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堂堂文豪,凭什么叫我怪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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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纯粹的,善或爱?

这会儿,忽而有水声泛起,在火海之上。

庄舟听得清楚,将目光投向水声响起的地方。

他看到了一条河,还有,一座纯白的桥?

那些全都架在橘黄的火海之上,河水涛涛流淌,一艘小船被裹挟其中,摇摇晃晃地向着那座白桥而去,眼瞅着在千钧一发之际就要撞上去,船头,忽而出现一抹干练的身影——

他抬头,望向与自己近在咫尺的桥。

和桥上那道,撑着白色油纸伞的倩影。

一上一下,一高一低。

彼此注视着,仿佛天长地久。

又像是彼此互不认识那般,

在几息的对视之后,收回目光,各自离去。

小船悠悠飘荡,

女子轻声吟唱着童谣。

“摇啊摇,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庄舟看得真切,那两人的眉眼间依稀有些相似。

“是有血缘关系吗?”庄舟喃喃,收回目光,暗自思忖着,“看这样子,应该是叶子发威了啊?那,这两人大概就是代入的男女主了……男女主间带有血缘关系,什么狗血剧情啊?”

在记忆中,这种带有狗血剧情的名著简直不要太多。

但,若是再结合起来范荐自己的回忆呢?

在自己所看过的浩如烟海的记忆书海中梭巡,庄舟终于锁定了目标——

俄裔美国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巅峰之作,

《爱达或爱欲》!

“同胞兄妹的性爱使其乱伦主题让读者在享受的同时颇为不安,但浓烈的唯美主义追求又让人敬仰于这样一种奋不顾身的爱。”这是中译本译者的话,对于这本书内容的最精确的表述。

大概地回想回想这本书晦涩难懂的剧情,庄舟心中大致有了判断,于是,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先各走一通,完全失去了道路感地乱走,没有目的也没有边界,只是随性而为。

由此,庄舟终于得以踏足那座用语言构建出的时空迷宫。

·

天空中飘零着冷雨。

采用了苏州式园林般的设计,令这栋一族宅院显得幽深而清寂,在某条通幽小径的最后尽头,飘绿的竹林隔绝了所有人对此的窥视,令那栋木屋显得孤寂无依。

用人话来说,这里是禁闭室。

范荐坐在一只小马扎上,怔怔地望着渐灰的天空。

他的怀中捧着一只手。

断手。

断手用石蜡封裹,大概是为了易于保存,而且又被范荐日日抱在怀中,就跟盘玩玉器一般,分明早就苍白僵硬的断手变得荧光润泽,犹若玉石雕琢,分毫看不出是从人体上生生砍下来的,更像是工艺大师的巅峰之作。

忽而,有脚步声在接近。

范荐没有看那从竹林中走向自己的身影,只是久而长地注视着天空,也注视着那遮住天空的云翳。神情专注而认真,全然没有那猖狂和嘲弄的嘴脸,像是被洗净了铅华。

或者说,从来没有被铅华沾染。

不比庄舟曾经见过的185黑皮体育生形象,此刻的范荐是陌生而瘦削的,皮肤白得泛光,是所有女生都会向往的冷白皮,神情专注中透着一抹孤独,长相相当好看,是所谓的小奶狗。

庄舟见到,也有些意外。

“对不起。”

范荐开口,却没有看向庄舟。

“你们,和我之间,发生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的。”

一句很奇怪的话。

庄舟一愣,听着这似乎没头没脑的话,忽而有些恍然。

“你当初……没有答应它?”

范荐摇了摇头,轻声说:“没有。”

“萱萱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她不会愿意看见,我为了自己,而去伤害更多的人。”他终于移开了目光,看向怀中的断手,神色专注,嘴边挂着甜蜜的微笑。

看着自己的爱人。

这两段对话说的相当云里雾里,但两人都各自心照不宣。

庄舟记得他在范荐的精神空间里面看到的东西——那是在「幽闭恐惧症」下映照出来的回忆,关于父权的压迫,关于不伦之恋,关于自由关于爱,也关于……那来自魔鬼的低语。

庄舟记得清楚,在那段像是走马灯般的记忆中,范荐是答应了的。

答应了那来自心底的声音,‘灵’的诱惑。

那个‘灵’,应该就是《爱达或爱欲》了。

但现在看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潜意识之中,蒙蔽了范荐的认知?扭曲了他的记忆?不!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篡改了范荐的精神层面所存在的底层逻辑。

庄舟觉得自己的思绪有些乱了。

脑中忽而灵光一闪,眸色变得犀利起来。

就跟……

叶凝宁的《情人》一样!

