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顾大人的归宿
惠太妃的葬礼办得肃穆低调,停灵七日,地点就在护国寺。
黑漆棺椁前除了默默低诵往生经的僧人,还有个绑着满头辫子奇装异服的姑娘——惠太妃去世的消息传回大漠,族里人相当漠视。
毕竟她来大魏几十年,娘家那边已没几个近亲,部落现任族长意意思思派来个姑娘,叫做七泱,算是惠太妃的远房侄女。
七泱年纪不大,有一张稚嫩鹅蛋脸,眉毛浓黑,盈盈大眼仿佛会说话。
她跪坐在净真师父身旁烧纸钱,会说话的眼睛肿得核桃一般大。
净真诵经间隙忍不住停下来看她,从她眉眼间找到一丝丝惠太妃年轻时候的影子,经他的眼放大,化为翻天覆地的思念,他道:“你长得真像她。”
七泱闻言,抬头,茫然。
她压根听不懂中原话。
“所以她知道自己是在为谁带戴孝吗?”微服出宫的独孤祈站在一旁目睹全程,疑窦丛生,问道。
答话的是咱美丽妖娆的蓉贵妃,她也看着小姑娘,“据我观察,她应该是不太知道。”
小小的姑娘,单枪匹马从大漠到长安,语言不通,水土不服,身边连个翻译都无,她知道此来是为祭奠嫁与中原皇帝的老姑,至于老姑叫什么多大岁数生前有什么经历,一概不知。
但丝毫不妨碍她真情实感地悲切,在她单纯善良的认知里,只要死了人就值得一哭,管它死的是谁。
可以说也是个奇女子。
大魏的万岁爷好心,见不得这么个年轻的姑娘肝肠寸断,更重要的是天色已晚,他偷溜出宫,他怕他的起居令顾清高顾大人喊他回家吃饭。
他一人出宫倒也罢了,顶多被顾清高唠叨几句“帝不遵循祖制,以身犯险,独自出宫”,倒霉就倒霉在他出宫途中还有个碰巧也要出来祭奠惠太妃的慕容蓉,强行要与他同伙作案。
这要是被顾清高撞见就很难办了,不往《起居注》上狠狠记上几笔“帝背着人同蓉贵妃有猫腻”,都对不起他手中那支死活管独孤祈赖走的贡品狼毫。
想到这里独孤祈不寒而栗,疾走几步来到七泱跟前,欲赶在顾清高粘过来之前把他的贵妃和小姑娘一并拖走,未及动手,只听清朗一句:万岁,臣来也。
独孤祈:“……”
有些顾大人虽然会迟到,但永远不缺席。
独孤祈不走了,一撩衣摆对坐净真面前,温声相询:“大师,逝者已矣,还请节哀……多余的废话朕就不说了,请问寺中可有擅长批命的师父么?”
他要去算一卦,自己命中是不是有个劫数名字叫做顾清高,如果有,趁早化解了他。
大师没有开口,顾大人倾国倾城的脸已然出现在他眼前,因着身处灵堂,顾大人不好一如既往对他的万岁笑容可掬,但眼中的光少不了,炯炯定住了独孤祈,“万岁你好皮,出宫怎么可以不带臣呢?”
