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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父之名

星期天,李得志在客厅里喝酒,和他朋友老郝。说是朋友,其实就是在一个劳务市场里拉脚的,平时在一起等活儿,另外就是总在一个彩票站研究彩票。

酒是啤酒,散装的,松花江11度、佳凤,还有雪花,掺和在一起,装在一个大塑料桶里。

李得志天天不断酒。我老姑在永安街开个歌厅,红玫瑰歌厅,挺火,关键是地点好,周围都是饭店。开歌厅最好离饭店近点儿,客源足。几个朋友聚在一起,男男女女七八个,先在饭店喝,出来后都差不多了,但豪情不减,回家也没意思,于是就去歌厅号几嗓子,不是干号,是一边灌啤酒一边号,对瓶吹,有气氛,能整到嗨。鬼哭狼嚎到半夜,啤酒要了几十瓶,都起开了,少数喝见了底,大多数还剩不少,有的才喝几口。

李得志天天早上拎个大塑料桶,去红玫瑰歌厅,用我老姑给的钥匙打开门,进去挨个包间倒酒。包间里乱七八糟,满地、满桌子都是啤酒瓶和瓜子皮。李得志先挨个啤酒瓶晃,也不管是哪种牌子的,只要还有剩酒,就统统倒进大塑料桶里,几个包间走一遍,桶差不多就满了,有十几斤,拧上盖,一天可够喝。倒完酒,他还不能走,必须打扫卫生,把空啤酒瓶规整好,装箱搬出去,再把包间扫一遍,擦一遍,不收拾不行,天下没有免费的啤酒,不收拾我老姑不给他歌厅钥匙。

李得志显然是又喝潮了,说话声音越来越高,舌头都有点儿硬了,忘记了我还在写作业。他说,昨天我看出来了,蓝球是6,当时准备整10注,刚要下手,来活儿了,从家具城往新福园送家具,结果回来就把蓝球6忘脑后了,买了个蓝球8。老郝说,这都是命,该是你的财,跑不掉,不是你的,咋使劲儿,也总是和你擦肩而过。李得志说,你这话有哲理,我信,你看我这辈子,其实好几次有机会起来,可到头来还是这熊样,估计不是我没把握住,是我没那个命。老郝说,也不能这么说,不能放弃,看成败,人生豪迈,大不了从头再来,该努力还得努力,明天咱俩再好好研究研究,先把蓝球定准,再选红球。李得志一拍桌子,说,对,我这人就不服输,王侯将相,就有种乎,咱俩必须好好研究,高低得整一个大的。

我越听越来气,摔掉笔,走出房间,打算下楼透透风。

小客厅里全是酸溜溜的啤酒味。李得志穿着他那件穿了十多年的破跨栏背心,胸口印的“先进工作者”的红字都快磨没了,脖子上的褶子里都是汗,正张牙舞爪地和老郝白话。

饭桌上就俩菜,一个鱼杂炖豆腐,另一个是装在塑料袋里的油炸花生米。鱼杂炖豆腐是李得志的家常菜。他隔三岔五就给一个鱼贩子送鱼,每次都觍着脸管人家要一塑料兜鱼下水,脸不红心不跳的,瞪眼睛说家里养个大金毛,就得意这玩意儿,然后拎回家炖豆腐,当下酒菜。

看见我出来,李得志对老郝说,我闺女小梅。老郝眯着醉醺醺的眼睛瞅着我,问,几年级了?我看他那样就烦,正犹豫着回不回他,李得志接过话去,下半年就高三了,学习好,考试跟玩儿似的,回回前几名。老郝扔嘴里一颗花生米,一边嚼一边说,好好学,争取考北大清华,你只管学习,别的不用考虑,毕业后工作我包了,咱上面有人,说话好使。李得志赶紧对我说,还不谢谢你郝叔。我心里说,袜子都露脚指头呢,还吹牛,就你那样的,说话还好使?骗鬼吧。但我嘴上还是说了声谢谢,不能跟他一般见识,毕竟我是读书人,心里再犯硌硬,大面得过去,要不掉我的价。

李得志问我,你吃点儿不?饭在饭煲里,豆腐还有,再热热就行。

我说,不吃了,我嫌腥,然后开始穿鞋。临出门前,我听到老郝跟李得志说,还是你行,有盼头,闺女大学一毕业,你就算熬出头了,享不完的福。

李得志晃着脑袋说,那是必需的必。

我家住佳纺家属楼,老破小,我自己占一个房间,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又窄又小,俩人都磨不开身。李得志睡客厅,一张折叠床,白天折上靠边站,晚上展开,翻个身都吱嘎响,半夜经常掉下来。

