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
有一个小丑,他不知道他自己是小丑。
他穿梭在丛林里,顺着藤蔓从树上滑到了底,遇见兔子小姐和猴子先生他会打招呼,然后很礼貌地摘下帽子,弯着腰跟他们说再见,整个森林里的动物都很喜欢他。
兔子小姐说:“我每次看见你都想笑,你太幽默了。”
“谢谢您,兔子小姐。”他说。
“先生,或许您应该去城市看看,那里住着人类,他们都跟你一样,你也是人类。”兔子小姐说。
“我也是人类吗?”小丑问。
“是的,你跟他们没有什么不一样,而且你这么幽默,一定会很受欢迎的。”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受欢迎,只是每次看到动物们哈哈大笑时,他就觉得很开心,因为自己的存在让其他人觉得快乐,那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某一天,小丑决定离开森林去城市看看,临走,他和动物道别,大家都哭了,但他依然是笑容满面的样子,没办法,他没办法改变他的表情,只能笑着。
到了城市之后,小丑被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给吸引了,他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地方,川流不息的车辆,来来往往的人群让小丑瞬间沉迷。
“这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油腻的老头指着他问。
“我是人类。”小丑回答,“我跟你们一样。”
“笑话?你这样子也能叫作人类吗?”老头继续说。
“我是人类,我跟你们一样,我有两只脚,我有两只手,我的心脏也会跳动。”小丑有些慌,他仔细地观察着眼前这个老头,好像确实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越来越多人围了上来,他们好奇地观察着小丑,然后开始窃窃私语。
“他是小丑!他应该待在马戏团!”一个小男孩喊了出来。
“我不是小丑,我是人类!我跟你们一样,你们看,我也有手有脚,我的心还会怦怦跳动!”小丑着急地辩解道,心脏跳得越来越快。我不是人类吗?我跟他们真的不一样吗?
“滚回马戏团!”老头恶狠狠地说道。
小丑站在原地,他不知道马戏团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太难过了,可是他哭不出来,他只能保持着微笑,看起来永远都是一副滑稽的样子。
“妈妈,你看!小丑哭了。”一个小女孩说。
“小丑是不会哭的,宝贝。”
“可是我看见眼泪了。”
“你再仔细看看,他笑着呢。”
一
地震之后,北川成了一片废墟,没办法重建,只能重新选址,把整个县城迁移到新的地方去。
我回去之后,跟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住在安置板房里。到了冬天的时候,板房里特别冷,我裹着棉被躺在床上都瑟瑟发抖。
那段时间,我的腿还没有完全康复,依然要定期去医院做复诊。每天都要训练走路,在康复室,我认识了很多跟我一样大的孩子,他们有的手没有了,有的脚没有了。
有一个小女孩让我印象特别深,她总是坐在轮椅上,然后一个人躲在康复室的角落,偷偷看着其他人训练。我走过去跟她搭话,但我刚靠近她一点,她就连忙推着轮椅往后退了一步。“嘿!”我停下了脚步,跟她打招呼。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审视着我。我有些尴尬,只能继续说话:“你一个人在这里吗?你爸爸妈妈呢?”我刚问完这句话,她就尖叫起来,手撑着轮椅向我撞过来,爸爸妈妈还没有来得及跑到我身边,我就被她的轮椅撞倒在地上。假肢的金属撞击到地面上,发出哐当的响声。
我吃痛地叫着,有护士跑了过来,连忙把小女孩推回了病房。爸爸妈妈跑过来扶我的时候,我还没回过神,脑子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她的叫声,头皮上就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有没有摔到哪里?”一个护士问我。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爸爸妈妈把我扶到椅子上坐着。
护士挨着我们坐下来,叹了一口气:“这个孩子就是这样子的,地震的时候她爸爸妈妈遇难了,一直到现在情绪也不好,心理辅导做了很多很多次,都没什么效果。”妈妈也低着头叹了一口气:“真是天灾人祸。”
那天回家的时候,我一直紧紧地拉着爸爸妈妈的手。
生命太脆弱了,你不知道那些你所珍视的人,日日夜夜在你身边陪伴着的人什么时候会消失,你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明天,你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所以当下的一切都很重要,连同呼吸和心跳,每一次早安晚安,每一句再见,都很重要。
