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求眠
太碎山龙猫岭深处有一破败古庙,凿山开洞而建,内中大小仅容数人,洞中有石桌一张,桌上有山石磨制的枪头一支,再无他物。乡间流传旧时此庙香火极盛,两侧峭壁十数米内皆为黑色,即为昔年供奉香火所熏。只是如今年久,即不知此庙是何年何月所建,更不知供奉哪路神仙。
某日,忽有一队野生专家团寻访至此,一行四人,领队的叫做杨师吾,五十岁上下,脑袋全秃反光,自称是某大学教授,儒释道三教贯通,只因窥探天机才被上天薅成秃头,但他爱秀发更爱真理,虽死无悔。村民久居深山,见来者是读书之人,极为敬重。只有那几个尚未出门打工的年轻山民,时时窥测杨教授身旁的女助手,心中赞叹:学问的滋养竟能使人如此丰满。
杨师吾教授一行人借住村里半月有余,只去了那破庙一次,见实在简陋的很,便不肯再去。只是在住处翻阅村中所留古籍,每日奋笔疾书,写到激动之处,口水直流,身旁伺候的女助手鱼天机便急忙帮他擦拭。另外两人皆为杨教授学生,每日里只是在找村民闲聊,盛赞此庙极有文旅价值,若杨教授奇文刊出,再稍稍开发,便可游人如炽,一夜暴富自不必言,村人渐渐心动,只盼杨教授成果早日问世。
又过半月,杨教授依旧每日搜集古代文献,日渐消瘦许多,唯有那助手鱼天机依旧丰润,气色更胜往日三分。
月末,杨教授忽约村民集结于古庙之前,登高而立,声言已窥得古庙奥秘,村中老幼尽皆欢喜,奔走相告,都愿听个仔细。
上午十时,村民百十人聚齐,此时丽日当空,风轻云淡,只见杨师吾教授穿一身道袍,七分猥琐三分仙气,助手鱼天机女士也是扮做道童模样,收敛风骚手捧香炉伺立左右。杨教授先是朝着古庙焚香顶礼膜拜,然后嘴中开始阵阵有词,语调抑扬顿挫,却听不清唱词,唯有一个年轻村民听着像是周杰伦的歌,也不敢声张。
随着杨教授哼哼唱唱,约有半柱香功夫,竟渐渐风起,继而黑云蔽日,方才还是万里晴空如今却隐隐暗了下来,只从黑云中漏出一线光亮,正射在杨教授秃头之上,光亮生辉,有如佛光普照。众人惊惧赞叹,看似猥琐的杨教授竟有如此神通,当年诸葛亮借东风也未必如此。
片刻,鱼天机女士手中香火仅剩烟头长短,此时已是山风咆哮,雷鸣震天,半空中霹雳声声,从远及近,不时劈在临近山头之间,有如炸雷,有胆小的村民已狂奔而逃,剩下的也是腿软跑不动的,挤作一团假装淡定在旁观看。
一炷香恰好燃尽,霎时又一声巨雷,从半空中垂直劈下,正中那古庙,一时烟尘滚滚,杨教授与众人被震得伏在地上不能动弹,许久方才爬起。相互壮胆搀扶,走近雷击之处,只见那古庙内侧石壁上竟被雷电击出了一个洞,窗户大小,往里看去,石壁之内竟别有洞天,甚是宽敞,只是洞内漆黑至极,难辨详情。
众人十分惧怕,山体被雷击生洞,实是亘古未闻之事。村民急忙将杨教授搀起,询问其故。此时杨教授也只得摸着秃头道:“书中未载”。
有胆壮的村民,探进头去想要寻觅些财物,只是洞中幽深,看不清楚,找来手灯照去,只能照亮眼前一两米处,内部依旧漆黑一片,故而尽皆畏惧不敢前。此时那鱼天机不知从哪里走了过来,忽然开口道:“诸位潦倒半生,如今富贵只在眼前,还不敢赌一把么?”那几个村民被这她言语一激,又听她话中说是洞中有宝,顿时胆气雄壮起来,四个胆大的村民张大、王二、李三、赵四挨个爬了进去,鱼天机也搀着杨教授随后跟进。
六个人进洞,张大在前拿着手灯探路,靠着手灯光亮只能看清脚下,一步步摸着石壁前行,初时还能听得洞外其他村民的询问声,走出几步,忽而静寂,杨师吾扭头看去,“咦”了一声,其他几人急忙回首,尽皆吃惊,原来进洞才走出几步远,那入口却凭空不见了,方才洞口其他村民的喧嚣声,也一并听不见了。
众人纷纷在石壁上摸索,却再也找不到进来时那个大洞,只剩互相埋怨不该冒险进来,如今就算有金银财物,也无福受用了。此时杨教授却开口道:“眼下虽无退路,却未必没有出路。”众人闻言,强打精神,继续摸索着墙壁缓缓行近。
借着手电灯光与杨教授秃头反光,众人在石洞内摸索前行,这洞中颇为宽敞,又弯弯绕绕,众人寻觅多时,依旧未有发现,于是坐地休息,为图省电,手灯也暂时关上了。
几人方才坐稳,忽然听得酣然入梦的呼噜声,其声悠长舒缓,一呼一吸都极为缓慢,好似极远处传来。张大叫道:“真是好胸襟,马上要死在这里了还能睡得这般踏实。”其余几人也各自调笑几句,忽然鱼天机问了一句:“你们几个都没睡,那这睡着的却是哪个?”众人闻言,大骇,急忙打开手电,左右环视,并无一人,于是各自屏气,顺着那声音慢慢照去,只见几步之外有一石台,台上隐约有一物,这物件早都被积年的灰尘盖住,只是极其缓慢的一起一伏,似乎是个活物。
那张大将手电递于身后的王二,深情道:“王二兄弟,昔日我与村长煮酒论英雄,说起本地豪杰,公认你的胆色为最,如今事急,可否借你英雄虎胆上前一看?”那王二平日里只因脑瓜不够用,做事莽撞,今日被他这么一吹捧,打了鸡血一般,接过手电雄赳赳径自走到石台旁,气昂昂将那物件一把扯下石台,吓得那张大连声叫骂:“让你看看是何物件便了,哪个让你把它扯下来的!”
