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晚上九点,齐自新躺在宿舍的板铺上,用微信和王雪莓语音聊天。
他先问了家里的情况,儿子小虎长没长胖?爸妈的身体好不好?年货置办得咋样了?王雪莓一一回答他,小虎这个月又长了一斤多,开始冒话了。爸妈的身体都挺好。年货也买得差不多了。王雪莓又问齐自新哪天回家。齐自新说,也说不好,反正年前能回去,现在是边干边等工钱。
语音说了一会儿,齐自新觉得不过瘾,发起了视频聊天。但他刚发起,就被王雪莓拒绝了。齐自新说,你接啊,我要看看小虎。王雪莓说,别费流量了,孩子都睡了。齐自新说,睡了我也想看看,我平时抖音都不舍得刷,流量还有不少呢。说完又发起了视频。
视频响了一会儿,接通了,王雪莓的脸呈现在了手机里,头发有些乱,身上穿着睡衣,看样子也躺下了。齐自新说,小虎呢?快让我看看。王雪莓把手机对准了小虎。小虎睡着了,脸红扑扑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鼻子像一个小蒜头,嘴微张着,肉嘟嘟的。我儿子可真招人稀罕,像一个小猪羔子。齐自新说,脸上瞬间长出了一厚层笑,马上都要掉下来了。
看完了儿子,齐自新问王雪莓,想没想我?王雪莓撇撇嘴,不想。齐自新说,快说,想没想我?王雪莓说,净说这些,不怕人笑话。齐自新说,谁笑话,就我一个人,他们去足浴店找小姐了,都没在屋。放低了声音又说,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可别跟外人说,大鹏也找小姐去了,不是这一次,总去。
王雪莓问,你去没去过?齐自新说,一次也没去过,大鹏总想带我去,可我死活没同意。我知道他啥意思,他是想拉我下水,好堵住我的嘴,省得我回格木村后瞎说。王雪莓又撇了撇嘴,鬼才相信。齐自新急了,我要是找过小姐,出门让车轧死。
王雪莓说,你要是实在忍不住,就去找吧,我不怪你。脸上很平静,不像是在开玩笑。
齐自新说,你是不是有病?说啥呢?你长得这么好看,一个人在家忙里忙外,又是孩子又是地的,还得抽时间照顾我爸和我妈,我要是去找小姐,能对得起你?又问,快说,想没想我?
王雪莓说,你怎么一说话就问这个。齐自新说,我出来快一年了,全靠你这句话活着呢,快说。王雪莓说,想了。齐自新说,真想假想?王雪莓说,真想。齐自新乐了,嬉皮笑脸地说,快点儿把衣服脱了,让我看看我儿子的饭锅,都把我想坏了。王雪莓说,你一视频就寻思这点儿事儿,有啥好看的,用不了几天你就回来了。齐自新说,就看,就看,要不今晚我觉都睡不好。
齐自新一个劲儿地央求,王雪莓无奈,说,给你看,给你看。开始解睡衣的扣子。
就在这时,宿舍的门响了。齐自新很沮丧,暗骂了一句,赶紧关了视频,然后打字告诉王雪莓,大鹏他们回来了。
直到腊月二十八,齐自新和大鹏才回到格木村。
齐自新刚进院门,王雪莓抱着小虎就迎了出来。他连忙放下行李,从王雪莓怀里接过小虎。小虎有些怕他,身子使劲儿向后挣,小嘴撇着,马上要哭的样子。他谄媚地冲着小虎笑,一边笑一边说,我是爸爸,是爸爸。可小虎还是哭了起来,扭着脖子去找王雪莓。王雪莓把小虎接回去,说,你一年没回来,走的时候他还不记事儿,上哪儿知道你是他爸的。
王雪莓已经把饭做好了,四个菜,还特意做了齐自新爱吃的得莫利炖鱼。齐自新说,我先去爸妈那儿看一眼,还有大哥那儿,回来再吃。说完抱住王雪莓,在她的脸蛋上叭叭地亲了两口,一脸坏笑地说,你等着,看我晚上咋收拾你。
齐自新的爸妈住的还是三十年前的老房子,早已破旧不堪,要不是今年村里旧房改造,给换了铁皮瓦和塑钢窗,估计都不能住了。
老两口为了给两个儿子娶媳妇,不但盖了两栋砖瓦房,还拿出了二十多万现钱,这现钱不全是积蓄,他们的积蓄几乎都用来盖新房子了,这现钱大多数是求爷爷告奶奶,从亲戚那儿借来的。两个儿子结完婚,老两口就成了两块干巴巴的海绵,一滴水也挤不出来了。
齐自新觉得亏欠爸妈的太多太多,总想多挣点儿钱,好让老两口过上好日子。这次回来,齐自新给爸妈都买了礼物。给他爸买的是一个智能手机。在南方打工时,老爸老妈隔三岔五就给他打电话,用的是老年机。他一直想着,给老爸买一个智能手机,以后可以和他视频。他给老妈买的是一身保暖内衣。他妈有老寒腿,一入冬两腿就冰凉、麻木、疼痛。齐自新知道,这都是妈年轻时在田里坐下的病根。
