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军心哗
宋医士携着医包,拦开碍事的人奔上前,探他鼻息,“还有救!”
追来的侍卫几人也通晓利害,马上助他将人抬进医帐。
随后余下侍卫清场,将医帐围住,闲杂人不得擅入。
李谊步履匆促,朝抄着剪子立在门口的武饮冰投来一眼,而后入帐,武饮冰会意,丢了剪子也赶紧跟上。
此人死咬着口,浑身战栗。
宋医士大声叫来药童,“去取还魂汤用的麻黄、桂心、甘草、杏仁为末,再加两片人参,直接滚水冲之拿来。”
宋医士用烛火燎了针尖,在他人中刺入捻转,晕厥者眉心霎有一丝耸动。见人有所反应,他趁热打铁,又灸上涌泉、气海、足三里三穴,试图令他尽快疏通脏腑气血。
李谊怒火腾起,下令道,“传令下去,封锁北校场,没有命令一概不得出营!”
首领侍卫顿地称喏。
凶手竟敢在眼皮底下行凶,李谊还没见过敢在他面前如此肆意妄为者,转向医士命令道,“宋医士,不惜代价,一定要保住此人性命。”
“喏。”
药童怀民颤抖着端来药汤,宋医士撬开他牙关,将药灌下,又灸了几针,方才耸动的眉心骤然没了动静,豆大的汗珠往下掉。
武饮冰从旁视探李谊的面色。
她明白如若此人能救活,审问一番势必会给调查带来转机,说不定他知道凶手是谁。但眼下宋医士并不知其病因,恐耽误施救……
她扯扯他衣袖,似是有话想说,李谊稍稍侧倾,听完她如此这般诉说,轻点点头。
见他允了,武饮冰上前半步。这句话半是提醒,半是试探,“宋先生,你看他腹鼓如蛙,有无可能与之有关?”
宋医士一怔,方醍醐灌顶,“对,对,我怎么没想到……”
他的反应似乎并无异样,适才的努力都在尝试让他醒转,忙中出错,竟忽视了此人胀得快要破了的肚子。
他撸袖诊脉,又摁了摁昏迷者硬如木板的肚腹,判断他食滞胃脘,立即让药童去拿痰盂来催吐。
然而一切还未准备停当,岑校尉口中遽然溢出一阵隔夜食物的酸腐味,几下狂呕之后,在抽搐中湮灭了气息。
宋医士慌了,急忙上手探脉,又扒开他双眼后,转身跪倒在地。这下换他浑身发抖。
“卑职无能,请殿下降罪。”
医帐中气氛骤然而僵,所有人均跪地伏倒,生怕舒王动怒。
李谊仰天愤恨,线索再一次断了。他深知泻怒无用,挥手命人起来。
“罢了,好生殓了送去县狱敛房。”
正待他将要离去,一簇药罐破碎的脆响激得几名侍卫下意识拔刀,直接护在李谊身前。
脚下是一摊破碎的陶片,怀民目光呆滞看着死在榻上的人脸,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立在榻尾瑟瑟发抖。
侍卫们仍旧横着刀,警觉周遭。
武饮冰举目无亲,医帐中朝夕相处的怀民便是她最熟悉的人。确认安全后,她担心他被陶片割伤,拨开人冲上去。
“你没事吧?”她见他双手完好,小心地扶住他肩膀,观察他神情似有古怪,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少年抖似筛糠,嘴唇翕动却欲言又止,只摇头,像一头惊惶的小鹿。
她试图继续开导他,“还是说,你看到了什么?”
他挣开她手臂,如见厉鬼。
他不住后退,直到背撞椽杆,瞳孔猝然涣散,然后蹲下嘶声尖叫,忽然晕厥过去。
在场之人面面相觑,再环顾四下。眼前并无凶邪,却皆感后背一股森然之意。
不知他是否撞见过什么,这日之后怀民也开始高热不退,胡言乱语,像极了那些人死前的症状,宋医士使尽浑身解数仍无力好转。
许多人都预言他就是下一个受害者,连那些原本不信鬼神之人也开始怀疑,这军营内一定有不干净的东西。
时下人人自危,军营封禁后走动的人就更少。众人纷纷磨亮匕首枪戟防身,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被献祭的人。
武饮冰第一次感到如此棘手,仿佛有双眼睛在背后时刻盯着他们。她有种紧迫感,须得尽快抓住凶手,否则不知他还会再杀几人。
*
入夜,舒王营帐内。
“太子从前就是这般治理禁军的?”
李谦郁怒的声音几乎让整个典卫营都听到。
“要不是二哥你接手禁军,我还不知这南衙十六卫已经烂到根……”
显然李谦是听闻了武饮冰被戏,而后歹人又莫名死亡的事。
局势更加迷雾沉沉,凶手居暗他在明,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令他十分不痛快。
李谦气咻咻地絮叨,然而李谊兀自沉思,似并未听见李谦发牢骚。
李谊看着眼前的军士名册,一筹莫展。凶手应当就在这些名字当中,只是隐藏得太深,深到足以将这个流亡的王朝连根铲起。
依理而言,若想在敌军中制造混乱,下毒最为便宜,起效迅猛,只要在伙房的吃食里动手脚,即可在极短时间内杀伤一大批唐军有生力量,况且眼下长安朱泚一直在往前线增兵,企图速胜,下毒也符合他行事之风。
他不明白凶手为何选择了如此麻烦,却不一定每次都可靠的手段,难道真的只为蛊惑军心?
