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梦想意识,不可胜道
路平背负着双手走出青城派驻地,注视着福州的夜色,不自觉露出少许笑意。
王思义捧着木匣,跟在身后,眉目中亦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深入贼巢,临危不惧,一言之力,克定大功,将来至少可以列入府志,在名宦录里面占据一个小角落,自己作为亲身的参与者,当然也与有荣焉。
回头已经不见青城诸人。
此时只感精力透支、心神疲倦……
跟余沧海的交锋实在是太费劲了,眼神攻击得防着,茶具传功得放着……
至于一言不合就动手,路平本来就没有多大担心。
余沧海其为人:狂妄自大,心狠手辣,心胸狭窄。
然而,其还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多疑。
刘正风金盆洗手时,有多少人不知道成为余沧海怀疑的对象。
因此,自己不过是借势,借岳不群之势,借锦衣卫之势,借福州府之势,甚至借助大明律法之势,将他的多疑放到最大。
同时,还要给他保留一点希望,只要劳德诺还在狱中,就等于告诉他:
“老余啊,辟邪剑谱的事情,你还是有机会的。”
让他不至于暴走,不会对福威镖局、或是自己出手。
青城派的院内似乎传来某位青城派小诸葛的惨叫……
想必是错觉。
路平揉揉眉心,吩咐道:“回府衙。”
今后自己的行动要小心一些。
若他所料不错,以前自己不被青城派注意,那不过是因为,自己在青城派面前所作的一切,都可以用“负责福州府刑名案”这一角色来解释。
今晚之后,必定会引起余沧海一定程度的疑心。
……
府衙在宋代的时候,就是一座园林,国朝时辟为衙门。潘颐龙担任知府后,时常抱怨,郡守的工作,非漏下二十刻不得休息。因而在衙中开辟空地,修建池沼亭台,养朱鱼数百头,时时召朋唤友,诗酒为乐。自称“无濠上之闲,而有其致”。
路平归来的时候,还能听到琅琅的颂诗之声。
他悄悄绕开,回到住所。
今夜飞絮劲立了奇功,又一次证明自己判断的无误。
黄裳的早期武学并没有任何外功,但是内功的修行,以及内功运用的方法却没有缺失。
还是要接着修炼。
算计的再多,也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这一疏就需要力挽狂澜的力量可以弥补。
他在福威镖局的方向倾听了一会,并没有什么声音传来。
当下双目紧闭,体内的气息开始慢慢运行。
黄裳早年奉行三无漏学渐次修行法,“以定发慧”、“以静生觉”、“以虚致明”。
然而,悟到杳冥、内观、外观等境界后,他对于修行法门也有新的领悟。
梦想修行法。
以三无漏学为基础,利用假寐时的梦想之法,实现杳冥、内观、外观的条件。
如他所说,“上至于圆觉,下及于三涂之无间,……梦想意识,不可胜道也”。
一缕幽暗的烛光摇曳在寂静的房间里,投射在他专注的面庞上,在跳动的火光中,他的面容也跟随着呼吸的节奏轻轻起伏。随着内功的运转,空气中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紧接着,从他身上散发出一圈淡淡的白雾,他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终于,在一次深吸之后,白雾也渐渐消散在空气,路平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容。
醉亦如醒梦如觉,勿于四者分毫厘。聊与物化天地中,愿君与我闲相从。
果然妙不可言。
某位正在屋外窥探的君子,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这是什么情况?
自己当年修习本派秘笈的时候,可远远没有这般进境。
“我就不信你毫无踪迹可循。”他心中闪过好几个念头,终于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又朝着屋内看了片刻,悄无声息地化作一道暗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岳不群!”
路平嘴角微微抽搐。
这又是一个奇怪的人。
在原来的时空中,福威镖局灭门期间老岳是否来过福州,并没有明确说明。但他似乎一直跟着林平之,就是等某个合适的机会出手。
可我这里的情况完全不同啊!你可以住在家里,家里的书房对你完全开放,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何至于此呢?
对了,想必是“君子非礼勿视”,戴上君子的面具,维持君子的人设,反倒不能随心所欲。
这确实够累的。
……
福州西园。
灯火辉煌,一场夜宴正在进行。
徐爵是一个好学的特务头子,一切都要向内相学习。
内相好书,他即搜求宋版书,内相好琴,他即搜罗古琴和古琴曲,内相好财货,他即到处挂搜钱财。
传闻今夜福州城中血雨腥风。
徐爵便召集几个千户、百户们夜宴,听杨表正(杨本直)先生弹琴。
大家伙今日都换上士人装束,合了徐爵一贯的要求:“文雅”。
杨表正素来慵懒,隐居山中,名利不闻,惟知丝桐之妙,见到如此身份显贵的人为自己捧场,他如何能不高兴。
杨表正表演的是其成名作《金陵怀古》。感叹的是登高遥望,山河千里,繁华竞逐,随即凭栏怀古,六朝旧事,都随流水。
但见他闭目沉醉,指尖跳动,曲调忽而高亢激昂,仿若山间飞瀑,从天而降,轰鸣声震撼山谷;忽而低沉婉转,就像山间小溪,细流涓涓,悠然自在。
众人无论平日好不好古琴,都暂停杯中酒,或凝神聆听,或低头沉思。
最后一个乐段,声调变得悠远低沉。如同大江之澄,深潭之寒,千里一碧,泠然内彻。
许久,徐爵先鼓掌,大声说道:“妙。”
千户、百户们也纷纷赞道:“果真绝妙无双。”
金陵怀古,说的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涛不尽英雄血。
杨表正微微摇头,抚着琴弦似有所思。
徐爵注意到他用的古琴,他在冯保处见多了古琴,而这一张,他一眼就看出并非凡品。
他走近道:“先生可否借我一观。”
杨表正回过神来,闻言笑道:“镇抚请随意。”
徐爵捧起古琴,轻轻敲击着,上下端详片刻,不禁笑道:“仲尼式,桐木斫,蛇腹间牛毛断。果真是上品。”
他又见琴背龙池上方刻“万壑松涛”琴名,池内墨楷书“南昌涂闇生制”几个字。不由得惊讶起来,“南昌涂氏,当世斫琴世家,内相也是斫琴高手,却道涂氏技艺别有所长,今日一见,当真不凡。”
“好琴。”他有些不舍地将琴放回案上,沉吟片刻便问道:“先生此琴,从何而来。”
杨表正笑苦笑道:“此琴却不是我的,而是有人托我送给内相的。”
徐爵登时恍然,难怪此老刚才抚摸琴弦,一副不舍的样子。
徐爵摆摆手,让众人退下,才笑问:“不知是什么人如此乖巧?”
“福威镖局林震南。”
徐爵眼神一滞,摇头叹道:“此刻怕是迟了。”
锦衣卫总旗裴烈走了进来,在他耳边耳语几句,又递上一张纸条。
徐爵听罢,神色微变,不可置信地看着裴烈,那裴烈却面色古怪的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