独孤祈:“……”
顾清高:“……”
独孤祈:“……”
顾清高:“……”
两个人四只眼,一瞪永流传。
独孤祈忽然邪魅一勾唇角,深情道:“清高啊——”
顾清高一激灵。
独孤祈:“朕看你这两天瘦了,还是得保重好自己。”
独孤祈:“就当为了朕。”
“……”顾清高脸色肉眼可见的烧了红,拘谨张口,“万、万岁……”
脑海中一幕幕,全是独孤祈、性感小镣铐和龙床柱。
事情过去好几天,顾清高一厢情愿地以为那不过是独孤祈同他开的小玩笑,不能当真。
绝对不能。
他极力在独孤祈面前保持以往水准,该干什么干什么,假装无事发生,只要装得像,生活走回正轨还是很有可能。
他是正常了,显然独孤祈这条轨道不准备放他一条活路,时过三天,又来。
谁让他不痛快他就让谁也不痛快,恐吓了顾清高,还顺便再劝退一回馋他身子的慕容蓉,独孤祈目的达到,也不管顾大人快要哭了出来,兀自起身,保持神秘微笑,攫住了顾大人手腕子,“走,跟朕回家吃饭。”
说完化身霸道君上,携他忠心不二的起居令,飘然出门。
七泱在一旁看得都顾不上哭了,虽然听不懂独孤祈与顾清高说了些什么,但在磕CP这种事上语言压根不是问题,乃至国界种族,只要主角眼神表情给到位了都好说。
七泱姑娘的眼神亮汪汪,可太兴奋了,长安此行不虚。
她瞅向另一边的慕容蓉,十分想拉她一起磕,但后者叹了口气,沉稳来到净真面前,道:“大师,逝者已矣,还请节哀……多余的废话本宫就不说了,大师你阅历多,你知道一个人弯了以后怎么他把掰直回来吗?”
话音方落,顾大人落花流水地回来了,一看就是经过一番艰难挣扎才从他万岁爷的“魔掌”里逃出来的,他惶恐地道:“大师你慢点说,我也想知道。”
一城秋雨心凉凉,护国寺外寒山石阶,纷纷落叶染红霜,七泱百无聊赖捡了一堆瞧个稀罕,不时看看长阶之上执伞各站一端的慕容蓉和顾清高,寻思他们大魏人内心真是脆弱,一场微雨都能给他们下惆怅了,啥也不是。
沉默良久以后,慕容蓉先开了口,她道:“不能吧?”
顾清高凄然瞅她一眼,跟她有同样的疑惑。
“顾大人,万岁爷他到底看上了你什么?论容貌长相比你好看的大有人在比如我,论聪明才智你也就那样,论家世品行我真看不出来你有什么优秀的地方……”
顾清高默默打断她,“贵妃娘娘,我也没有那么一无是处吧,我觉得我各方面都还行。”
说到这里不禁反思,难道就是因为自己过于出众才使得独孤祈发现了自己的可爱之处,才决定可劲爱自己一下?
爱……
不能想不能想,这个字眼太庄严沉重,轻易提不得,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悖逆了列祖列宗,江山社稷天道伦常,家里是要被扒祖坟的,祖宗的棺材板子是要裂开的,先皇是要半夜爬他床底的,自己是要挨雷劈的……
要了亲命了,他连优秀都是一种错。
但为什么独孤祈对他的喜欢来得这么突然,也不像是日久生情那种喜欢,而是诈尸一般的喜欢,此前还要“防火防盗防顾清高”,毫无征兆,溘然就对他用上了调情小道具,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这样想着,便问了出来,慕容蓉看着他,意味深长,“是啊,为什么?”
顾清高沉淀了一沉淀,道:“帝王的心海底的针,可能咱们万岁擅隐忍,早就看上了我但不好意思说,直到那天晚上娘娘您把他逼急了,他才爆发了出来。”
“……”慕容蓉:“顾大人,我觉得你想得有点多。”
不多啊,顾清高:“朝野都传遍了,万岁多年无心后宫,不纳新妃不立后,是因为心悦我。”
慕容蓉:“你丝毫不怀疑若没有人故意传播,朝野上下如何会知道得那么快吗?”
顾清高:“可能是出于对我和万岁的美好祝愿?”
“……”慕容蓉:“顾大人,半个时辰前你我不是当着大师的面发誓结盟,要齐心合力调查清楚万岁爷对臣子突如其来的热衷,顺便救你于水火吗?”
“怎么着你还想名传大魏八卦史当皇后?本宫看你如此享受,要不算了?祝你俩百年好合?”
