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往事
江生虽然死了,但是还是遵循着活着时的习惯,躺在白气云床上,四处飘散。
最近经历的往事有些多了,心力憔悴,自己往那鼎里一去,那里白茫茫一片,天空三个旋涡,还在旋转,已经有了点点金光,但却看不出究竟在孕育什么神通。
江生将大鼎打理一番,说是打理,不过是用白气凝聚出一些亭台楼阁,花草树木与原来的皇宫大院一模一样。
人老了就喜欢怀旧,住久了就有感情,那还不如就在老院子里住着。
前院三大殿,两侧通向的小院,都是儿女住的。
穿过大殿,往后就是一个池塘,池塘中假山林立,山间泉水,落入池中,时而有小鱼跃起,江生坐在池塘边。
就地一躺,闭上眼直接睡去。
一觉醒来,发现四周空荡荡,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只有山水潺潺,安静异常,心中顿时又涌现了几分孤寂。
却忽听见,外间嘈杂声响,出去一看,殿外有族人搬着货物,有人规划着殿堂,而自家小女儿,站在石像前,正高声呼喊。
江生:“你怎么来这儿了,这儿风大,又脏!赶紧回去!”
“我不回去,大哥和我说好了,以后我就跟着爹爹,给爹爹和大哥传递消息!”
这话一落,原本的孤寂,被小女儿的天真一搅和顿时冲的一干二净。
他想要让小女儿,过得好一点,又想留下,时时看着,身边有个人说话,有个人跟着,不必陷入烦闷的心绪之中。
最终无奈叹息一声,算是默认了。
那边江鹿瑶,见爹爹默认,这才悄悄开口道:
“对了,爹爹!大哥让我带了口信,只说是巫乾!”
江生神情一震,愣在原地,先前种种颓废洒脱顿时消散一空,脸上怒气顿涌。
他整个人,就像是被点燃的烽火台,愤怒的信号向着四面八方传递,无数白气翻涌,空荡的大殿,在白气的影响下,顿时刮起狂风,飞沙走石。
又忽的听见,身前小女儿,怯生生的开口问道:
“爹爹,大哥的意思是不是,娘亲是巫乾害死的!”
江鹿瑶一双清澈的眼神望来,眼中满是愠怒。
她已经十六了,白灵均去世前,她不过三岁,估计什么都不记得,但此刻她眼中的纯真消散,满眼的愤怒。
江生却不知道要不要说,或许让她无忧无虑的过完一生就好。
“好瑶瑶,这是大人的事情……”
话还未说完,江鹿瑶便开口打断道:
“爹爹,瑶瑶也不是一个小孩了,我也想要为江国分忧,为爹爹分忧,而不是当个花瓶站着。”
江生看着倔强的小女孩,心中五味杂陈,有孩子长大的欣喜,又有老父亲的无奈,最终往地上一坐,开口道:
“毕竟是你母亲,你也应该知道一些事情!”
江生自己也不知道,白灵君是什么时候,彻底喜欢上江国,喜欢上自己的,或许是在江国呆久了,从那种野人的蛮荒世界脱离出来,见识到江国的文化之美,化服之好。
或许是在江国,看到即使奴隶,最下等的人也被当做人的时候。
但如果真要给出个时间点,或许是在怀了江鹿瑶之后。
“我吗?”
“是的,那时候,江国还只是江氏,你母亲嫁过来时,纯粹是为了刺杀我!
当时江氏难,野人也难,双方死伤太惨重了,我打的也太累了,如果不联姻,那将永无止境的一直打下去,没有尽头。
所以你母亲嫁过来了,那时她是白狼氏的巫祝,当初白狼氏不少族人兄弟,死在我手中。
大礼当天,她怀里揣着匕首,就是想来复仇的。但我知道,那场婚礼不办,那和平又会遥遥无期,战端必定再起,所以我硬是拽着匕首把婚结了!