那王二吓了一跳,刚待要逃,忽然脚腕被一只手抓住,地上那物件竟口吐人言道:“我这千年大梦,没想到今日被你们搅醒了。”话音未落,洞中瞬间明朗起来,地上那物件慢慢起身,抖掉身上积年的尘土,竟是个长衣大袖的古人模样。
王二瘫倒地上,唬的口不能言。其余几人也慌了手脚,不知进退。那人见这般囧态,忽的朗声大笑道:“罢了罢了,诸位休怕,当年我们本为同门,只是诸位师弟不肯随我同修,如今在世间轮回,早就被浊气蒙昧了心性,故今日虽然相见,却并不相识。”杨师吾教授见多识广,颇擅逢迎,见他并无害人之意,壮着胆子问道:“敢问仙人生平如何?我辈肉眼凡胎,实在是想不起前生之事。”
那人看了一眼杨师吾,叹息道:“当年师弟你以硬朗刚强著称,如今却满身市侩屈膝之气,可叹可叹。我也并非什么仙人,只是大唐开元年间一田舍翁而已,唤作尹从诲。年少时家贫,乃入伍从军,曾追随太宗天子击灭刘黑闼,待到天下归唐,我亦归家耕种为生,因功有薄田数亩得以娶妻生子,彼时太平无事,力耕尚可糊口,本待消磨此生足矣。岂知三十五岁上,渐渐患得患失起来,上半夜惧怕父母身体有恙,下半夜忧心儿女失德,竟染上了不寐之症,初时只是难眠易醒,尚可忍耐,其后每夜醒多睡少,终日疲惫,四处求医也不见愈,最后竟至终日无眠,枯如鬼魅。”
鱼天机忽的脱口道:“这莫不是中年危机么?”言罢急忙以手遮口,连称失言。那人看了一眼鱼天机笑道:“师妹聪慧如旧,所言不差,正是我多思多虑,才得了此病。此后求医问药,求神问卜,俱不见效,反而日甚一日。某日忽有一人经过我家,要借针线缝补衣服,我见他身上所穿,半是袈裟半是道袍,拼接而成,知他是异人,遂拜他做了师父。师父问我要学什么,我说不求成仙不求成佛,只求睡一个好觉。师父又问我要睡多久,我赌气说睡一千年不醒才好。师父答应,将我带回这洞中,教我导气之法。十年之间,又断续将你们六人带回洞中收为徒弟,你们六人有落榜的士子、折本的商人、逃难的强盗、凶狡的兵勇、败落的公子、滥情的才女,并我共七人,一同修行。又十年,师父忽然外出,临行前嘱咐我们若他三年未归,便可自寻前程。三年期满,你们六人耐不住寂寞,各自离去,唯我一心只求长眠,索性封了这石洞,睡到如今。”
杨师吾六人闻言,雷击一般,瞬间心如明镜一般通彻,千年前的种种情形,一发明朗起来,各自倾诉分别之后的经历,多是无常无奈。那鱼天机道:“师兄只道自己这一梦千年,我们六个,饱尝爱恨别离之苦,历尽人世艰辛,终究埋没于红尘之中,又何尝不是一场大梦呢?”七人叹息良久,尹从诲开口道:“如今径去千年,人生操劳如旧,我倒不如重回梦中,各位师弟如今都有家室,不能舍弃,不如待百年之后再来这里相聚吧。”六人应允。那尹从诲重新卧于石台之上,倒头又睡了过去,刹那间洞内又昏暗一片,转瞬又明亮起来,六人睁眼看去,已身在洞外,再去看那石壁,哪里还有石洞,依旧是从前破庙而已。六人呆立良久,各自散去。
自此,不知何人传言此庙有治疗失眠之奇效,引得无数不寐者蜂拥赶来,破庙周围草木虫蚁乃至浮土碎石都被当做灵药服用,极其灵验。
每日来者如潮,堵车十里,引得村中老翁叹曰:“这世上难眠者,何其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