“不不不不不,”顾清高差点把头摇废,“经过娘娘这么一提醒,我想开了,此中确然有诈,万岁他这是在玩火,咱们得想法子给他把这火灭了。”
慕容蓉点头,有句话顾清高说对了,独孤祈心思确实是深,看似温和仁慈。
实际上熟稔如顾清高,跟他日日朝夕相处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她若要当上皇后,不管走哪条路,非得经过独孤祈不可,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必须尽快搞定独孤祈。
念及此,慕容蓉心中有了数,看向顾清高,“他是不是在利用你,你是不是工具人,今晚试试就知道了。”
“试?”顾清高紧张之外不知为何还隐隐有点小激动,“怎、怎么试?”
“你试试辞官离开他呢?”
闻言,顾大人扶住了台阶边上一棵树,浓眉大眼唇红齿白眼眶子带点红,颇有点祸国殃民的潜质,他决绝道:“不行,我不能离开万岁,死都不能。”
结果就是没谈拢,给慕容蓉气得不轻,临走之前放狠话,“本宫不死,尔等永远是臣。”
没有等,光一个顾清高就够她头疼,这算怎么回事,她一个将门虎女,放在王者荣耀里头也属于最强至尊星,能单挑七八个倔强青铜,结果却沦落到要跟一个男的抢男人。
还隐隐约约有点抢不过。
所以说她根本不适合宫斗,要不是为了当上皇后,何至于受这个拧巴,义愤填膺离去,临走没忘牵上快要睡着的七泱。
顾清高仗着武功高,尽量使自己不发出声给慕容蓉火上浇油,不远不近跟在她俩身后,担当起临时护卫,也往宫里走。
其实这个时辰他是可以回家清闲一会的。
其实起居令这个微末职位连带他原本有四个的,其他三个被热爱自由的独孤祈挤兑走了,只有顾大人,屹立在自己岗位上悍然不倒,任尔东南西北风,他坚强如松。
哪怕被刮歪了也要做颗迎客松。
迎客松顾清高抄着手轻门熟路避开所有护卫宫人和大喜公公,入了甘泉宫。
想要看看他的万岁睡了没,没睡的话需要特殊服务不?
进去一看,里头灯火通明,独孤祈非但没睡,还睡衣松散,亲自端着酒杯坐在桌前对他笑脸相迎。
顾大人一只脚迈在门槛上,定了型,进是不进,都很要命。
独孤祈:“顾大人,朕深夜在此特为等你,你感不感动?”
哪能敢动,顾大人战战兢兢,进门就跪,“臣何德何能。”
“起来,别伏低做小装正经,朕还不知道你?”独孤祈拍了拍手,大喜公公喜滋滋而入,端着一碗面。
上面卧着两个荷包蛋,还是溏心儿。
顾清高丧着个脸,“万岁您别玩臣了行不行。”
今夜独孤祈格外好说话,“行,今天暂且放过你。”
顾清高瞠目:“只、只是今天?”
独孤祈微微不悦,“怎么,你这是在跟朕谈条件?”
“臣不敢。”顿了顿,顾清高道:“臣倒无所谓,可不能连累万岁背负骂名,那臣真是罪孽深重,能达到一个死后被人掘坟鞭尸的水平。”
他试探一问:“您不会真的打定主意要做个昏君吧?”
独孤祈忽然好奇,审视他一阵,想知道人美善心顾大人到底有没有底线,“若朕做了昏君,爱卿可愿随朕做个佞臣?”