李得志白天骑着倒骑驴拉脚,闲的时候泡彩票站,跟一大帮人比比画画,看彩票走势图,有时会因为一个号码,和人闹得急赤白脸。下午收工后,他先回家做饭,等我放学后一起吃。吃完,我回屋里写作业,他捡桌子、刷碗。一切收拾妥当,他就沏一大罐头瓶子茉莉花茶,坐在沙发里,开始研究彩票。小客厅的墙上挂满了他自制的各种走势图,在旧挂历背面,用格尺比着,画出规整的表格,然后填上号码,大小、和值、奇偶、跨度都有,比彩票站的还全。他盯着这些走势图瞅,比小学生还认真,瞅一会儿,就在一个破笔记本上记下一个数字。

李得志在家时通常都很安静,干啥事儿都蹑手蹑脚的,就怕影响我学习。他不看电视,看电视我家也没有,但每天晚上八点半,他都要听广播,中央台,中国之声天天福彩,播报当天彩票开奖结果。

一个星期六晚上,八点半,我正做数学题,忽然听见小客厅里扑通一声,我以为李得志摔倒了呢。没等我出屋去看看情况,他几步就跨到了我房间外,砰的一声推开门,高声说,走,下馆子去。我长舒一口气,翻了他一眼,说,我以为着火了呢,你能不能稳当点儿,都快五十了。他说,着啥火,我中了。我说咋地,中风了?得赶紧上医院,别耽误了。他说,滚,净扯犊子,我中奖了。我问,中五百万了?他说,那倒没有,不过是个突破,通过这次突破,以后中奖不是个事儿了。我说,那恭喜你呗,人生开始转变了。他说,别扯没用的,快收拾一下好走,吃啥你说的算。

我确实有点儿饿了,晚饭还是鱼杂炖豆腐,我根本就没咋动筷,于是就说,行,那咱吃四海宴去。他被逗乐了,这死丫头,就中二百,楼下“胖子熘炒”对付一口得了,菜炒得好,码大。我撇撇嘴,二百至于你这样激动吗?他说,关键是我摸对路子了,是个转折点,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李得志要了一斤饺子,三鲜馅的,两个菜,一个锅包肉,一个炖脊骨。一晃,我俩好像有十来年没吃过饺子了,也不是没吃过,是没正经吃过,他不会包饺子,面和得总是太软,饺子刚包完还有形,一下锅就成了片汤。

等菜的工夫,他拿出电话,拨了一个号,拨通后扯着脖子喊,你过来呗,我家楼下“胖子熘炒”,越快越好,菜马上就上来了。撂下电话后,我问他给谁打的,他说给你郝叔,让他过来整点儿,一起高兴高兴。我挺生气,我们爷俩好容易下一次馆子,他偏要整一个外人来凑热闹,想想就没胃口。我于是撂下脸,说,那你俩吃吧,我走。他说,咋了?我说,他要来我就不吃了,烦他,吃饺子都没味。他犹豫了片刻,又给老郝拨了一个电话,问,你来了吗?老郝说,鞋都穿好了,这就下楼。他说,那正好,你就别来了,我二妹找我有事儿,给她歌厅拉点儿东西,真是的,这么晚了还得跑一趟。又说,改天再喝,到时候落不下你。

李得志要了两瓶冰镇啤酒,拔拔凉的,给自己倒完一杯,举着瓶子问我,整一口不?我说,整,咋不整呢,高兴事儿,必须庆祝一下。他于是就给我倒了一杯,边倒边说,就这一杯,你长大了乐咋喝咋喝,现在不行,正上学呢,喝酒伤大脑。

我撇了撇嘴,举起杯说,祝贺你中大奖,走一个儿。他像模像样地跟我碰了杯,一口干掉,喝完一抹嘴巴,感叹道,还是有沫的啤酒喝着爽,杀口。我说,能比上你散装的吗?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各有各的味。

饺子挺好吃,有那股鲜灵劲儿,我俩都没少吃。李得志喝完两瓶啤酒,又要了一瓶。我说,爸,我问你一个事儿,你得老实交代。他说,啥事儿?我说,你买彩票总共花多少钱了?他说,你问这个干啥?没花多少,我投资是有计划的。我说,跟你商量个事儿行不?他说,有啥事儿你直说。我说,以后咱不买彩票了行吗?他说,为啥不买,必须买,别我刚中个奖,你就打消我积极性,你以后上大学得钱了。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没少赔。他说,你懂啥,赔是暂时的,就算现在赔了四百万都不算赔,知道不?万一下次中个五百万呢。我有些生气,你是不是魔怔了,就是个碰运气的玩意儿,中大奖的概率比遭雷劈还低,你倒入迷了。他说,你也知道概率啊,我就愿意和有知识的人唠嗑,能唠明白。这么跟你说吧,你爸我不是一般的彩民,我是技术型彩民。这世界上所有的事儿都有个规律,彩票也一样,比如那个蓝球,总共就16个,要是连着好几期出的蓝球都是小数,8以下的,那是不是下几期就该关注8以上的了呢。就是8以上的,也还分个单双,根据前几期的走势,如果再能定下单双,是不是成功的概率就更大了。他一说起彩票就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唾沫星子都喷盘子里了。我越听越来气,把已经夹起来的一块脊骨丢进了盘子,站起身就往外走。