老两口连声说,以后不许给我们买东西了,钱挣得不易,要用在刀刃上。又问了齐自新打工的事儿,累不累?吃得好不好?今年挣了多少钱?当得知齐自新今年挣了六万多块钱时,老两口很高兴。
齐自新是个泥瓦匠,如果不去南方进大建筑队,只在家里跟着小工程队干,一年挣三万多就不错了。但老两口只高兴了一会儿,就严肃了起来。他爸说,钱挣得是挺多,可不如守家在地,在家跟前儿找点儿活儿干,少挣点儿就少挣点儿,至少能顾上家。他妈也说,就是,你一走就是一年,雪莓自己一个人伺候好几亩地,还拖着个孩子,也够她受的,就算我和你爸能帮她一把,可也不是个长事儿。
齐自新有些奇怪,不对啊,前两年我不愿意出去,你们俩还一个劲儿说我不知道挣钱,撵我出去呢,怎么今天反倒不让我出去了呢?我也知道在家跟前儿干活轻巧,还能干点儿家里活儿,可好是好,钱少啊。又说,你们看咱格木村的男的,不都出去了吗?要不出去干,在格木村累死累活一辈子也得受穷。
老两口还要说什么,齐自新有些不耐烦了,别说了,说破天我也得出去干,你俩就别管了。又说,我去我大哥那看一眼。
齐自新的大哥是格木村第一批去南方打工的男人,要不是后来受了工伤,腿落下了残疾,他现在也和齐自新一样,是一个长年在外的打工人。
齐自新把带回来的礼物给了大哥大嫂,大哥大嫂都很高兴。大哥问他,过了年还去吗?齐自新说,去啊。他大哥说,我现在算看明白了,当初我要是在家跟前儿干活儿,也不至于受这点儿伤,出外干活儿是挣钱,可咋也没家好。
齐自新说,你怎么和爸妈一样,不出去干活儿咋整?还得干,现在多吃点儿苦,以后就享福了。大嫂白了大哥一眼,说,谁像你,格木村在南方打工的人多了去了,进工厂的、进工地的、送外卖的、送快递的,不都好好的嘛。回头对齐自新说,别听你大哥瞎说。齐自新说,我知道。四下看了看,问道,怎么没看见小龙,我还给他准备红包了呢。大嫂说,别给他红包,小孩不能惯着。又说,刚才还在屋里,估计在门口和别的孩子玩呢。齐自新说,我去找找他。
齐自新在门前的路上找到了小龙,他正和一帮孩子在玩雪。齐自新喊了一声,小龙一抬头,大叫一声二叔,丢下伙伴,欢快地跑了过来。
齐自新问,想没想二叔?小龙说,想了。齐自新从怀里掏出红包,递给小龙,这是二叔给你的,想买啥就买点啥,别给你妈。小龙接过去,打开红包,从里面抻出两张红票子。哇!小龙登时跳了起来,二叔你太讲究了,给我这么多钱。齐自新摸了摸小龙的脑袋,别整丢了,快回家吧,我也该回家吃饭了。
可齐自新刚走出几步,就被小龙叫住了。小龙追上来,拉着他的手,走到路边的墙根,神秘地说,二叔,你对我太好了,我应该告诉你一个秘密。齐自新笑了笑,你才几岁,能有什么秘密。小龙说,是秘密,我妈和我爸偷摸说话,我在被窝里听到的,不骗你。
德光五十多岁,在格木村当了近三十年的村长,县城里还有自己的买卖。这么多年来,他在格木村一直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齐自新越想越闹心,越想越害怕,回到家里,看见饭菜都已经摆在了桌子上,但王雪莓却不在,应该是干等他不回来,抱着小虎找他去了。
他坐在桌子前,望着桌上丰盛的饭菜,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人生真是变化无常,他从遥远的南方,坐火车,倒汽车,兴致勃勃地赶回家来,却遭受了这样的当头一棒。有一刻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在梦中,所经历的一切都会在梦醒后恢复如初。
他越想越难受,越想越憋屈,猛地抄起了桌上的一瓶白酒,一仰脖,咕咚咕咚,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去了一大半。
他的酒量本就不大,大半瓶酒下肚,好比火上浇油,心中的怒火猛地烧了起来,一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被他捕获住了。他奔进厨房,摸起菜刀,揣进怀里,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家门。