不会,除了《爱达或爱欲》以外,还有另一‘灵’的存在吧?

许是能够看到庄舟心中所想,范荐摇了摇头:“这,我不清楚,但是,从那个声音响起以后,我感觉自己有一部分被永远地关在这儿了。”

“一部分?”

庄舟诧异。

“对,那种感觉,就像是我的身体被人切成了两半,饱含着我‘恶’的情绪的那一面从这里脱出,那是我对家族的憎恨,对社会秩序的不满和愤懑,我能感受到,他在日益壮大……他好像在品尝罪恶,逐渐膨胀,一发不可收拾。”

范荐的话,让庄舟想起来另一个‘他’,在雨夜中杀人并且割下女尸手腕的行径了,那是绝对无法饶恕的错误,也许就是范荐所说的“品尝罪恶,在其中逐渐膨胀”?

“那照你这么说,在报复社会的诱惑下跑出去的是你的‘恶’,那现在的你呢?是‘善’吗?”庄舟想起了希腊神话中潘多拉魔盒的故事,传说,潘多拉从魔盒中放出了瘟疫、战争、饥荒等一切的黑暗因素,唯独将希望封存在了匣底。

假若现在的范荐说的是真的,

那么,岂不就是潘多拉魔盒的现实版?

“‘善’吗?不是的。我觉得是‘爱’。”

范荐微诧,摇了摇头,目光宠溺地望向手中的断手。

但,庄舟却未曾感受到那种恋尸癖和恋手癖的变态,从范荐的行动中,他只能感受到无与伦比的温暖和光明,像是浑身都浸泡在了温泉一般。

“我和萱萱相恋时,从不知道萱萱是我的表妹,可即使是,又如何呢?难道要我割舍去人类最为纯粹的爱,而为了前途,为了人生,或是为了不违背父母的期许?多么愚蠢啊。”

范荐头也不抬,但庄舟能想象得到,他的目光必然一片祥和纯粹。

“在那一天,萱萱被割断的手腕被抛在我面前的那一天,我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像是彻底地远离了我的躯壳,再怎么样的抽打和鞭挞也难以令我感受到分毫的疼痛。我知道,萱萱已经彻底离我而去了。

“为了我所谓的未来,他们甘愿践踏法律,动手杀人——毕竟,一个没有家庭背景的人,说杀,也就杀了,对不对?”范荐抬头,看向庄舟,他竟然早已经泪流满面,泪光在脸庞上闪烁,

“他们是为我着想吗?我不知道,但我在心里竭力告诉自己——他们是为了我好为了我好!而不是,另一个自己说的,他们是为了惩罚我,因为我对他们所设计的道路的悖逆!”

“而那个时候,那个声音找上了我——我承认,我心动了,想要报复社会报复一切!那种偏激的想法告诉我,所谓的秩序,所谓的规则,其实都是大人物为了维权所打造的工具!只要放手一搏,就敢叫日月换新天!

“可萱萱拦住了我。真的,我抱着她的手,仿佛真的能听到,她笑着对我说——答应我,不要去伤害别人好吗?不要去伤害,那千千万万个,像自己一样的人。”

范荐像是梦呓那般,简直完全陷入自己的回忆当中去了。

而庄舟默默倾听着,心中泛起股莫名的哀伤,有些酸楚。

“……于是,我留了下来,准备在这个地方永远呆下去。但是另一个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像是离开了我的身体那样,像是有了全新的意识,是我,却又不完全是我。

“萱萱的遗志……我没有履行。”

说着说着,范荐的意志完全消沉下去,声音也渐渐萎靡。

在这里的,完全是‘善’的范荐,剥离了人性中的重重复杂面后,所留下的,只有最为纯粹的情感——

对爱人纯粹的爱,对没有履行诺言的纯粹的愧疚。

他抬起头来,目光希冀地看向庄舟:

“你应该,能用某种手段勾起我心中最恐惧的东西,对吧?”