李得志已经不可救药了,我是管不了他了,要是谭慧在,他兴许能老实点儿,可惜谭慧已经跟人跑了,跑了十年了。

谭慧和李得志原先都是佳纺的职工,李得志是电工,谭慧在车间。当时佳纺挺大,有上万人,据说在全国都上数。他们两口子手里捧着铁饭碗,本以为这一辈子都旱涝保收,吃喝不愁呢,谁知那么大的厂子,说黄就黄了。

刚下岗那年,李得志倒没咋慌神,那阵子下岗的人多了去了,虽说大多数人从此生活没了保障,但还是有一部分人因此富了起来,大把大把的钞票往兜里揣。李得志坚信,凭他的聪明才智,只要摸准路子,挣的钱不会比在工厂时少,整好了会更多,甚至一夜暴富都有可能。

李得志最先干的是倒卖服装。他煞有介事地考察了一番市场,装作顾客,去地下商业街和衣世界一顿观察打听,最后得出结论,卖衣服是最火的买卖。考察完毕,他先是费尽口舌,说服了谭慧,把我家的所有积蓄都拿出来,在地下商业街兑了个床子,然后坐火车去了海城。本来他是想要去广州的,但考虑到广州太远,光来回路费就不是个小数目,不如省下来,还能多拿点儿衣服。而且他已经打听好了,海城的西柳服装批发市场的衣服,不比广州贵,样式也都差不多,都是时兴货。

衣服运回来后,李得志才发现,原来佳木斯到处都是卖衣服的,早已经饱和了,他考察时看到的都是假象,是虚假的繁荣。再加上他刚接触服装行业,并没有经验,拿的衣服不但比别人贵,而且还都是过时的,去年卖还可以,今年挂出来已经没人问了。

李得志起早贪黑地守着他的床子,眼巴巴地瞅着来往的行人,不停地吆喝,卖力地忽悠,眼睛血红,恨不得上人兜里抢钱。但即使是这样,他一天也卖不掉几条裤子。衣服卖不出去,加上谭慧不停地埋怨,没用上几天,他的嘴上就起满了燎泡,人也瘦了一大圈,都脱相了。这样勉强坚持了不到半年,他就不得不含泪甩卖了剩下的衣服,又把床子低价兑了出去。他的第一次创业以惨败告终。

卖服装受挫,人还不能干待,待不起,必须得干点儿啥。李得志天天犯愁,抓着头发想路子,脑袋都快抓秃了。

事儿也赶巧,正在他发愁时,我二姑给他打了个电话,说她在青岛做销售呢,卖保健品,已经是二级代理了,一个月收入好几万,问他去不去。

我二姑原先也是佳纺的,下岗后也没轻折腾,隔三岔五就往外跑,都说她路子野,脑瓜活,钱没少挣。

李得志没敢擅自做主,赶紧和谭慧合计。谭慧一听,心也活了,一个月好几万,是天文数字,她和李得志原先在佳纺,一年都挣不来。但谭慧冷静下来后,心里还是有点儿画魂儿,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好事儿。为了验证真假,她亲自给我二姑打了个电话,想探个究竟。我二姑显然是不耐烦了,说,咋地,还信不过我啊,我告诉你,这好事儿我给谁,谁都得磕头作揖地谢我,我给你们图啥,我和李得志要不是一个妈生的,我跟你们扯这犊子。

我二姑这样一说,谭慧心里就有底了,立马拍板决定去。可去是去,不能空手,得带钱。我二姑说了,要挣钱,得先入股,越多越好,最少两万。李得志和谭慧把家底都划拉出来了,连成毛的加上,还不到三千,差远了。最后,他俩也豁出去了,机会难得。他俩舍下脸,求亲戚,找朋友,勉强凑够了两万。两万就两万吧,时间紧,不能再等了,钱在青岛招手呢,得抓紧过去,晚了该跟别人走了。