我晚上还是做噩梦了,又一次梦见弟弟,他在悬崖边上踩着滑板,任凭我怎么喊怎么叫他都不理我,突然滑板的速度越来越快,他就在我面前掉了下去。轰隆一声,我甚至能听清骨头碎开的声音。
二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的腿里面就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一样,又痒又疼,躺着也不舒服,站着也不舒服。外婆从老家带着鸡蛋和土鸡来看我,非要让我妈把那只鸡杀了给我炖汤喝。下雨的时候,她的腿很疼,我的腿也很疼,于是我就问她为什么会疼。
“我的腿是老风湿了,一下雨就会疼。”她边揉着腿边跟我说。
“外婆,我跟你一样,我的腿下雨天也会疼。”
“所以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腿,下雨天记得给它穿袜子保暖,走路的时候要当心,千万不要摔倒。”
我点了点头,心里想着虽然我才十一岁,但是我的腿好像已经七十多岁了。
隔天去做锻炼的时候,爸爸说最近的药吃完了要重新去拿,于是我就坐在医院的大厅里等他。
医院的人还是很多,来来往往的,每个人心里都像是藏着故事。他们有的皱着眉头,有的走得很快,有的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像谁都没有注意到我,躲在角落里观察着每个人的喜怒哀乐,居然让我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那一天做复健,我感觉格外吃力,左腿一直抽筋,小钢腿也没有特别听话,每走一步都感觉整个身体被地面拉扯住了一样。旁边坐着很多跟我一样受伤的小孩,他们特别认真地看着我。
可能是因为被大家一直盯着,所以就算很吃力,我还是很认真地走,后来越走越顺,假肢关节甩动的声音在空荡的康复室显得特别大声。
休息的时候,很多小孩子都围过来,问我是怎么可以走得这么稳,怎么才可以让假肢这么听话,我心里有点开心,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老师一样。于是我就特别激动地脱下自己的假肢,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跟他们讲。
这个时候进来了一个看起来比我们更小一点的小孩子,他好奇地环顾了四周一下,在看到我那一秒之后,突然惊恐得叫出声来。“妈妈!你快过来看!!这个人没有腿!她腿断了!!”
他喊出这句话之后,我就愣在原地没有动,心里涩涩的,任凭那个小孩子大声地说。我应该去反驳他的,可是我没有办法反驳他,他说的是事实啊,可是我心里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
小男孩的妈妈跑了过来,尴尬地笑了笑,就把孩子带了出去。
爸爸刚好从楼下上来,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走了过来,帮我把绑带缠在左腿上,然后给我递过拐杖来。
“爸爸……”我哽咽了。
“怎么了?”他蹲在我面前问。
我扑到了他的怀里,号啕大哭。“刚刚那个小孩子……他说……他说我腿断了……我看起来……很吓人吗……爸爸……我看起来真的很吓人吗?”
三
学校新学期开学有一段时间了,爸爸妈妈商量着让我去学校读书。他们坐在一起问我想不想去学校。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心里怎么想的,明明一直特别期待去学校,但是如果真的去学校的话,又会特别害怕。所以我没有说想去或者不想去,我只说:“我不知道。”
冬天好像慢慢来了,温度越来越低,有风的天气,我身体都会感觉到浓浓寒意。我们家早早地就买了电暖炉,因为我特别怕冷。每天快到晚上的时候,我就会拿着小棉被把自己裹起来,然后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上,打开电暖炉的时候,连板房的墙壁都是暖洋洋的金黄色。火烤得人脸红红的,没有寒冷的感觉真好。
爸爸妈妈每天晚上都会问我一句,想不想去学校,他们怕我不习惯,也怕我接受不了,所以尊重我的意见,如果我不想去,就再拖一拖。
爸爸依然每天要去上班,晚上七点钟准时到家,妈妈就一直在家里陪我。姐姐回来的时候,会躲在房间跟她男朋友打一个小时的电话,她和她男朋友一起从地震中逃了出来,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两个人的感情特别好。
我很喜欢每天吃晚饭的时候,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电视里每天都会播放灾后重建的情况。
那天我们又一次聊到了去学校的问题,每个人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那时候姐姐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因为我的注意力全被电视里的画面给吸引了。那应该是一个旅游节目,里面正在播放的,是我从没有见过的十分美丽的地方:天空蓝得像宝石,湖水清冽可鉴,那么圣洁宁静,美得令人难以置信。