格木村已经有了过年的气氛,有的人家挂起了红灯笼,有些大门已经贴上了红对联。
路上,齐自新遇到了几个人,他们都和他打招呼,说一年不见,挣大钱了吧?或者说,在家多住几天,好容易回来一趟。他们都很热情,脸上带着笑。但齐自新觉得他们不是在和他打招呼,而是在嘲讽他,在等着看他的笑话,所以他就没有回话,依旧自顾自地往前走。
虽然春节已至,北方的天气依旧很冷,一阵阵冷风扑面而来,齐自新迈着大步,昂头挺胸,悲壮地,一往无前地走在风里。
德光家到了,高高的围墙,华丽的欧式大门,大门上贴着两幅巨大的门神。两个门神威严肃穆,手持钢鞭和金锏,四只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齐自新。齐自新浑身肉皮一紧,酒一下子就醒了两分。
大门两侧的空地上,停着四辆轿车,都是黑色的,溜光锃亮,闪着尖刀上才有的寒光。看来德光家今天来了不少人,从这些车的豪华程度来看,这些人应该都是城里的。想到这里,齐自新的胆子又小了一圈。
院子里人声嘈杂,中间还夹杂着猪叫声,很是热闹。齐自新在大门外站了很久,他犹豫着。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掉头回家。德光是作恶多端,但自有老天来收拾他,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何必我来找他清算,根本犯不上,就算杀了他,我又能有什么好结果?但他转身时,一群孩子嬉闹着从路上跑过去了,他的怒火再次燃烧起来,没有丝毫犹豫,他推开了德光家的大门。
院子里有许多人在看杀猪,这些人挺胸叠肚,衣着讲究,一看就是城里人。那头猪很大,被几个人按在案子上,四肢不断挣扎,猪头不停摆动,一个人拿着杀猪刀,怎么也找不准下刀的位置。猪嗷嗷地叫,看热闹的人哈哈地笑。
这时德光走到了案子前,骂道,都他妈的是饭桶,杀头猪这么费劲,又不是让你们杀人。他要过了杀猪刀,先吩咐几个人把猪按牢,然后右手握刀,左手抓着猪耳朵,刀尖在猪脖子上点了几点,找准位置,一用力,一尺多长的刀苗子无声无息地插进了猪脖子。
猪嗷的一声惨叫,齐自新的身子随之一抖。但德光还不肯罢休,手上再加了一分力气,杀猪刀又往里走了走,半个刀把子都没进了猪脖子。
猪又惨叫了一声。一股尿意袭来,齐自新再次打了个激灵,酒已醒了七分。
德光抽出了杀猪刀,尖刀上滴着鲜血,落在尚存积雪的地上,像开了一朵朵妖艳的梅花。冒着热气的猪血汩汩地从猪脖子里涌出来,淌进了下面的一个盆里。猪拼命地挣扎了几下后,身体僵直,死掉了,只有眼睛圆睁着,里面布满了恐惧和不甘。
看热闹的人发出了一片叫好声。德光接过一人递过去的抹布,擦着杀猪刀上的血,一抬头,看见了齐自新。
自新回来了?德光问,低头继续擦拭杀猪刀上的血。只几下,杀猪刀就光亮起来,阳光一晃,狠狠地刺了一下齐自新的眼睛。
齐自新赶紧说,今天刚到的家。
德光说,好,你这人还算有良心,回来还知道来看看叔。不像有些人,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村长。擦了擦手上的血,又说,你说你们这些壮劳力都出去了,整个格木村就都扔给了我,春种秋收,修桥补路,就连个人家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我都得管,你说我容易吗?说完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齐自新,像是在等他的回答。
齐自新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像鸡在啄米。
德光接着说,自新啊,你家我也没少操心,你爸的房子今年我给换了铁皮瓦和塑钢窗,还有你家的地,春天是我帮着找车给种的,秋天还是我找车把苞米给拉回来的。停了一会儿,像想起了什么事儿,又说,对了,来年我想给你爸妈办个低保。按理说,你爸妈不够格,有俩儿子,但我想了,你大哥打工弄了个残疾,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办就办了吧,我这人就是心软。