命运就喜欢和穷人作对,你想的不是跟花一样吗,好,就不给你花,不但不给花,相反,还要给你一个大嘴巴子。

李得志一到青岛,就傻眼了,钱交上去后,人就被关在了黑屋子里,一大帮人天天坐在地上听课、喊口号,睡觉时人挤人,吃的饭见不到油星。李得志知道被骗了,想找我二姑,也找不到,去的时候就见了一面,之后就分开了。好在没几天,他们那儿就去了警察,抓了几个头头,其余的都遣散回了家。

有意思的是,李得志和我二姑是坐同一趟火车回的家。在车上,我二姑一顿哭天抹泪,说了一万句对不起。当时李得志虽然生气,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打打不得,骂骂不得,加上许多乘客都在围观,所以就原谅了我二姑。

李得志原谅了我二姑,不代表谭慧也会跟着原谅。谭慧都快气疯了,本指望两万块钱能下崽,谁知道却被骗了。她天天去我二姑家,堵着我二姑要钱,就差动刀子了。

我二姑也很委屈,她说,我也是受害者,我压根儿没想骗你们,我只想有钱挣,就不能落下自己家人,谁知最后是这样。不管她咋说,谭慧也不肯饶过她,两万块钱呢,谁能咽下这口气,谁能干吃哑巴亏。

我二姑实在没了办法,索性耍了赖,披头散发,脖子一伸,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最后,谭慧认了,不认不行,我二姑比我家还惨,亏得更多,就是把她宰了,砸骨头,放血,也弄不出一分钱,再盯着她,已经没意义了。

那一阵子,李得志和谭慧天天干仗,没有消停的时候。

痛定思痛,李得志彻底放下了做买卖发大财的想法,就寻思脚踏实地,干点儿出力活儿。他开始四处找工作,早出晚归。这样跑了一个多月,他也没找到一份活儿。那几年下岗工人海了,满大街都是,要是知道哪里要人,脑袋都削个尖往上挤,哪能轻易就轮到他李得志。

李得志似乎更迷恋彩票了。我放暑假时,有一天去劳务市场找他,只看到了他的倒骑驴,车把上挂着个纸壳牌子,上面写着他的电话号码,却没看见他人。最后是老郝告诉我的,说他在彩票站里呢。我当时就来气了,心可真大,不好好守着等活儿,净整没用的。

彩票站里挤满了在劳务市场等活儿的人,全是烟,空气都蓝了。我一进门就看见了一堆人,围在柜台前。一个人正撅着屁股,在柜台上刮即开型彩票。他的拇指又黑又粗糙,像一截干树枝,手指肚上还缠着一圈肮脏的胶布,手指甲好长时间没剪了,指甲缝里全是泥。他手里掐着一厚沓刮刮乐,能有几十张。他用肮脏的指甲盖,在彩票的刮开区一点点儿刮,从一角开始,像一条蚕在小心地吃着一枚宝贵的桑叶,唯恐几口就吃完。刮开区里的图案慢慢地露了出来,是一个黑桃,他兴奋起来,眼睛放着光,加快了刮开的速度。又露出一个方块,他有点儿失望,眼睛里的神采瞬间黯淡下去,三下两下把剩余的部分都刮干净,没中奖。他骂了一句,把这张丢在地上,又拿出了第二张。

刮第五张时,他中了奖。他的手抖着,原地跳了起来,激动地大喊一声,中了。周围跟着响起了一片叫好声。他中了五十块钱。他把中奖的彩票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豪迈地喊道,老板娘,再给我换十张!

围观的人里没有李得志,我转头望向别处,在一面挂着走势图的墙前看到了他,正脸红脖子粗地和几个人戗戗,干仗一样。我叫了一声爸,他没听见,还瞪着眼睛和人家犟。我不得不走过去,扒拉他一下。他看见是我,忙问,你来干啥?我说,快走吧,外面有人用车,正等着你呢。他就跟着我往外走,边走边回头对那几个人喊,今晚红球要是不出12,我把脑袋揪下来给你们。

走出彩票站,我拉下脸,说,能不能有点儿正事儿了?你干啥来了不知道吗,咋不守铺儿呢?他挠挠脑袋,说,我刚进去,就看一眼。我说,我们老师问我假期补不补课,几个老师合办的补习班,要补的话,今天必须把名报上去。他说,必须补啊。我说,要钱,一节课五十呢。他吓了一跳,抢钱啊,啥课值五十?我说,那就不补了。他说,不行,还得补,要不你该被落下了。我说,那我倒不怕,我心里有这个底。他犹豫着,试探地问我,那就不补?我说,我就怕不补老师对我有啥看法。他说,那就补,老师咱得罪不起,万一以后给你穿小鞋就完了。我说行,那我回去就把名报了。又说,你别总去看彩票,好好干活儿,多挣点儿钱,把我大学供完,你就享福了,眼光长远点儿,这才是最好的投资。他点点头,嘿嘿地傻笑,龇着黄牙,满脸褶子都聚成了堆,显得又老又丑。我说,去理发店剃剃头吧,都啥样了。他回答,赶趟,你快回去报名吧,别晚了。