顾大人平日看的杂书多,偶尔这方面的书也有涉猎,十本书里得有八本,气氛烘到了这里,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往往就要开始反复横跳过审边缘了。
顾大人将车往死了刹,逃避可耻但有用,生硬转向桌上的面,道:“万岁要不您洗洗睡吧,吃宵夜对胃不好。”
这个畏首畏尾半死不活的样子独孤祈十分看不惯。
遥想时年暖日晴风微微弄袖,浅水碧湾,鸳鸯交颈。
这人一袭白衣,远观如积雪浮云端,发顶一枝海棠横斜,嫩粉点染眉梢与乌鬓,不知合着春风摇曳了多少春心,偏要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意态,礼数周全,“见过太子殿下。”
少年身量还未尽然长开,容色未能有今日这般令人神魂颠倒,连眉峰都挂了冷峭,将意气风发明明白白展示在脸上,欲要扶摇九天揽月。
那才应该是顾清高,而不是今日眼前这个被消磨了意气的起居小令。
果然流光容易把人抛。
独孤祈将酒斟满杯,命令道:“坐。”
顾清高坐得忐忐忑忑,不安偷瞄独孤祈,想着一会儿这人要是借酒装醉为难自己怎么办,倒也不是打不过,只是不敢打,脑中一股脑涌上好多种方法,每一种都能把人制得服服帖帖,但他不敢。
这可是万岁爷。
一身家学毫无用武之地,顾大人少见的憋屈了一下。
这时独孤祈已经端起酒杯,他只好也跟着端起来,想着实在不行干脆跑吧,步子未能挪出去,独孤祈道:“今日没有尊卑大小,这杯酒朕替皇兄敬你。”
顾清高霎时僵在原地,全身的血哗啦啦往下掉,煞白着脸,手打着颤,小小的酒杯都险些捏不住。
经年执笔的手,纤柔细长,曾经指腹掌心快要连成片的茧子早已消了去,谁还能记得这双手曾经剑指凌厉,毫针暗器使得飒沓例无虚发,弹指之间,夺命索魂。
然而这双手已经荒废许久了。
作为起居令这等小吏,顾清高的家世很少有人去注意,可若提起顾星霜,从前“鹿苑”的老人少不得要“啊”一下,接着便是一声叹息,“可惜了的。”
提起顾星霜人们免不了先要想起他父亲顾天。
顾天这个人,身份成谜,他是先皇身边最恪守尽忠的护卫首领,也是“鹿苑”的主人。
大魏皇族自来有养鹿的传统,都城郊外有一大片鹿苑,明着养鹿,暗地里是一个不能见光的组织,专为皇族训练死士。
“鹿苑”不经三省六部,直接对皇帝负责,组织中纪律严明甚至可以说是残酷,分工明确,有人负责侦缉,有人负责情报,有人负责暗卫,有人负责刺杀……
顾清高七岁之前不知道他爹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爹每天很忙,不苟言笑,眼神如刀,对他严厉至极。
七岁生日刚过第二天,就被他爹从被窝里拎到鹿苑,从此一去不返,开启长达十年的非人训练。
起初他满心欢喜以为爹是要带他去看小鹿,末了却是被提到梅花桩前。
二十五根木桩,根根顶端都只够他将脚尖放上去,根根都有他身量的两倍高,底下遍布精钢倒刺,上头血迹斑斑,掉下来必死无疑。
顾天手持铁鞭站在他身后堵住了唯一的退路,道:“上去。”
上去了他会死的。
但鹿苑最不缺的就是眼泪,进了这里,没人再当他是自幼没了娘的可怜小少爷。
孩子的视野里,抬头望去,爹顶天一般的高,面肃如杀神,毫不留情抽了他一鞭子,重复道:“上去,不走完不许下来。”
顾清高咬牙切齿地恨过他爹,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否则顾天为何要一次次将他往死路上逼,恨爹的时候便愈发想家,想娘。
虽然关于娘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他只记得自己被管家带出门玩了一趟,回来时娘已入殓,遗容安详躺在了棺材里,他怎么叫都叫不醒。
爹说娘是病死的。
他不会知道寿衣底下娘的后背上有个窟窿,五脏六腑不见了踪影,身体是用钢丝硬拼起来的。
有些话顾天对孩子说不出口,他们这行当,日日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自然也有仇家,稍有不慎便会累及家人。