齐自新又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虽然没把“谢谢”两字说出口,但脸上却全是感激。
德光这时已经把杀猪刀和手上的血擦净了。他掂了掂杀猪刀,转身走向别处,边走边对着那些城里人说,十几年没动刀了,手生了。有人说,大哥威风不减当年,还那么牛。人群中又响起了一片叫好声。
齐自新站在原地,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德光转过身来,对他说,自新别走啊,在这儿吃猪肉,我每年过年都杀一头猪。
齐自新连忙说,不了,不了。
德光也没深让,齐自新紧了紧衣服,转身出门。
一出大门,齐自新就看见了王雪莓,她抱着小虎,站在路中间,正望着他。齐自新没有说话,也不正眼看她,快步往家的方向走。王雪莓快步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抱着小虎,伸手去拉齐自新的手。齐自新的手躲了一下,没躲过去,被王雪莓攥在了手里。他刚想把手抽出来,这时王雪莓怀里的小虎歪着头冲他叫了一声爸爸,声音稚嫩清脆。
齐自新的眼泪哗的一下涌了出来,慌忙从王雪莓怀里接过小虎,脸紧贴着小虎的头,蹭来蹭去,眼泪鼻涕弄了小虎一脸。
夜深了,小虎早就睡着了。齐自新躺在炕上,大睁着眼睛,身体一动不动。王雪莓躺在他身旁,和他隔着一尺多远的距离,也是一动不动。齐自新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也能听见王雪莓的呼吸声,但他俩谁都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躺着。窗外零星地响着爆竹声。
这样过了好久,王雪莓忽然说话了,是对着天棚说的。她说,有一天半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死了,小虎也死了。我吓得到处去喊人,可我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鬼,脸上都是烂肉,舌头吐出老长。他们追我,我虽然使劲儿跑,但双腿却像被捆住了一样,怎么也跑不快,就这样,他们离我越来越近,最后我摔倒了。我拼命地挣扎,刚想爬起来,他们就追到了我身前,十几个脑袋一起扑向我,我一下子就吓醒了,浑身都是冷汗。醒来后,我一直没睡,根本不敢闭眼睛,只要一闭眼睛,眼前就是一群恶鬼,心里怕极了,想给你打电话,还怕耽误你休息,只能紧紧地搂着小虎,一直挨到天亮。
齐自新认真地听着,没有搭话。
静默了一会儿,在黑暗里,王雪莓说,过了年,小虎让爸妈给看着,我和你一起出去打工。齐自新想点一下头,但脖子硬挺挺的,头怎么也动不了。
又过了一会儿,王雪莓把手伸向了齐自新,轻轻地触碰他的胳膊。齐自新没有动,王雪莓的手又顺着他的胳膊爬向了他的肩膀、胸膛、脖子和脸。齐自新依旧忍着不动,身体如同一截木头。又过了一会儿,王雪莓的身子贴了过来,双臂像章鱼的触须,缠住了他,开始亲他,亲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像疯了一样。
齐自新的身体里嘭的一声,爆燃起一团大火。他的身体疯狂地动起来,粗暴,凶狠,像要把心中的愤怒、仇恨和委屈都发泄出来一样。王雪莓紧闭着嘴,嗓子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两条胳膊死死地箍着他的腰,指甲陷进了他的肉,牙齿陷进了他的肩膀。
狂风暴雨之后,齐自新浑身都是汗水。他和王雪莓紧紧地抱在了一起。齐自新用力地抱住了王雪莓的头,紧紧地按在了自己的胸前。他越来越用力,恨不得把这颗头颅按进自己的胸里,再按进自己的心脏。
王雪莓呜呜地哭着,齐自新无声地淌着眼泪。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不时有烟花腾空而起,透过窗子,映亮整个房间,然后又落下去,把送进屋里的光彩抽离。
旧的一年即将过去,新的一年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