我还是没报补习班,刚转身离开劳务市场时就决定了。一个班下来,补习费不是小数目,李得志有时一天都挣不来五十块钱,不够一节课的呢。凭啥大嘴一张就管他要钱,当爸咋地了,当爸就该你的啊,一个没啥能力的人,能把我养这么大,就不差啥了,别蹬鼻子上脸,得为他考虑考虑。

李得志中了一个大奖,是他博彩生涯中的最高奖,三千块。他说啥也要去四海宴庆祝,吃一顿海鲜,放开吃。我说,拉倒吧,你知道咱俩放开吃一顿得多少钱吗?他说,不知道,得四五百吧?我说,我也不知道,但准定死贵的,再说了,兴许咱俩吃海鲜还过敏呢,根本犯不上,不如买点儿菜,自己在家做,吃着还实惠。他想了想,说行,这次就这么地,以后再中大的,高低去四海宴,谁说都不好使,咋也得吃一顿海鲜,要不白活一辈子了,和别人吹牛都不知道咋说。

总共四个菜,一个烀五花肉蘸蒜酱,一个炖鲤鱼,里面加了一块豆腐和一绺粉条。另两个是在熟食店买的现成的,一荤一素,荤的是酱肘子,素的是我点的,凉拌海带丝,权当是海鲜了。李得志买了六瓶雪花,没做菜前就放冰箱里了。

李得志好像好几年没吃过肉了,咧开腮帮子,五花肉一大片一大片往嘴里塞,没等全咽下去呢,啤酒就跟上了,一仰脖,一口杯就见了底。我说,爸,就咱俩,没人和你抢,斯文点儿不行吗?他说,斯文啥,咱们老百姓,今儿要高兴,使劲儿造,别控制。

我看出来了,李得志今天是真高兴了,一瓶啤酒,没多大会儿就空瓶了。他用牙嗑开第二瓶啤酒时,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我,你说我今天没去你二姑那倒啤酒,她能不能生气?我说,那生啥气,你不去她就倒掉呗。他说,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我没给她收拾包间,她能不能生我气。我说,乐生气就生气,大不了以后不去倒啤酒了,更好。他说,你二姑对你挺好,你脚上的鞋还是她给买的呢。我说,别提我二姑,一提她我就来气,要不是因为她,我妈也不能走。他说,这孩子,和你二姑有啥关系?我说,咋没关系,她要不骗你去传销,咱家能亏那么多钱?要是没亏那么多钱,我妈能去舞厅跳舞?要是她不去跳舞,能跟人跑?这是蝴蝶效应,归根结底都怨她。李得志说,别提这些事儿了,喝酒。

难得李得志今天高兴,我想趁机和他好好唠唠。我说,爸,今天咱俩坐一桌喝酒,都敞开心扉,说点儿实话,我妈跟人跑了,你恨不恨她?他放下酒杯,一本正经地说,说实话,就你妈刚跑那一年我恨她,一想起她,我牙根就痒痒,但再以后就不恨了,我就恨我自己没能耐,我要是有一点儿能耐,你妈也不至于走这步。

我想起了谭慧去红玫瑰舞厅陪跳舞的那些日子。那时我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李得志什么工作都没有,沦落成了家庭妇男。谭慧一天陪跳两场,午场和晚场都不落,就为了多挣钱。每天晚场结束,都半夜了,李得志骑着自行车去红玫瑰舞厅接谭慧。有一个晚上,我没睡着,闹着要跟他去。我俩躲在离舞厅大门挺远的一棵树下等谭慧。谭慧出来后,李得志用自行车驮着我俩回家,我坐在前面大梁上,谭慧坐在后面货架子上。夜晚的街道上没有多少人,路灯不断地拉长并缩短我们的影子,他俩一路上什么话都不说,我眼皮打架,还没等到家,就睡着了。