他要让自己的儿子足够可以自保,如果再可以,这孩子是个好苗子,世间没有不望子成龙的父亲,顾天还希望顾清高有一日不仅从他手里接过“鹿苑”,还能有更高的志向,可以凌云。
所以他把顾清高往“死路”上逼,用自己的方式加宽他将来的生路。
这些一个七岁的孩子理解不了,他眼前都是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生死每每仅隔一线,最难过的时候是面对同伴突然在自己面前死去。
一个小姑娘跟他一起淌鳄鱼潭,黝黑的通道,洞口就在眼前,再走一步就能触到光亮,她却无声倒了下去。
半截小腿浮在水上,浓血流到他眼前,没有机会思量,下一瞬就是巨鳄围扑上来分食,他没命地跑,不知跑了多久,恐惧才后知后觉涌遍全身。
那年顾清高八岁,入“鹿苑”一年,梅花桩从二十五根加到三十六根,第一次接近死亡,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无能为力。
然而没完,这道题考的就是团结协作,生死关前徘徊的人都重情义。
鹿苑的人死要见尸,死后加封进爵家人享朝廷三代供养,哪怕人死了剩下残肢,也要由活着的同伴带回来安葬,这也是尽管九死一生,很多大人也要把孩子送进来的原因。
顾清高衣裳尚未干透,被他爹抽得皮开肉绽,没有解释,无论怎么解释都改不了他怕死丢下同伴自己逃跑的事实。
他跪在烈日底下咬牙硬挺,痛意那么微不足道,他面前只有个满脸是血睁眼瞪着自己的小姐姐,再没有比这更绝望的时刻。
小小的掌心里藏着一根毒针,组织里捱不下去的前辈都用这个法子,痛苦最小,尸体也不会太狰狞。
他等挨完这回打,还了他爹的恩情,就去陪那个小姐姐,下去找娘。
针尖抵在了肉上,眼前遮过一个身影。
那人挡在他爹的鞭子与他之间,道:“顾大人,我今天过生日,可不可以为这孩子求个情啊?”
插科打诨的这一句话,他作为顾星霜,记了一辈子。
周遭一切都是灰的黑的,他抬头,窥见了天光。
他见他爹行礼,喊来人殿下。
大皇子独孤翊。
那时候鹿苑的孩子人人都有信仰,有人想出人头地,有人想要荣华富贵……毕竟那样严苛的环境,没有信仰撑着很难活下去。
顾清高的信仰很简单,走完每天都走不完的梅花桩,活下去,站起来,让他爹刮目相看,回家,从管家口袋里再偷一颗糖。
这一天起,以上种种皆消失不见,他全部的信仰是独孤翊。
他后来遍寻世间,再找不到像独孤翊那样的人。
大皇子独孤翊很难用一个词来具体形容,想到他你总能想到苍山顶上日光照耀下一抹雪色,严霜杀物时手心里一块温润暖玉,紧握便可抵一切酷寒。
他从顾天鞭子底下将半死的孩子抱了起来,全然不介意他一身血污。
他向来不赞同朝廷设立鹿苑,认为这地方泯灭人性,谁人生下来不是血肉之躯,却非要把人练成金刚不坏,只为独孤家巩固皇权的一线私欲。
可他没有很多的话语权,大魏立嫡不立长,他生下来就注定这辈子是个闲散王爷,能做的有限,有机会救一个孩子便救一个。
他不知道自己救这一个时,他正在经历死前一刻,是他将他从深渊边上温柔地拉了回来。
他带他回宫,行过重重宫苑,给他洗澡,上药,换衣,修竹遮掩下的屋子里凉风习习,冰席沁凉入骨。
得知他是顾天之子,他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告诉他应世诸多凄苦,但人是活给自己看的,不要有怨。
他连一个孩童的意愿都尊重,问他是否需要自己去帮他求情,将他从“鹿苑”解脱出来。
顾清高摇了摇头。
临走时他回头,说:“殿下,我将来要变得很厉害很厉害,等我长大了就跟在你身边保护你,做你最忠诚的护卫。”
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将这句话说出口,独孤翊将孩子的面红耳赤看在眼里,没有立即回拒,他很郑重地首肯道:“好啊,我信你可以。”
这句话每年顾清高都要说一遍,从八岁说到十六岁,在幽深宫阙,在漫野青山,在欢语高楼。
高楼浮云齐,歌多知音稀,万家灯火,耀眼星河,十六岁的顾清高举起杯,有些亢奋有些颤抖,“殿下,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喝酒,那什么,祝你寿辰快乐!”
