,力求作整体性把握。这些概念是类似的,很难绝然分开,但在具体运用中又略有区别。“体要”“大体”,指的是比较具体的文体规定性;“体性”“体貌”,类似于今人所说的“风格”。如《文心雕龙》自《明诗》到《书记》在每篇终篇之处往往综合概括所论文体,如《明诗》:“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铨赋》:“丽词雅义,符采相胜……此立赋之大体也”,《颂赞》:“原夫颂惟典懿,辞必清铄……其大体所底,如斯而已”……符合的谓之“得体”,不太符合的谓之“别调”或者“失体”。体性、体貌又有几种含义:1.某一类文体的风格。如《文赋》指出十种文体的不同,“体有万殊,物无一量”;胡应麟在《诗薮》外编卷1里也说:“诗与文体迥然不类,文尚典实,诗尚清空;诗主风神,文先道理。”[20]2.具体作家的风格。如《宋书·谢灵运传论》指出:“相如巧为形似之言,班固长于情理之说,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沧浪诗话·诗体》也指出苏李体、曹刘体、陶体、谢体、徐庾体、沈宋体、陈拾遗体、东坡体、山谷体、后山体、王荆公体、邵康节体、陈简斋体、杨诚斋体等。3.具体作品的体貌特征。如《文心雕龙·杂文》:“蔡邕《释诲》,体奥而文炳。”4.某一历史时期文章的总体风貌特色。如江淹《杂体诗序》:“魏制晋造,固亦二体。”《文心雕龙·明诗》:“宋初文咏,体有因革。”《文心雕龙·时序》:“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沧浪诗话·诗体》所谓建安体、黄初体、正始体、太康体、元嘉体、永明体、盛唐体、元和体、元祐体等。李东阳《怀麓堂诗话》:“汉、魏、六朝、唐、宋、元诗,各自为体。”[21]5.体貌类型或风格类型。如《文心雕龙·体性》:“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八曰轻靡。”把一切不同的文章体貌,尽归入此八体中,创造性地把体貌类型化了。6.流派风貌特征。如我们所已然耳熟能详的建安体、西昆体、四灵体等。

(五)文章或文学之本体

“体用”指事物的本体、本质和现象。《颜氏家训·文章》:“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22]“文章之体”指的是文章的本质,在于发引性灵,也带来一些毛病。又如明代范应宾的《文章缘起注·题辞》:

由两汉而还,文之体未尝变,而文渐以靡。诗则《三百篇》变而《骚》,《骚》变而赋,赋变而乐府,而歌行,而律,而绝,日新月盛,互为用而各不相袭。此何以故?则安在斤斤沿体为!体者法也,所以法非体也。离法非法,合法亦非法,若离若合,政其妙处,不传而实未尝不传。《易》曰:“拟议以成其变化。”不有体,何以拟议?不知体之所从出,何以为体,而极之于无所不变。[23]

“未尝变”的“文之体”指的是文章的本体、本质,是相对稳定的。而变动不居的则是具体的文章体裁,如诗而变为骚,骚而变为赋,赋而变为乐府等。

以上从形而下到形而上对“文体”内涵加以排列。当然事实上它们本身并不是如此清晰有序、一目了然,而往往是互相纠缠,随步换形的。而在最高的文体境界上,是形而下与形而上有机结合的。概而言之,“文体”的内涵主要在体裁与体貌二端:体裁就像人的身体骨架,是实在的、形而下的;体貌如人的总体风貌,是虚的、形而上的,其含义近乎“风格”一词。

我们对“文体”的疏解也未必完备和精确,但足以表明中国古代文体学内容的丰富性、复杂性与模糊性。事实上,这些已经使西方学者感到奇怪,因为在西方无法找到与“文体”对应的术语。美国学者宇文所安曾感叹中国文论中“体”的内涵,“既指风格(style),也指文类(genres)及各种各样的形式(forms),或许因为它的指涉范围如此之广,西方读者听起来很不习惯。”[24]在西方文论中,“文类”“风格”与“形式”词义各异,在理论上分工明确,但在中国古代却统一在“文体”上,“体”是本体与形体之奇妙统一。中国古代文体学的综合性极强,包括了文类学、风格学与相关审美形式等理论。

丰富、复杂与模糊之处还在于不但“体”有多义,而且有时同一个“体”中包含两个以上的含义。如《典论·论文》所说的“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惟通才能备其体”;“体”既指“体裁”,也指“体貌”,还与作者之“体性”相对应。上文所举的“建安体”虽然总的来说指的是“体性”“体貌”,但细致区分又可兼指时代风格和流派风格。此外,许学夷《诗源辩体》谓:“古、律、绝句,诗之体也,诸体所诣,诗之趣也,别其体,斯得其趣矣。”[25]这一句里的最后一个“体”就既包括“体裁”,又指“体要”。严羽《沧浪诗话》“诗体”一节的“体”,也实际包含了以上大部分的“体”的含义;而如果我们把禁体(白战体)、赋得体、离合体、集句体、回文体、反复体、歇后体等归入严羽所说的“杂体”,则这些“体”除了体裁或文体类别的含义之外,又可兼指特定的表现手法或修辞方式。

所以,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不仅要甄别这些含义各别的“体”,还要整体考察由这些含义各别的“体”所组成的多义系统。

古代文体学在赋予了文体之“体”多种含义系统的同时,还结合其他多种范畴与概念在多重关系中对“体”加以整体性辨析。如《文心雕龙·宗经》论述“体”与“经”的关系:“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盟、檄,则《春秋》为根。”此外,如“体”与“性”,“体”与“气”,“体”与“格”,“体”与“势”等,也同样显示出古代文体学的“体”决不仅是孤立的范畴与概念,而是与古代其他相关的范畴与概念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由此可见,中国古代的“文”“体”和现代的文学、文体观念与实践的确存在着较大的差异。如果我们用现代“文”的观念生搬硬套地去研究古代文体学,势必简单化也狭隘化了无比丰富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