若当真如此,不得不说背后之人用心险恶,他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
“哥,你在听我说话吗?”
他回过神,“太子那边有何动向?”
“没什么,这几日我一直盯着呢,他的人都老老实实守着城门。”李谦毫不在意道,“他人亦身在奉天,料他也不敢有这滔天的胆子。”
他本以为是太子嫉恨被二哥先后夺了神策军和禁军六卫的兵权,心有不甘,企图在营中闹事,现下看来也不大像是他做的。
李谊忽然想到什么,提笔舔墨,在笺上快书几字然后吹干封好,递给李谦。
“干嘛?”李谦捏着信一头雾水。
“去给武饮冰捎个信,叫她写完格目就来见我。”
“又大半夜把人叫来?”
李谦望了帐外的天光,恍若看透。
“头回在军帐时,我就觉着你们两个古怪得很,你不会真的看上那丫头了吧?你别忘了,她可是个来历不明的胡女,还是跟死人打交道的仵作……”
李谊瞪了他一眼,懒得跟他辩驳。
李谦没读懂,偏偏继续火上浇油,“不是罢,你马上就成亲了,若让父皇知道你为了她拒婚,他肯定气极。”
李谊看傻子一般瞪他,总算是给人瞪明白了,“哦……我懂了,你这是看上她的本事,求贤想将她留下来!”
李谊斜睨着这总算开窍的傻弟弟,颇为无语。
“也对,她这么精明计较,又是商贾之女,不使点手段委实不好骗到手。”
李谦看热闹不嫌事大,打趣道。
“既然不是看上她,那你为何还跟父皇较劲?娶亲是好事啊。”
李谊彻底烦了,“这好事给你要不要?”
李谦脑壳登时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要,这一尊大佛我可无福消受,还是留着二哥你自己享用吧。”
他从旁观察李谊的脸色,眼下李谊在翻一卷名册,无暇理他。
“哥,你是不是还在为昔年皇叔郑王在大震关的事怨怼父皇?”他思来想去,只有此一件事情能解释李谊这十几年来性情中的叛逆。
“那又如何?大震关惨败是不争事实。”
“那你是否还怀疑,当初皇叔在大震关殉国,实非巧合?”
被人语中,李谊神色骤然凝重。
李谊的父王李邈乃皇祖嫡妻崔氏之子,父王死后,宠姬沈氏子顺利继位,便是当今圣人。
在他五岁时的记忆里,圣人纳郑王妃王氏填房入宫,又将他过继,一切因父亡殉国顺理成章。可待他成人懂事后再回首,朝堂暗流涌动,一切并非浮于表面那般天下太平。
李谦是裴昭仪的儿子,裴昭仪生下他后不久便死于后宫纷争。幸得王淑妃庇佑,他才有机会跟李谊一同长大。
因出身不高,他从没得到多少父爱,因此对这位高高在上的父皇并无太多感情,反而跟李谊更为亲近,自知猜中他所思所想,有话直说:
“实话说,我也有些怀疑,当年之事乃是父皇所为……”
李谊缄默。
他确有此疑,但无凭之事不能妄言。
李谦忽想起一事,“郭子仪郭太师应是当年的亲历者,父皇曾派你去治丧,他临走前可留下什么遗言?”
李谊摇头,“郭家遗属也并未听太师提及当年之事。”
他想搞清楚,当年唐军泱泱二十万人,以多敌少,为何会在一夜之间溃不成军,落得个元帅阵亡,镇国大将军尹鹤卿被俘杀的下场。
兴许他老人家知道些什么,但未及告知,或者不愿告知,便带着这个秘密永远沉眠了。
不过眼下圣驾还在奉天,敌军兵临城下,还有凶案未决,尚不是思虑这些的时候。
一目十行扫过纸页,终于,他在名册上找到了他想要的名字。
“这个人,你了解吗?”李谊将名册调转,递给他。
“谁啊,”李谦定睛一视,“这不就是那位医士的名字么,宋行之,开元二十三年生,泾州人……等等,泾州不就在泾原县吗?你怀疑他?”
李谊浅浅一顿,“去查查这个人的底细。”
眼下他们被困城中,李谦登时有些发懵,眼下已然封城,“怎么查?”
“去泾原,看看宋行之的老家是否还有人健在,询问一下乡里往事,并留意他们是否受人胁迫。”
“啊?”李谦一张俏脸垮了下来,顿时怨声载天,“泾州离奉天有五百多里……”
“我给你三天时间,够了么?”
李谦咽了口唾沫,指着外头道,“现在外头可全是叛军……”
李谊点头明了,“所以捎完信你就出发,正好趁夜色,你身上还能少几个透明窟窿。”
他继续耍混赖,“哥!你弟弟这些时日替你忙前跑后,你就当心疼心疼他……”
“有你卖惨的功夫,人都回来了。”
李谦简直快被他气死,收起混赖样,“你就是这般待你最亲近的兄弟的?”
李谊抬起眼眸向窗外,月已上梢头,他催促道,“少废话,快去。”
李谦怏怏抄起信笺,拔脚欲走。
“走前把我那件狐裘拿来。”
李谦又转身去榻上将他那件狐皮大氅拾来,塞给他,心里恨不得将他十八辈祖宗都暗骂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