“这是哪里?”我指着电视问他们。
姐姐停止了说话,转过身看了一眼电视:“这里呀,是鲁朗,在西藏。”
“鲁朗,西藏,在什么地方?”我继续问。
爸爸从柜子里翻出了一张很大的地图,他把它铺在桌子上,然后指给我看:“这里,这一大块,就是西藏,在中国的西南方,那里特别美。”
我盯着地图出了神,用手在地图上比了比它离四川到底有多远。我问:“我以后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呀,不过你要先认真学习,这样你才能挣到钱,有了钱才能去西藏。”
我点了点头,眼睛又移到了电视上。鲁朗的景色还停留在电视上,镜头穿过了云层,穿过了灌木林,穿过了峡谷和山川。
“好,过几天就去学校吧。”
晚上睡觉前,我在日记里写道:“我今天知道了一个神奇的地方,它叫鲁朗,在西藏。爸爸说,西藏很美,就像天堂一样,我很想去。”
“我决定去学校了,我要好好读书,这样我才能赚到钱,有了钱我才能去西藏。”
“好不容易站起来了,我一定要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四
车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我在上面一直迟疑着不肯下来。
新学校还没有建好,所以大家也只能在板房里上课,车停在校门口的时候,我都能听到校园里面读书的声音。我特别紧张,双手放在兜里,手心全部捂出了汗。爸爸先进了学校,帮我办入学的手续,快到下课的时候,爸爸跟着我的新班主任出来接我。
她伸着手,温柔地说:“不要怕,下车吧,大家都很期待见到你。”我心里很疑惑她为什么这么说,但还是把手递给了她,然后下了车。
“你回来啦!”校门口有人喊了一声。
我转过身去,发现校门口站了一排人,他们是我地震前那个班里的同学,我能准确无误地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快过来!我扶着你。”
真好,还能再见到他们。
地震以前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不爱哭的女孩,又犟又不服输,但是我没想到原来我这么爱哭,眼泪说出来就出来了,止也止不住。
他们都围着我,问我腿伤得严不严重,地震之后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该回答哪一个问题,就只能一直点头。“我们班所有的同学都在这里吗?”我问。“差不多。”一个男孩子说,“你还不知道吧,我们班一共四十七个人,只有十九个活下来了,因为人太少了没办法单独成为一个班,所以我们班跟其他班级的人一起的。”
“只活了十九个?”
“嗯……”
所有人就沉默了,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班主任周老师走了过来,让他们先回教室,然后扶着我进教室。
周老师是原来隔壁班的老师,留着短短的头发,整个人看起来特别干练,但是也特别凶,对学生非常严格,有好几次在学校碰见她,我都是低着头打招呼,因为她的眼神特别凌厉。可是现在的她看起来特别温和,一点都不像以前的她,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感觉风都能把她吹倒。
走进教室的时候,所有人都在鼓掌,我的心跳得很快,班主任让我自我介绍一下,我站在讲台上憋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下面坐着很多我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学,他们都用同一种目光看着我,期待中又有一点兴奋。
“见到你们很高兴,谢谢老天让我们还活着。”一分钟后,我说出了这句话。
台下沉默了半秒钟,响起了掌声。我知道,这不算是自我介绍,可是看见他们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就说出了这句话。
真的,谢谢老天让我们还活着,谢谢老天让我们还能重逢。
五
因为我还不能完全独立行走,还需要借助拐杖,就没有办法自己一个人在学校生活,爸爸和姐姐要上班,妈妈就只能来到学校照顾我。
临时的板房学校,条件很差,学校的厕所修的是蹲便的,没有马桶,我没有办法蹲着上厕所,所以妈妈就买了一个简易的马桶放在寝室的角落里。
每次上完课,课间休息的时候,总有女同学会来热情地挽着我的手说:“要不要一起去上厕所?”女孩子之间,一起去上厕所很正常,可是每一次我只能红着脸低着头说自己不想上厕所。为了让自己一整个上午不上厕所,我早上从来不喝豆浆牛奶,也不敢喝水,我怕突然想上厕所。课间休息只有十分钟,我每次刚走到寝室门口的时候,上课铃就会响起,我就会迟到。但我的身体又很虚,经常感冒,一感冒发烧就必须打点滴,爸爸为了给我补身体,就买了一大箱牛奶放在寝室里,妈妈每天早上都会把牛奶放在我手上,可是我拿到教室里就会送给我的同桌喝。
在寝室里上厕所,必须每次上完厕所之后,把排出来的脏东西倒掉,妈妈每次都会用桶盖把桶盖住,然后拿到厕所里去倒掉,再清洗干净。妈妈拿着桶出去的时候,我就躲在寝室里不敢出去,我怕遇见同班同学,我怕他们问我桶里装的是什么,也怕他们知道我每天都在寝室里上厕所。
