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涌泉报
夜色正浓,医帐内鼾声雷动,宋医士已在榻上歇了。武饮冰借夜色掩护,悄然摸进帐内。
医案离榻咫尺,她伸手在他面前晃几下,反复确认医士已然睡熟,蹑手蹑脚行去,开始翻找起案上和插在架上的案卷。
……
子时刚过,武饮冰便已出现在李谊帐内。
十月中,天气骤然变冷。
夜里凛冽的寒风吹得医帐都冷透,她来时路上鼻尖耳垂冻得红透,好在军帐内熏笼勤勤恳恳。融融暖意让她庆幸,鼻子耳朵没被冻掉。
李谊披着狐裘,坐在漆案前阅看军报,听见她进来,抬起眼,“磨蹭什么,这么迟。”
武饮冰讨好地朝他龇牙,“腿还有些疼。”
他望了望她的腿,不再予她计较,指指熏笼旁边的那张胡床,“坐下说罢。”
“谢殿下。”
武饮冰拐着腿过去,坐近,瞥见了那身银狐皮裘。
那好像是她被舒王救下那日,铺在她睡那张榻上的,还被血弄脏,他不嫌弃就罢了,怎的还,穿上了……
她晃晃脑袋强行命自己清醒。
眼下气温渐冻,物资匮乏,穿她睡过的狐裘御寒有何大惊小怪,定是她多心。她惭愧地摸了摸鼻子,伸手烤火。熏笼上还煮着一壶茶粥,双颊悄然被炭火迫出的热汽熏得发绯。
他见她双目发直,以为是饿,命人给她盛了一碗。
“你不是有验尸格目要交给我吗?”
哺食未进又忙至子时,确然饿扁了。武饮冰饿死鬼般虎咽狼吞,吃相着实不太雅观。李谊没眼看,又命人端了两碗来,又是风卷残云。
吃罢一抹嘴,武饮冰从怀中摸出一牒格目,以及数本医案记档。
她交来的验尸格目几乎跟前一本一模一样,无甚特殊。
李谊瞥向案上多出来的几册案卷,“这是?”
“是小的从医帐内偷来的记档,上面记录了宋医士近来诊治过的病人。”
她指着其中几本。
“小的想,既然死者都是伤兵,且都有施针的痕迹,那不如从此处着手,看看他们在营内的诊疗记录,或许会有所发现。”
李谊微眯起眼,“你自己想出来的?”
她点头。
李谊将记档的封皮逐册翻过,发现上头记载的时间并不连续,故而明白道,“拿来之前,你已经看过了吧。说说你的发现。”
她抽出其中一本,双手呈给他,“殿下请看,这里面登录了很多兵士脉案、诊断、施针,以及用药的底方,那五名死者的案底也在其中。”
她将记档在他面前恭敬摊开,他边读边轻叩桌案。
“本王有些好奇,我军有伤在身的兵卒没有一万也有五千,数万人一多半都有过伤病。区区五人,你是如何在这么短时间内将他们找全的?”
“医帐的记档都以时间编序,小的正是按照这五人遇害的日期搜索,果然如小的预想的一般。”她伸手将记档翻至某页,“殿下看,他们均在死前三至五日到医帐施过针。”
她又翻出另几本。
“而且此前的几本中也有过他们施针后短暂腹痛的就医记录,说明凶手甚至在下手前还有过数次尝试。这一切都是在医帐中发生的,我想这便是他们之间的关联。”
“所以,你怀疑宋医士。”
“对,”她神情笃定,“当然也不排除军中其他擅长针术之人,但就目前的线索而言,他的嫌疑是最大的。而且,小的打听到,他是泾原人。”
两方线索都指向他,目的为何不言而喻。
李谊目露欣赏之意,“你做得很好。”
她讪讪不敢当。
“说吧,你这次的条件又是什么。”难得李谊主动开口,“你说过推演非仵作分内事,可你今日这番作为,目的不纯吧。”
她难以开口,似在低眉措辞。
他发觉她每次无事便耍浑要钱,一有所图便低声下气自称小的,狗腿模样倒是有趣得很。
“仅限三个弹指,过时不候。”
她着急,居然起身跪下,拜道,“确有一事相求。”
“说。”
“恳请殿下定要将真凶缉拿归案。”
李谊颇感意外,“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李谊着实想不通,起身踱到她面前,站定,“你一介商贾,不为生财,也不为保命,只求抓住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行凶者,究竟为了什么?”
武饮冰耳边回响起师父领她入门时,对她说过的话。
“为了一个公道。”
李谊不解。
她继续释道,“小的在营中并无熟识之人,然凶手欺人太甚,药童怀民曾多次救我,却无端被卷其中,如今仍昏迷不醒。自跟从神策军入奉天,他对小的多方照拂,他的好心小的无以为报,只想为他,还有死去的那些军士们讨个公道。”
“公道……”李谊竟然笑了,他质问道,“何为公道?他对你好心,你便要回报?”