他牢记了独孤翊的生日,八年来每一年都没有错过,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天根本不是独孤翊生日,他只不过是为了让顾清高少挨一顿毒打,才随口编了个小谎。
从那以后独孤翊每年都为了他过两次生日,一次是在宫闱离群萧索,一次是只和顾清高单独过。
昔日够到他腰的崽子如今可以和他比肩而立,无论是长相还是才干都很出色,听说已经是“鹿苑”的二把手了。
只有独孤翊面前顾清高才是个孩子,可以卸下一身孤高,撒娇耍赖,沙雕,然后沉甸甸捧出一颗真心,“殿下你等我,明年我就可以出师了!你等我,你对我这么好,我要报答你!”
第一次喝酒没有数,他很容易就醉了,也许因为有些话,不借着醉意说不出口,他装疯卖傻,说自己当年是多么蠢,竟然想着轻生,他絮絮叨叨,将这些年的相处来回回溯。
兜转回来,还是那句话,“殿下我要跟着你!”
这次独孤翊没有浅笑着说好,他看着他,眉眼既往和气蔼然,包容了他这个憨憨丢人的耍酒疯行为。
“我自如散漫惯了,身边太多人守着反而不自在,你真要报答我,就去太子殿下的东宫,帮我照顾他,好不好?”
太子独孤祈,独孤翊同父异母的亲弟弟,顾清高常年吃醋对象假想敌,就是这个破太子,分走了他家殿下的宠爱。
“我不去”三个字没有说出口,顾清高读懂了他的话外之意,跟着他没有前途。
他死里求生,在炼狱滚了无数遭,不是为了屈居一个闲散王爷身旁至此终年养老的,少年亟待展翼,用巉岩换坦途,他怎能让自己阻了他的路,那对顾清高太不公平了,所以独孤翊央求道:“去吧,为了我。”
十七岁,顾清高成了太子伴读兼保镖,往后的岁月里,不曾意料到还要兼职老妈子。
暖日晴风浅水碧湾,鸳鸯交颈,积雪浮云端的初见。
“见过太子殿下,你哥让我照顾你。”
君子一诺,重千斤,与大殿下一诺,重过一切,包括他的命。
他的命在八岁那年就给了独孤翊了。
十二岁的独孤祈目不斜视路过了他。
就是这个破伴读,分走了大皇兄的宠爱,才不要理他。
顾清高嘿嘿嘿,嬉皮笑脸追上去,“太子殿下别走,命给你啊。”
他有骄傲的资格,如无意外,太子将来一主天下,他作为陛下身边从小扶持起来的近臣,文武双全,掌“鹿苑”,自由出入宫闱内廷,手握朝野上下机密把柄,只要他愿意,便可位极巅峰。
如无意外。
尽管他私心里觉得天下之主应该是独孤翊,但独孤翊认可的人是独孤祈,那么他也认可独孤祈。
说起来他其实没有大志向,旁人的信仰都是事业,只有他的信仰是一个人。
意外发生在顾清高十八岁这一年,先帝南巡,将心爱的太子留下看家,将心爱的大皇子带在身边陪驾。
顾清高提前跟独孤祈请了一个月的假,死缠烂打,磨得独孤祈将他踹出门,“滚滚滚,保护不好我哥你也不用回来了。”
一语成谶。
独孤翊死在刺客剑下时,顾清高离他最近,亲眼看着他倒下。
他没能救下他。
他以为自己这些年早已习惯了看着别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当年那个小姐姐再也不会回来了。
原来不是的,原来不是的。
他又走进了当年第一次目睹死亡时的噩梦,每一夜,谁也救不了他,唯一能救他的人死在了他的面前,他空有一身杀伐绝戾,却无能为力。
午夜梦回,他一遍一遍寻找那道天光。
独孤祈推开他房门进去时,看见顾清高蹲在地上捡筷子,一次一次又一次。
多日不见阳光,他捂着眼,从指缝里看他,笑道:“殿下,我的手好像废了。”
