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南逃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破北京,朱由检自缢煤山。
同年,清军入关,于庆都大败顺军。五月,占领北京;六月,巴哈纳进攻山东;七月,泰安王朱由弼向清军投降。
………
这几年,汉人的日子很难过。
自崇祯朝便持续数年的瘟疫蝗旱,使北地百姓撅瘗食胔,母烹其女、父子相食者不计其数。
如今又逢建奴南下,瘗济南积尸十三万余,济南城付之一炬。
黄河北岸,赤地千里,不闻鸡鸣,难觅犬吠。
满目蒿莱的土地间,正有一群流民游荡,拖家带口,步履蹒跚,行尸走肉一般。
赤日高悬,脚下是龟裂的土地,前方是不见尽头的黄土。
李秉成带着儿子,夹在逃难队伍中,失神走着。
他本是崇祯十六年的进士,也就是去岁,方才以年近五旬的年纪金榜题名。
却不料还未补缺,京师沦陷,没多久,自己的家乡也沦丧在清军的铁蹄下。
上个月,老父含恨而终。
十天前,长子因助济南知府守城被屠。
九天前,妻子薛氏被满人玷污,凌辱致死。
如今仅剩自己与次子李昭凤逃了出来,与其他不肯降清的乡老南下逃难。
可一路缺衣少食,父子二人此刻已是饥火烧肠,儿子更是高烧不止,四肢浮肿。
入夜,几点孤星。
他很幸运的找到了“观音粉”,这种泥土呈青白茯苓色,可以充饥饱腹,却不能多食,否则会腹痛坠陨,难以大便。
李秉成面有喜色,正欲将观音粉塞入儿子口中。
便见其他乡党在不远处议论纷纷,中有一人对着他摇手道:“李老爷,莫给孩子吃那个了,这有好东西!”
李昭凤无力道:“爹,他们是挖了人家的坟,不行……”
李秉成点头,对着那面吼道:“人伦纲常,便是畜牲,也断不至以胔乞活!”
没多会儿,又听到一乡党说:“那又何苦了孩子?观音粉吃多了是要肚子胀死的!”
“胀死便胀死!倒也死个心安!”李秉成说完,又面露不忍,低头喃喃道:“况且事到如今,我们爷俩还有什么好活的么……”
说完,两滴泪滴落下来。
李昭凤黯然无言,良久才撑起力气,挤出苦笑来:“爹,我怕是撑不了多久了……我若是撑不过今晚,你便把我埋的深些罢……”
“二郎别说这丧气话。”李秉成抹了抹泪,眼眶甚红:“我便是死,也要把你带到淮安去!”
李昭凤笑笑,却是不作声。
自己对自己的身体再了解不过了,早知这般,还不如当初就死在济南城中。
又想起母亲、兄长的妄死,内心更是涌起一股怒火。
“咳…咳…咳!”
李昭凤剧烈咳嗽起来,李秉成慌了神,连忙拍打他的后背。
却不料,儿子竟是将他手拨开。
“倘若我真熬不过去了,还是请父亲就将我埋在黄河以北吧。落叶归根,若是到了淮安……却不知何时才能回到故土,请把我埋在这,也算是死在山东了……”
李秉承默然,咬紧了牙关,悄悄将头转了过去。
“我知你是恨我,恨我没保住你母亲,恨我没保住你兄长。”
李昭凤双眼空洞,良久才释然笑道:“何来恨一说,死易生难,父亲活下去才有机会报仇啊……”
这夜,李秉成终究还是失去了他的最后一个亲人。
天明时,儿子的身体已是冷冰冰,却是双目紧闭,不知临走之前有是否有过什么遗憾。
这天以后,南下逃难的队伍中,就多了个永远背着一具尸体的中年人。
距离黄河渡口尚有许多距离,随着脚程越来越远,各府各县汇聚而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或是军户营兵,或是不肯剃头,又或是与满清有什么深仇大恨者。
逐渐,这支队伍有了近千人之多。
几日后,便离黄河岸口不远,急湍的波涛翻涌向前,对岸依稀看到有几队明军士兵稀疏列阵,却不知在等什么。
正午,一个身穿破旧号衣的糙汉坐到了李秉成的身边,也不知是何处的溃兵。
他开口问道:“这些日子总见你背着他,却是你什么人?”