“是。”
“那本王的好心,你又当如何报?”
她一懵,再拜,语气有些自卑道。
“您可能理解不了,弱者如蝼蚁,唯有抱团才能苟活于乱世。而殿下您是强者,或许您……心下有您的筹谋,我只是个顺带手捡的小玩意儿,想来殿下大约也瞧不上小的所报……”
“筹谋……”
在她眼中,他的好心皆是筹谋。
话虽没错,可李谊却没由来的烦闷异常,一掸裘袍,回坐案前,“够了,你走吧。”
“殿下……”
她好像无意间触怒了他。
有些纳闷,他难道不是仅将自己作老鼠戏么,位高权重之人为何会对一只可有可无的玩物如此生气?
其实老实说,武饮冰并不知道如何跟上位者打交道。
从前在家,她每日看着阿爹在各家门前曲意逢迎,甚是辛苦,但自她十四岁起,她便跟着师父裴瑱习技,无心生意,着实不大懂这些皇亲贵胄的规矩,反而常年混迹坊市,跟长安城里的市井交往更为自在。寻常人没那么多讲究,左不过些泼皮无赖废点银子。
在长安,只要有钱,九成九的事都能办成,可眼前这位明显是不缺银子的主,况且她现下连银子都没有。
面对这位阴晴不定的主,她想说些软话,却不知该说甚么,只得低头。
这大概就是这位阎罗的怪脾气吧。
“今后你不必在过来了,免得有人说我不安好心,惹人误会。”李谊朝她丢下一袋钱,避开浏览军报,不再看她,“段亦!”
守在帐外的首领侍卫入内,朝李谊拱手一揖,“属下在。”
李谊大手一挥。
段亦听命,朝外一伸手,“请。”
小五认出,这人面颌棱角方明,声音也如铁铸冷铿,是那日在凤楼阁楼上拦住李谊的人,原是他的侍卫。
她无可奈何,只好捡起钱袋,踉跄地爬起来。
“小的告退。”
*
此后两日,舒王果然没有再诏。不过她的腿伤倒是见好,上次敷的药灵得很,应对皮肉伤甚是管用,行走已不碍事。
她无事可做,闲得发慌,便主动留在医帐内照顾怀民。
鉴于宋医士嫌疑大增,她不再信任,又刚触了舒王霉头,没脸求他着人看守,旁人就更不可靠。
既然无人可托,干脆自作主张将怀民搬到自己住的榻间亲自照顾,生怕旁人对他意图不轨。自己虽然武艺不精,但胜在有把力气与人一搏,若真出事,大不了大声呼救,周围都是军营,护个躺在榻上半死不活的人应该不成问题。
“先生如何?”
宋医士尚在诊脉,武饮冰关切问道。
近日的药材都是她亲手抓的,宋医士只顾诊脉开方,药方都得留底,谅他也不敢动手脚。
“奇怪……”宋医士兀自喃喃,不觉皱起了眉。
她听见他嘟囔,“何处奇怪?”
“不应该啊,合该早就……”宋医士又自言自语,全然无视她的提问。
宋医士年近五旬,双目发黄,头已秃了大半,仅剩的灰丝束于小幞头内,在眼前晃来晃去,她被他的话弄得云里雾里。
随后宋医士又开了一张方子着她去抓。她取来药材,在门口支起火堆煎药,双手双颊被风吹得通红,一刻也离不得,直至西垂。
医帐紧邻灶间,帐内端了盆炭火,还算暖和。
她打来清水,拧湿布巾,给他擦拭额头。怀民脸色见好,但神志依然不清醒。她日日盼着他病情好转,说出他看到的东西,免得更多人惨死,早日让真相大白天下。
她裹着毡毯蜷缩在塌边,入夜烛灯辉耀之际,正是人容易陷入深思冥想的时候。
她反省,那日委实有些言语无状,不着意冲撞了舒王殿下,他还在恼么……
可她转念一想,有什么好忧的呢,舒王日理万机,恐怕早不记得她这个被丢到哪里的小玩意儿,只有她一人在此哀戚。
与其担心他,还不如盼着怀民早点醒,好逮住凶手,待城内军心稳定,大军出城反击收复长安,她好回家去,给阿爹、姜竹起个衣冠冢,请个灵位,更实际……
想着这些,连日紧绷的神经令她难掩憔悴疲困,蓦地困意上涌,好想大睡七天七夜,靠着榻沿便沉沉睡着。
悄然间,帘外一缕寒风卷入帐中,小五打了个寒噤,将自己裹得更紧。
门帘边倾来一条鬼魅般的影子,褐色衣襟,乌纱幞头,锃亮的铡刀挑开一线,一双晦暗的眼睛正死死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