他恢复了很久的时间,勉强可以拿筷子,却再也用不了任何兵器。
顾清高顾大人,如果只看外表,不了解他的人说他是个漂亮的窝囊书生。
因为大皇子的死,先帝震怒,关闭了“鹿苑”,遣散众人,时间将一切都冲淡,“鹿苑”也成了一个传说。
世上再无顾星霜。
只有顾清高。
顾大人顾清高,爱好不祥,取向成迷,大魏有史以来最美起居令,官虽小但心气高,对自己岗位爱得深沉,表现在一连十几年如一日对现今皇帝独孤祈的不离不弃。
独孤祈还是太子时,他就是太子伴读加保镖,日日狗皮膏药似的贴着太子形影不离,为日后记录皇帝的起居事业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等独孤祈登了基,他随便考取了个功名,成功打败唯一的竞争者——隔壁王大人之子梅文化,再度出现在独孤祈面前,欣喜之情难以言表,“万岁,又是我,惊喜啵?”
也不知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他为什么就干得这么起劲,简直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以他的资历本事,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前途。
可他就不,这些年来从护卫到伴读大起居令,老妈子都没他对独孤祈这么上心。
“你哥让我照顾你。”
与君一诺,重于千金,命也给你。
他看着独孤祈,便理解了净真拼命从七泱的脸上试图找一些惠太妃影子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杯酒中饮尽,将陈年往事一并咽下去,独孤祈道:“你把他忘了吧。”
他都没说是谁,顾大人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哇陛下,难道你就能将他放下吗?”
不能。
一闭眼,独孤祈眼前那个清秀身影显现一瞬间,月光便撒到了脸上,耳畔风都轻柔。
他的皇长兄,就连苛刻如当年的皇后现今的太后,都十分喜欢他,教育他的时候常常说,“你若有你皇兄一半让人省心,母后便知足了。”
先帝曾几度想为了他废除祖制,立他为储君。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现下坐在这里跟你喝酒的人应该是他。”独孤祈道。
酒壮怂人胆,顾清高道:“说句大不敬的话,臣觉得皇帝这个位置,大殿下比万岁您更合适。”
独孤祈没有丝毫不快,“朕也这么觉得。”
说完将面碗往顾清高跟前一推,“吃了它。”
“……”顾清高看看坨成砖头的面,“万岁这臣就要忍不住说您两句了,挑食不好,下回再找臣一起喝酒缅怀大殿下,下酒菜完全可以搞点肉嘛,就别点面了呗,民以食为天,吃不了多浪费……那臣就不客气了哈。”
“不吃长寿面吃什么?过个生日那么多废话。”独孤祈站了起来,假装没看见他的起居令叼着荷包蛋眼泪吧嗒吧嗒。
顾清高感动得一塌糊涂。
他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顾大人的感动持续到他的万岁踏进寝宫门槛一刹那,“今日暂且放过你,明日起,来甘泉宫侍寝。”
“!”顾清高可能是大魏史上第一个被荷包蛋噎死的起居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