李秉成惨然笑道:“是我的儿子,我要把他带去淮安,埋在汉地。”
糙汉努了努嘴,啧舌道:“这般热的天,你也不怕他肉烂臭了么?”
说完,他胆大好奇的摸向李昭凤的尸体。
出乎意料的冰冷,皮肤依旧紧致,血肉仍未消减,这般热的天,就算是死人也该能感受到一点温度吧?
糙汉迅速抽回了手,喃喃道:“真是怪了!”
李秉成道:“若是我死之前,朝廷能收复故土,我便带他落叶归根。”
糙汉沉默片刻,有些炸毛:“收复收复,拿锤子收复?!娘的,那群满人打得过跑不过,跑得过打不过,活活追死人,怎么打?!”
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建奴来了!建奴来了!”
却见一支精骑,体型魁梧,外披布面甲,金钱鼠尾,扬起阵阵尘土,正策马而来。
“嗒—嗒—嗒—,嗒—嗒—嗒……”
急促的马蹄声,如催命的鼓点,踩踏在干绝的土地,震颤在场众人的心尖。
清兵挥舞手中马刀,高声喝道:“ᡥᠣᠨᡳᠨ!ᡥᠣᠨᡳᠨ!(羊,羊)”
“跑啊!”
顿时,这群难民作鸟兽散,向着前方奔去。
李秉成不知何处来的力气,双腿疯狂迈动,一时间速度竟不落于那些年轻。
方才那与自己搭话的糙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员满人骑兵抹了脖子。
人借马势,马助人威。
唰——!
数颗头颅高高飞起。
又有骑士抛出套马索,便有一个妇人被勒住脖子,嘶哑几声被拽在马后拖行。
哭喊声、尖叫声与叫骂声震天彻底,时而听到孩童高声啼哭又戛然而止。
跑!跑!跑!
李秉成内心只有这一个想法,冷汗直流。
转眼间,已至黄河岸边,许多动作快的已经扑腾入河,被河流冲击在角岸晕厥过去,或是被淹没在波涛中,不知被卷席到了何处去。
对岸,明军齐齐举起火铳与弓箭。
一声令下,倒下的却是奔逃的难民,而非清军。
此刻南明弘光朝廷初次立,庙堂之上皆是“联虏(清)平寇(顺)”的声音,对岸的徐州驻守总兵却是下了命令,在此阻击南逃的难民。
朝廷正计划征讨闯贼,必然不能在这个关头得罪建奴!
前方,是阻挡自己的同胞;身后,是追杀而至的异族。
来不及思考,李秉成一股脑扎入黄河之中。
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所向何方,汹涌的河水灌入他的鼻腔,他的意识也随之渐渐模糊不清。
恍惚间,他恢复了些许神智。
“不行……二郎不能跟我一起葬身鱼腹……”
“我李家,终究还是灭了门了……”
………
半个时辰后,黄河已被鲜血染红,已是不见半个难民存活。
那边,是具具横躺的汉人尸体;这边,是神色难看的明军官兵。
那队清军骑士在对岸控马扬蹄,转了个圈,对着这面的明军吹了声口哨。
随后哈哈大笑,纵马离去。
“呸——!”营兵管队盯着离去的清兵,狠狠淬了一口吐沫:“真他娘的窝囊!”
正欲收队离开。
却听到有名士卒讶异了一声:“大人,冲上来了个人!”
管队皱眉看去,确实有一青年面色苍白,躺在黄河南岸上。
“尸体罢了,给他踹下河去。”
一明兵应声出列,刚要将青年推下黄河,似乎察觉到一丝不对,叫了一声:“大人,他还有气儿呢!”
下一刻。
李昭凤缓缓眯开双眼,呢喃不清着:“你大爷啊,给我撞哪来了……这还是国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