但结婚之后你母亲就好了很多,除了对我比较凶,像个小豹子,见到就龇牙咧嘴。
但无论是对待龙乾,还是对待江国,对待奴隶,那都还是很温柔的。
那时候,我是太学的山长,常常要去讲学,你母亲就坐在下面听我讲,从文字到制度,从军事到法律,她一堂课不落下,我明白她是想学好了,之后回去山中,再交给山里。
所以你母亲样样都学的很认真,样样都较真,结果成了个刺头儿。
你震海叔那些人不敢问的问题,她一个个给你问,一个个给你反驳,有时上课上着上着,成辩论会了。
后来,我一上课看到她举手,我就怕的慌!
当然也有好处,至少在一次次提问与反驳之中,让江氏那些小子们,都明白了,究竟为什么要学,江国为什么会比寻狼氏好,为什么我们是文明,寻狼氏是野人!”
江鹿瑶:“为什么呢?”
江生:“因为,我们把人当人。你没去过野人部落,那里除去酋长,其实都不算人的。
那边普通族人老了,就被强行送去死。
那边女性野人,都是族长私产,普通族人,只能吃剩下的。
他们没有道德,没有律法,没有诚信,甚至今天吃饱了,就不去想明天的事儿,导致每年冬季一来,找不到肉食,他们直接抽签,看谁运气差,就把谁给吃了!
更别提制度,规章,法律,你看我们江国,奴隶每年缴纳赋税,都是定下来,究竟多少,基本不会变,还会有人去审查是否多收了。
但那山里,你当个野人,你就没有私产,所有东西都是以酋长为先。就算这些年,山里部族也进步了,懂得分散族人,各自找一块稍微平坦一些的地,去当山民,去种植。
但每年族长来收税,压根儿就不是收税,而是直接来抢,看到你家有多少东西,直接去拿多少!”
江鹿瑶:“啊!那……那些野人怎么活啊!”
江生:“熬呗!一点点熬过去,江国这些年人口怎么来的,还不是山上的野人,过不下去了,才往山下搬来,才有了江国这么多人口。这些年只听说,山上野人下山来,可没听过山下人,往上山去的啊!
那时候,你母亲不仅是我老婆,还是寻狼山上的巫祝,但她是从底层长起来的,明白底层人的痛苦。她的神异是后来出现的,所以地位看起来高,也只是表面而已。
原本她人在江国,心却是在山里的,后来在江国呆的久了,她才真正的爱上江国,爱上江国的富饶,文字,文化,乃至文明!
我常常看见她,站在田亩上,呆呆的看着一个个奴隶,国人,贵族耕种劳作,然后哼唱起,我教的春歌: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
我下地干活,你母亲就,跟在我身后,每次走在田坎,她都忍不住,摊开双手,一路上摸着颗颗饱满的稻穗,每次被我责骂,她还是我行我素。
我那么喜欢你母亲,一方面是因为山里送来的公主,一个个都跟蛤蟆似的,我都怀疑山里是在故意恶心我了。
另一方面便是因为她是真的爱江国,她跟着我干活,研究水稻,修建堤坝,梳理河道,有时候一转眼没见到她人了。
好嘛!她直接跟着汉子们扛木头去了。
那时候,刚刚和平,江国各地都在大搞建设,不过几年,江国建设的井井有条,更关键的是,所有人都有饭吃,至少饿死人的事情,真的在减少。
或许是呆的久了,她也看出,江国比山里好太多了,她也明白什么是野蛮,什么是文明了!
有一次,干活累了,我们坐在田坎上,看着远方连片的稻田,她忽的说:
“要是能永远,这样美好就好了!
要是山里,都能吃上饭就好了!
要是江氏,寻狼不打战,不流血,一起建设这片土地该多好啊!”
然后,我告诉她:“能做到!能不流血,能和平!”
江鹿瑶也好奇起来:“怎么做到呢?”
江生看到,江鹿瑶这问询,心中顿时泛起了波涛,自家小女儿这好奇的模样,说起这话那明亮的眸子与她母亲一模一样。
江生:“去改革!去沟通,去融合,去将江氏与山中合并成一个大大的国家!”