我接着问李得志,事到如今,你是不是还等我妈回来呢?他说,还等啥,都差不多十年了,她要有心回来,早回来了。

他的脸上忽然就布满了忧伤,要哭的架势。我真怕他不争气,掉几滴眼泪疙瘩,那就太尴尬了,于是赶紧岔开话题,你是不是现在有相好的了?他说,净扯犊子,哪有的事儿。我说,谁和你扯犊子了,我说正经的呢,你好几次半夜给人家打电话,还说肉麻的话,别以为你小声说,我就听不到。他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红到大脖根,生气地说,这酒还能不能喝了?我可不管他,继续说,要不你就把她领回家过得了,我这屋让给你俩,我住客厅,反正我来年就高考了,不差这几个月,先克服一下困难。他又被逗笑了,说,净瞎扯,啥都没有高考重要,啥都必须给高考让步。我哈哈大笑,怎么样,你这不承认了吗,哪天不行你让我看看,给你把把关。可他还不肯承认,说,就是普通朋友,能唠一起去,没别的想法。我没再追问,他明显是不想说这事儿,我得尊重他。

李得志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又提了彩票的事儿,不提不行,他不愿意听我也得说,我总觉得他这么迷恋彩票不是个事儿,早晚得在这上吃大亏。我说,爸,我还得打击一下你的积极性,咱这不是中大奖了吗,就当是一个良好的结局吧,也算是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从今往后,你就告别彩坛吧。他有点儿不耐烦,说,我不跟你说别的,我就问你,你知道这次我离五百万有多近吗?告诉你,就差一个红球,五百万是六个红球加一个蓝球,我中的是五个红球加一个蓝球。

我的火儿再也压不住了,一下子蹿了起来。我质问他,你知道差一个红球得差多少注吗?别觉得就差一个红球,实际差老远了。他说,我是技术型彩民,这全在我心里呢。为了让我相信,他马上又举了个例子,说你看,劳务市场那个彩票站买彩票的人那么多,可谁中过三千块,就我自己,包括老郝,有一头算一头,他们都没摸到路子。

我彻底无语了,还让我咋说。我知道,他不会停下来的,他是穷人,穷人都想改变,但他们也清醒地知道,单靠出力气赚钱,一辈子都难翻身。对于他们来说,通往富贵的路都被堵死了,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寄幻想于彩票,虽然机会十分渺茫,但毕竟彩票能给他们带来一夜暴富的美梦。

看出了我对他的失望,李得志又说,为了买彩票,我把烟都戒了,要不是能去你二姑那倒点儿啤酒,酒我都不喝了。其实我蹬倒骑驴挣不了多少钱,咱爷俩年吃年用还凑合,这你眼瞅着就上大学了,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我必须得把钱预备出来。

我喊道,那也不能指着彩票啊!

他说,好好好,以后我每期就买一注,两块钱,不闪腰,不岔气,碰碰运气就行,好了吧。赶紧,快吃饭。他夹了一块鱼肉,放进了我的碗里。

转眼我就上了高三。学校为了追求升学率,要求学生一律在校上晚自习,上到十点,那时公交车早就停了,家长必须去接。每天晚上,李得志都蹬着倒骑驴去学校接我。倒骑驴两个护栏之间横着一块木板,木板上绑着一个坐垫,算是我的座位。最开始,他即使去得很早,也不敢去大门口等我,而是把倒骑驴停在很远的地方。我问他,咋不停在学校门口?他说,人家学生都坐小轿车,我弄个倒骑驴接你,同学该笑话了。我说,明天开始,你必须去大门口等我,早点儿去,站正中间,小轿车冲你摁喇叭,你也别给他们让道,听到没?

后来,李得志的倒骑驴,成了我们学校放学时的一个景儿。他蹬着倒骑驴,混杂在众多的小轿车中,我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板板正正地坐在倒骑驴上。许多学生和家长都向我们行注目礼,我也很快就成了学校的名人,谁见了我都高看一眼,都知道高三二班有个李冬梅,正卧薪尝胆呢,将来一准是个人才。

李得志继续买彩票,背着我,越买越大。有一阶段,蓝球7一直不出,他觉得机会来了,盯住了蓝球7,每期都买。但这个蓝球7好像和他较上了劲儿,他买得越多,它就越不出来,已经连续一百多期了,始终也不肯露面。李得志不断地加倍,买复式的,从7个、8个、9个红球,一直买到了11个、12个红球。他必须不断地加倍投入,要不即使蓝球7出来了,他也收不回成本,除非他能中一二等奖,但那种可能微乎其微。

那一阶段,他既兴奋,又焦躁,饭吃不香,觉也睡不好。随着投入的加大,他的精神慢慢地走向了绝望,走向了崩溃。最后,他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可那个蓝球7还是没出来。他不得不减少投入,直到最后,他一期只能买一注的时候,蓝球7出来了,他中了五块钱。

