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论摧心掌的十恶不赦
官府是讲规矩的。
至少在万历初年的官府是讲规矩的。
王思义上前把盒子放在桌案上打开,里面是白花花的十两纹银,下面垫着一张文书。
余沧海的嘴角微微抽搐,身后的青城四秀之二也是面色古怪。
福州官府这种操作:
一个字:秀。
堂堂的青城派是在乎这十两银子的人吗?
一个千里之外的福威镖局,哪一次送礼不都是厚礼,青城派压根看都不看一眼。
可是,他们看看眼前此人的官服,却是说不上话来。
怎么说青城派也是名门正派,人家按照律法办事,好心好意送银子上门,总不能来一记摧心掌吧?更何况,现在不是青城派在拿捏官府,而是人家手里有确确实实拿捏你的东西。
余沧海想着大牢中的辟邪剑谱秘密,勉强颔首道:“这烧埋银有什么说法?”
路平清了清嗓子,一脸平静地解释起来,为了照顾青城派对法律的欠缺,他解释的甚为周全:
“各位行走江湖,烧埋银子一项,的确是应该了解一些的。
我朝律法,规定烧埋银子的有太祖皇帝颁布的《大明律》和几位先皇颁布的《问刑条例》。
若是各位在斗殴中,造成的误杀或者误伤,除了要治罪之外,还要给付被杀、被伤之家丧葬或者医药费。
或者各位有急事赶路,在乡村无人旷野地内骑马疾驰,导致人死亡,治罪之外,还要付十两的埋葬费。
又或者各位在深山老林打猎,设置了陷阱,结果误伤了人命,也要征埋葬银十两。
这主要是为了照顾许多贫困之家的生计。
林平之案发后,我深恐余观主身在福州,用度不周,是以派人提前向福威镖局征收这项银子,又担心余观主哀伤过度,无暇到衙门领银子,还特意送上门来。
当然,这都是一些小事而已。”
“林震南的钱?”余沧海冷哼一声,两道锋锐如刀的目光停在路平身上,脸上罩上一层寒气。
他每每以这种眼光看人时,配上其武学宗匠的气度,总让人不寒而栗,甚至青城派的弟子们也无不畏惧。
路平甚至都能感到身边的书吏王思义打了个哆嗦。
“余观主此言差矣。”路平神色如常,说话依旧不急不缓,“此项银两,是官府追征,跟税银没有什么不同,它就是朝廷的钱。”
朝廷?
余沧海顿时收回了冷峻的目光,冷笑一声道:“若是我们青城派不收呢?”
“余观主家大业大,不收自然没有什么。不过为官府省了这项开支而已。”路平道,“不过,这笔银子,余观主却是要代缴一下。”
余沧海一愣神的工夫,王思义从怀中拿出另一份文书,放在桌案上。
这位书吏将来这里当成进一座匪巢,一开始颇不情愿,接触余沧海目光时还甚是畏惧,然而看到路四爷侃侃而谈,毫无畏惧的样子,也不禁佩服他的胆气。
他倒是一点也不奇怪,大明朝的诸多文士中,软骨头不少,然而有胆量也不是少数,海刚峰(海瑞)如何?比起皇帝的可怕,这位青城派的悍匪还要差得多。
余沧海眼光扫了一下,额角的青筋随着呼呼的粗气一鼓一鼓,坐在椅子上,身体不由得绷紧,仿佛一张拉满的弓。
那文书上写的是,于人豪打杀福威镖局黄账房,除了拟罪发落之外,仍追财产断付银一百两。
方人智来到厅内,朝着师父行了个礼,又朝路平施礼,顺带朝余沧海使了个眼色。
余沧海知道,这是方人智在提醒自己:砍福威镖局旗帜的时间快到了。
罢了。
余沧海吸了口气,脸色却依旧不那么好看,心中思索道:
“我们还要赶去福威镖局砍旗。
再说,他提及的还是人豪的事情。
两个都关系青城派百年大计——辟邪剑谱。
先忍忍吧,林震南的钱是不可能收的,官府敲诈的一百两给他们就是。
这仇,权且记下!”
余沧海这样一想,吩咐道:“人智,给路司李拿……”
不对啊。
余沧海立即又发现一个问题:
为啥我儿子死了是赔十两;
福威镖局的一个账房死了要赔一百两;
难道我儿子一条命,不如区区一个账房的命值钱?
就算不如,差别也不至于这么大吧?
余观主立刻大声问出心中的疑问:“解释解释,路司李,这是怎么回事?官府为何如此不公?”
路平叹口气道:“余观主,你有所不知,林平之一案,属于斗杀,是打斗过程中用凶器杀害。
于人豪的情况,是用特殊的掌法肢解人的内脏,律法上叫做‘采生拆割人者’。”
路平摇摇头,喝了一口茶水,看了一眼青城派诸人,青城派诸人的神情都变得极其古怪,余沧海在他的眼神下竟然也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拆割人、肢解人原来官府一直以为也是靠利刃,现在都知道了,用掌法也可以,当真骇人听闻!”路平拍拍案上的文书,冷笑道:“这是十恶中的不赦之罪,犯者以凌迟处死。”
他灼灼的目光最后落在方人智身上,方人智也给他看得心中有些发毛,眼神竟不由自主避开他的凝视,脸色也变得有些发白。
“律法还说,为从者,斩。”
十恶不赦之罪。
屋内安静下来,这是青城派建立以来,首次有个人在他们面前谈论律法。
青城派历代会摧心掌的高手已经难以计数,死在摧心掌之下的人,余沧海现在也说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有的人自然罪有应得,有的人那就难说的很。
若是江湖中人有人问,青城派自然振振有词:“用毒药杀人是杀人,用暗器杀人也是杀人,用兵刃杀人也是杀人,用摧心掌杀人有何不可?”
可是,在路平疾声说出用摧心掌杀人是十恶之罪时,他们竟然一时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余沧海这些日子,没有一时不在想辟邪剑谱,唯独这一瞬间,他竟然忘记了。
路平又道:“按照律法,这种杀人罪行,妻、子及同居家口,即便不知情,也要流放两千里,所有的财产,要断付死者之家。所以,这不是林平之案中的丧葬费,而是于人豪所有的家财。
余观主,这里面涉及的是妻、子及同居家口,福州府查清这于人豪至今尚未婚配,妻子无从说起,同居家口,嘿嘿,这就难说了。
所有的财产断付死者之家,我们审得这于人豪家财都在青城派,从中只断了一百两。
甚至还有从犯,于人豪死活不招,就先以无从犯论处。
这算不算是,法中容情,或者本官手下留情呢?”
青城四人,一时间都哑口无言。
余沧海忽然想起一事,正要说什么,却看到路平从腰上解下一样东西,余沧海又是一惊。
锦衣卫的信符,他曾经在西园中见到过。
“他是锦衣卫的人?”余沧海看着路平的眼神,竟是有了一丝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