江鹿瑶满脸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呢?”
“你母亲也是这样问的!”
“但我反问了她,你来江氏这么久了,看见江氏每个人都能吃到饭,看见冬天不会有人饿死,看见国民都有布衣穿,看见人民一起劳作,一起建设,看见奴隶家里也有麻衣,你是山中贵族,你都不想回山里了,那山中的野人呢?”
“他们看见这美好的场景,难道只会抢了就走吗?难道不想,自己也能有这份美好?”
“所以,只要他们看见江氏的美好,看见江氏的文化,文字,信仰,故事,甚至要改革山中制度,让他们丢掉自己的野人身份,成为文明人,那江氏便能成为这文明的领头人,那谁还愿意与江氏战呢?
那时凭什么还有战争呢?
到时候我们都是文明人,而周围遍地的野人,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携手,一起强大,一起抵抗满地长出来的野人呢!
到时候,无比庞大的土地,等着我们,无比庞大的资源等着我们开发,凭什么还会有战争呢?
……
秋季的风,从饱满稻穗上划过,带着粮食成熟的清香,吹起白灵均头上的草帽,她发丝飘散,呆呆的看着,站在岸上豪迈的男子,看着他描绘的壮丽景观。
喃喃道:“是啊,谁又不想幸福呢?谁又不想文明呢?谁又愿意是野蛮呢!”
一颗名为理想的种子,便在白灵均的心头种了下来,一场改革山中的计划,便这样开始了,两个怀抱理想的人,开始了这项,只有他们才能理解的轰轰烈烈的计划。
白灵均频繁的往返山中,开始主持山里学习江氏文化、制度、文字、文明,要让所有人都聪明起来,让他们不再敌视江国,让山中从野蛮变为文明。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分享这份美好,江氏国内不愿意,我们的美好凭什么分享给,杀了我儿子的野人,杀了我兄弟的野人。
他们看不懂江生描述的结果,或者是不愿意懂。
却只看见白灵均一次次往返山中,在一次次的往返中,让那山中氏族变的强大起来。
他们不理解,他们不认同,所以他们恨白灵君,认为她在资敌,认为她是江奸,辱骂,羞辱,走在路上被丢石头,那时是白灵君生活的常态!
江生全力压制着所有反对声音,反而刺激了国内民众,认为她是妖女的猜想!
终究江生的威望在江国太高了,甚至能让反对者,进山帮助山里,就算他恨,他懂,但他还是恨,但只要江生命令了,他也会恨着去做。
但山里就不一样了,在江生的畅想中,确实谁不愿意变强呢?
谁又愿意野蛮呢?甚至看着自己手下变好,不好吗?
后来,江生才明白过来,白灵君是白狼氏巫女,地位只高在白狼氏,她能做的只有去强化白狼氏,那山中寻狼氏,是以六狼氏为根基。
都是从黑狼部中分化出来的,她只去改革了白狼氏,那白狼强盛起来,黑狼能愿意吗?
到时候寻狼氏,究竟是白狼氏为主,还是黑狼氏为主呢?
更别提,当年改革酷烈,白狼氏内部,反对改革的声音也不少!
制度的改革可不是简单的改革,意味着要抢夺一批人的资源,分给另一批人,山中的上层,都是蛮荒制度的获益者。
他们想杀人就杀人,想抢东西就抢东西,现在你一来,说不能随便杀人,不能随便抢东西,保护个人私产。
那些原本躺在野人头顶的酋长,会答应吗?
所以,除去年轻一代,底层野人,山里所有人都反对。
甚至江国,反对的声音越来越激烈,两个理想主义者,在扛着两个国家所有人的怨恨,去做一件大家都不理解的事情,都反对的事情。
那种酷烈的压力,江生如今还历历在目,有山氏老人直接当庭自刎,以挟江生,有遍地百姓,跪求他莫行此事。
说到此,江生长叹了一口气:
“是……我,太理想了,江氏是我带着杀出来的,我说了他们做,反对也会做!但你娘,只是白狼氏一个巫祝而已!我况且如此艰难,她呢?”