李得志以前总以技术型彩民自居,没想到最后,他引以为傲的技术,竟然出现了反噬现象,差点儿要了他的半条命。蓝球7没出之前,他像被绑在了一辆车上,这辆车沿着一个下坡路疾驶,直奔深渊,根本不受他控制。这回好了,蓝球7出来了,虽然他只中了五块钱,但他还是感觉到了轻松,不用再受折磨了,终于解脱了。一种无力感和虚无感笼罩着他,他萎靡下去,像一座土墙,在风雨过后,轰然坍塌下去。

那天晚上,他默默地把挂在墙上的走势图,一张张地揭了下来,团成团,扔进了垃圾桶。墙上呈现出几块白色的印痕,和周围被时间熏染过的墙壁,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干净得让人害怕。他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像一尊泥塑。那一刻我知道他彻底告别彩票了。

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想要安慰他一下。

我问,是不是买彩票又赔了,多大的事儿啊,至于你这样吗?振作点儿,不用中大奖,你以后也照样能享福,不是还有我吗?

我不说还不要紧,我这样一说,他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而且声音越哭越大,越哭越难听,鬼哭狼嚎的,一边哭,一边说,爸对不起你,爸把你上大学的钱都败祸没了。

我一下子就呆住了,他跟我说过,他这几年攒了五万多块钱,留着等我上大学时用,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就都给福利做贡献了。都怪我,那一段时间,我确实发现了他的异常,但我只忙于学习,并没往心里去。如果我能及早阻止他,也许后果不会这样严重。那可是五万多块钱啊,是他在风里、在雨里,撅着屁股,哈着腰蹬倒骑驴挣来的血汗钱,就这样打水漂了,连个响动都没有。

李得志不准备蹲劳务市场了。如今拉脚的车差不多都换成了电动车,只有他还蹬倒骑驴,加上最近城管管得严,他成天提心吊胆,哪哪都不敢去。最主要的是,他挣的钱越来越少,他必须在我上大学前准备出一笔钱。他托人在工地找了个活儿,电工,也算是老本行,盖楼时负责下线,挣得比拉脚多不少,活儿还长远稳定,只是比较累,还要去外地。

临走前,李得志给我买了一部手机,二手的。他说,等你上大学时,再买个好点儿的,现在钱不多,对付能接打就行,别嫌弃。他又买了些粮油,并且给我留下了几百块钱。他让我早餐去包子铺吃,午餐和晚餐吃学校食堂,晚自习后坐包车回家。包车他也联系好了,五个学生合租的,一天一人五块钱,送到小区门口。他什么都不放心,好像我还是个小孩子一样,不厌其烦地告诉我煤气灶怎么用,电饭煲怎么用,叮嘱我上学时一定别忘记带钥匙,回家后必须要把门从里面反锁上,谁叫门也别开,并告诉我,遇到啥事都别慌,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或者去找我二姑。

李得志走后,我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早餐我没有去包子铺,两个包子一碗粥,最便宜也得三四块,不如自己做点儿,煮一小把挂面,打一个荷包蛋,两块钱下来了。

晚自习后,我也没坐包车。从学校到家,步行也就半个多点儿,不耽误我多少时间。李得志挣钱不容易,我能给他省点儿就省点儿。但晚上独自回家,我还是有些害怕。为了以防万一,我找出了一把水果刀,用废卷子纸裹上,天天藏在书包的夹层中。晚上放学回家时,我把水果刀拿出来,揣在校服兜里。我走在路上,一只手插在兜里,握着水果刀的刀柄。马路上行人稀少,路灯昏暗,我的脚步声很响。我的手握得太紧,指节酸疼,手心里也全是汗。我暗暗地下着狠心,哪个坏蛋要是敢劫我,我就毫不客气地把水果刀插进他的肚子。

我高考发挥得挺好,分挺高,考上了哈尔滨的一个大学,985,我选的专业也不错,据说就业前景好。我要的就是这个,别大学毕了业,还得为工作发愁,犯不上。另外我也想好了,就读四年,然后就去找工作,别人说出花来也不考研,要早挣钱,挣多挣少我都认了,总花别人的钱,我的心不得劲儿,就算花的是李得志的钱,我也难以心安理得。他为我付出了二十多年,不差啥了,人不能无尽无休,得寸进尺,该回报得回报了。我都算计好了,我毕业时,他正好52岁,就按中国人的平均寿命来说,他还有25年的寿命呢。这25年,我必须让他享福,不行就给他找个老伴,天天俩人啥负担没有,买买菜,做点儿饭,跳跳广场舞,尽情享受晚年。

但我想得太美了,命运并没有给我回报的机会。李得志死了。

大二暑假,李得志打电话问我啥时候回去。我本不打算回去,想趁暑假打个工,咋也能挣点儿钱。但一想,我挺长时间没回去了,李得志也该想我了,就告诉了他我回去的日期,并且预订了火车票,寻思回去住几天,完了再回来。