“对,”庄舟缓缓点头,仔细斟酌着范荐的话,忽而心中一悚,口中脱口而出,“你不会是要……”

“对,”范荐的眸子中像是有火,正像是庄舟所看见的那片火海,他将其蕴藏了起来,却终将要燃尽一切,“让恐惧,我心中的心魔来击穿我吧,让我的父母长辈们,送我最后一程!

“我已经,有些等不及想要与萱萱见面了……

“也已经,等不及想要,将那个畜生给杀死!!”

说着,那眸底的火焰,终于燃烧起来!

那是,愤怒!

——对那个作恶多端的自己的愤怒!!

纯粹的,不包含其他因素,而只是因为他践踏了秦萱的遗言——

践踏了,秦萱为这世界留存的,最后一分美好!

如此,罪不可赦!

·

时间在静默中流逝。

庄舟凝视着范荐的眸子,他知道,这大概就是最好的方法了。

自沉默中,他看到了那眸中难以改变的执拗,以及,蕴藏其下的由衷喜悦,于是轻叹一口气,缓缓开口,艰涩地吐出那个字:“好。”

“好!”

得到了庄舟的许可,范荐终于快意地大笑起来。

于是,

将被永隔于此的彻骨孤独,秩序捆缚下深沉的痛苦,全数抛却!

他知道,他将长出双翼,飞往太阳——

追逐自由,纵使粉身碎骨!

既然下定决心,要帮助范荐自囚禁和压迫中解脱,庄舟也就不再婆婆妈妈下去,时间不等人。抬手,滚滚黑暗从地面上升腾而起,像是漩涡般,聚拢在范荐身旁!

“嗡——”

眼前的漆黑遮天蔽日,无数的狂乱在心中扎根,范荐脑中“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重击,无端的恐惧自心底蔓延,像是巨树生长,将枝桠传递至身体的四肢百骸!

一股寒意,从脊柱慢慢爬起。

范荐的瞳孔在一点点地收缩,大片的眼仁被漆黑侵蚀,他再没有刻意去抵制来自心底的无限恐怖,任由黑色的丝络在体表蔓延增殖,像是无数的蛇在舞动。

这股恐惧,已经全然脱离了形体的限制,不单单是映照出范荐心中的恐惧之物,此地毕竟是范荐的精神空间,「幽闭恐惧症」可是直接作用于此的,绕过了肉体和外在条件对其的削弱作用(也就是常说的安全感一类的),

成了——

「恐惧」本身!

刀刀出暴击!

“轰——”

庄舟听到一声巨响,回头一看,口中不由得爆出一句粗口,“我艹!”

放眼所见,精神空间竟然开始坍塌!

远方的火海被撕裂,脚下的大地震颤了起来,灰色的天穹发出哀鸣,庄舟像是被卷入一场巨大的风暴之中,身体已然不受控制地被倒卷上天去,崩裂的陆地逐渐远离视野——

一切都在缩小,

而最为醒目的,是一道通天彻地的漆黑光柱!

·

“没成功吗……”

看着眼神逐渐变得清明的范荐,叶凝宁心一沉。

她的「情人」所构建的幻景终归是有时限的,主要目的还是帮助庄舟撕开一条精神的罅隙,好让其乘虚而入,看清这份怨憎的根源所在,但现在一看,似乎没成?

没成功就没成功吧,肯定还有别的方法,

但关键是,庄舟人呢?

“叶凝宁,我……谢谢你,”范荐桀骜抬眸,声音低沉,似乎掺杂着几分落寞,“即使,你揭开了我的伤疤,让我又一次见到了她……真的,谢谢你了。”

“范荐,你还有什么手段?尽管来便是,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叶凝宁目光警惕地看着他。

后者,却不说话了,

只是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