听到此,江鹿瑶想起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逐渐变成一个身负大志,却不被天下理解的模样,再听着爹爹的话语,眼中顿时浸满泪水:
“娘亲,真难!”
“哎!谁又不难呢!那些年白狼氏,干的有声有色,而你母亲在山中,从质疑到推崇,甚至去举行那黑狼氏改革,山中与江国的关系彻底缓和,日子一日日真的变好起来,我也认为山中真的变好了。”
结果等来的却是,她被困山中,无法归国,迎来的不过又是一场大战而已。
等你母亲发现时为时已晚,只能想尽办法,给我传递消息,假装没事,但我又怎么看不出来呢!
我……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呢?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事,而是我们一起的事情,所以我还是去了,但我太天真了,那场战,可真难,这辈子没打过那么难的战!
江氏,山氏六百青壮,死了不少。
就算把你母亲救回来了,我也大病一场,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那时候我每日浑浑噩噩,心气不振,每日安慰她,但却没能早些察觉到,你母亲心存死志,等我病好,才知道你母亲,亡故了!”
说到此,江生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若是,若是我能早些察觉,甚至你母亲也是有能力的人,让她帮助江国,以此来挽回江国人心,也不至于……哎!”
江鹿瑶被这一幕动容,泪水滑落脸庞,怎么擦拭也擦拭不完,却听到江生开口道:
“直到,那日我去了江曲家,看见那黑狼邪祟,我才明白,那一战后,我其实也被那黑狼邪祟侵染,那黑狼不敢出现在我梦里,但是那熟悉的气息和我病后一模一样,我才彻底明白,灵均她究竟为何而死!”
言语落地,江生满眼泪水的怒吼道:“白狼,还不出来吗?”
空荡荡的大殿内,江生的声音回荡不停,白纱无风自动,白雾弥漫,一头白狼,毛发随风摆动,踏着雾气,缓缓走来,到了近前,对着江生低伏着身子,开口声音轻柔婉转,如同一个中年妇女:
“江君!”
……
十多年前,江国皇宫后院,满地烛光闪烁,江生呼吸微弱的躺在地上,生命的烛光,跟着满地的烛火一起闪烁,好似时刻都要熄灭一般。
白灵均一身白衣,手中结印,坐在台前,对着跪在下方的江虬君开口道:
“虬君,为娘一生,对不起江国,对不起白狼氏,对不起寻狼山,但最对不起的是你父亲,如今他被黑狼巫术侵染,命不久矣,为娘只能,夺白狼氏天机,以命为烛,以身唤灵,震旦妖邪!
为娘死后,你要好生对待江国,好生对待你父亲,山中野人终究只是野人,莫要再行娘之事,莫要对山中再有幻想。
也莫要,对你父亲,提及此事,就怕又血流成河,就当是为娘对江国,对江君的一点补救了!”
话语落毕,窗外大风忽起,满地烛光摇曳,白灵君白色的衣袖,在风中狂舞,一头白色狼兽自风中显现,扑在了地上的江生身躯之上。
白灵均趴伏在地,满是不舍的看了一眼,烛火中的江生:
“江君,若有来生,愿……你……我……再续前缘!”
……
在生命的最后烛光,即将熄灭的间隙里。
白灵均好似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遥远的下午,江生带着她,走在金黄稻田的田坎上,她的手摸过一个个饱满的稻穗,像是抚摸着一个个美好的未来。
江生高大的背影挡住了些许阳光,在阳光落下的间隙里,她听见他,哼唱起那首遥远的“春歌”,便情不自禁的跟着,哼唱起来。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人间……”
江虬君眼含热泪,忍住悲痛,脑袋磕在地上,听着那渐渐远去的哼唱声,泪水顺着脸颊,落了一地,却也不敢抬头。
良久之后,他的神色才慢慢平静下来,脸庞也彻底冷俊。
长长的泪痕,挂在脸上,冻住了他所有的悲喜,这一冻就是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