他知道我要回去,先做了准备,买了不少菜,鸡鱼肉蛋啥的,还有水果,把冰箱都塞满了。但在我回去的前一天,他又给我打了电话,说他们在鹤岗的活儿下来了,着急,请不下来假,要出门干半个月。我想了想,告诉他,让他该上班上班,我也先不回去了,等他干完活儿,回家时告诉我一声,到时候我再回去。这样两不耽误,他能继续上班,我也能打几天工。

半个月后,李得志给我打电话,说他回家了,让我也动身。可第二天,还没等我上车呢,我二姑的电话就来了,我刚接通,她就说,你爸出事儿了,你快回来吧。我脑袋轰的一声,一片空白,蒙了十多秒,干着急,嗓子发不出声。她等急了,你到底听没听见,赶紧回来,你爸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李得志回到家,一顿收拾,把我的床单、被单都洗了,又打扫了房间,连窗玻璃都擦了一遍。想到我回家要做点儿好吃的,他就打开了冰箱,里面是他半个月前为了迎接我回家买的东西。冷冻室里的鱼和肉还没啥事儿,但冷藏室里的水果都烂了,有的长了绿毛,有的烂出了深坑。他看了看,打算清理掉,再买些新鲜的。但他舍不得把那些烂水果扔掉,就把苹果上腐烂的地方剜掉,葡萄上的烂粒摘掉,还有几个烂得发软发黑的大白梨,也都削了削,最后整了一大盆。他也没吃饭,就把这些水果都吃了。

谁知就中了毒。他也是真糊涂,啥也不懂,水果烂到这种程度,即使把腐烂的部分削去,里面还是有不少毒素和霉菌,加上他吃得太多,足以要人命。他恶心、呕吐、肚子疼、脑袋疼、浑身冒虚汗,走两步道都打晃。他坚持了一会儿,实在挺不住了,就给我二姑打了电话。我二姑到我家时,他已经不省人事了,送到医院,也没抢救过来。

我到家时,李得志已经被送到了殡仪馆。他被装在一个玻璃棺材里,板板正正地躺着,穿着一套肥大的西服,脑袋上戴着一个滑稽的呢子前进帽。他的脸是黑色的,嘴里衔着一枚拴着红线绳的铜钱,五官比平常小不少,总感觉那不是李得志。我趴在棺材上仔细看他,想哭却哭不出来,胸发闷,口发干。我二姑在旁边说,你爸这辈子,活得真窝囊,啥福也没享就死了。又说,你要想哭就哭出声来吧,别憋着。可我还是哭不出声来,嗓子里像被啥堵住了一样,喘气都困难。

第二天出殡,遗体告别时,我才反应过来,才知道我以后就没有爸了。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惊天动地的,心脏都抽在了一起,双手扯着灵床,死活不撒手。我二姑和老郝他们好几个人拉我,都拉不走。后来又过来几个人,我也不认识,估计是李得志的同事,连劝带拽,我才松了手。

骨灰暂时寄存在了火葬场。离开时,我二姑让我和她坐我二姑父的车走,我拒绝了,说我坐公交回去。她看看我,眼神复杂,没说什么,自己上了车。来送行的,除了我二姑和我二姑父,还有老郝和李得志的另外几个同事,他们没有车,都站在站台上等公交。他们都沉默着,表情严肃,姿势端正,眼睛望着公交车来的方向。不一会儿,公交车就来了。临上车前,老郝回头向我招了招手,意思是让我上车,我摇了摇头。

火葬场在城郊,离城里有二十多里路。我步行往回走,走着走着,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根本控制不住,哗哗地流,擦掉一波,又来一波,好像我的身体里都是眼泪一样。我一路走,一路哭,间或抽自己几耳光,我太悔恨了,我要早回去,把冰箱里的水果都吃掉,他也不会死,都怨我,是我害死了他。路上有不少人,都好奇地看着我。一个男人停住脚步,他年龄和身材都很像李得志。他的目光一开始是疑惑,而后又变成了同情和关切。他似乎想要和我说一句什么,但只是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或者发出了声音,我只是没听到。最后,我走过了他。

走了一段路,我的眼泪哭干了,风一吹,我脸上有些发紧,像覆着一层硬壳。我的眼皮也肿了,变得很僵硬,我不得不眯缝着眼,景物因此变得迷离恍惚。

路两边的建筑慢慢地隐退,身边的行人渐渐地模糊。我不知道路还有多远,甚至不知道这条路通向何处。四周吹着风,从无际的天宇中吹来,越来越大,慢慢地把我淹没在了这个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