我问妈妈:“妈妈,你每天把桶拿出去的时候,他们都会看着你,你不害怕吗?”妈妈听到我这么问,都会很温柔地摸一摸我的脑袋:“我不害怕,每个人都要上厕所,我觉得没有什么害怕的,你一定不要害怕。”可是这件事情,还是成了我在学校里最害怕的一件事,我甚至上课的时候都会想,待会儿上完厕所,妈妈又会把桶拿出去,所有的人都会看着她,都会开始猜测她为什么会拿着一个桶……
六
所有的课程里,我最不喜欢的是体育课。
每天班长都会把课表写在黑板最右侧,只要有体育课的时候,同学们都会特别开心,除了我。
大家都去上体育课的时候,教室里永远都是空空的,黑板上方挂着一个钟,每次教室里都特别安静,安静得能听到时钟滴滴答答转动的声音。我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的时候,心情会低落,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不想干什么。我总是会望着窗外,看着他们打篮球,跳绳,跑步。
那个时候就会觉得,我确确实实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有双腿,他们是自由的,但我不是,如果我的腿没有受伤的话,那我应该会跑得更快,会跳得更高。每次想到这里,脑子里就会开始幻想如果自己右腿还在的话,自己会去做什么,可是当回过神来的时候,就会被失落包围,难过得想流泪。
整个学校只有我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看起来也特别显眼。有其他班的小孩不知道我的腿是什么情况,就会偷偷跟在我的身后议论,然后指着我说:“你们看你们看,她的腿!”“是不是断了?”
“我听别人说,她右边那只腿是假肢,像个机器人一样!”
“哪里像机器人,就像个企鹅一样,你看!哈哈哈哈!”
他们的声音太大了,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长得最高的那个男孩子,突然走到我旁边来,开始模仿我走路,他一瘸一拐地,边模仿边笑,然后转过头问身后的那几个男生:“我模仿得像不像?哈哈哈!”
我不敢低头,我怕我一低头,眼泪会一下子出来,我在心里无数次地默念着那个护士姐姐跟我说过的话:“眼泪是女孩子的钻石,流光了就没有了,眼泪也是会枯竭的。”我努力想走得更好,可是假肢太坚硬了,我越想要控制它,它就越不听我控制,眼泪溢了出来,我赶紧用手擦掉,但没想到越擦越多。可能是因为我走得太快了,整个人突然失重,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左腿的伤口突然与地面来了个重击,巨大的牵拉感让我疼得缓不过神来。
但我没敢叫出声,模仿我走路的男孩子看了我一眼,对其他几个男孩子说:“快走快走,她摔倒了,一会儿老师看见了要批评我们!”
几个男孩子逃走了,旁边围的人越来越多,但是没有一个人拉我一把。旁边没有扶手,我自己站不起来,眼泪一直流,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坐在原地,一次次尝试从地上爬起来,但是都没有成功。
一个女孩子说:“我们去叫老师过来吧。”
周老师过来的时候,我还坐在地上,她连忙跑过来,把我从地上扶起来。
“谢谢周老师……”我哽咽着说。
她看着我,眼睛里全都是心疼,然后她又转过身对着围观的孩子们吼了一声:“你们为什么不拉一把!”没有人回答,每个小孩都低着头。
那一天我请假了,我回寝室哭着闹着要回家,妈妈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让我请了假,签假条的时候,周老师和妈妈说了几句话,我站在操场等着妈妈出来。
有几个女生经过我的时候,看了一眼我的腿,然后开始议论。
“她今天在那边摔倒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摔倒。”一个女生指了指远方。
“她腿是假肢啊,以后离她远点,不要碰,会摔倒的!”
“好可怕啊,假肢……”
很多时候,我都希望我听不见,这样我就不会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如果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我应该还是会觉得,我跟他们一模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妈妈拿着假条从办公室走过来,我大声喊了一句:“妈妈,你走快一点!”喊出这句话后,我就哭了。
承认自己是一个爱哭的孩子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想哭就哭,也不需要强迫自己忍着。只是我很担心身体里的钻石会很快流光。
妈妈走了过来,蹲在我面前用手帮我擦眼泪,但没想到我的眼泪越来越多,最后她不得不从包里掏出纸巾帮我擦。
“已经做得很棒了,妈妈带你回家吧。”她说。
七
后来的一个月,我就休学了。
但是就天天待在家里,我哪里都不敢去,于是爸爸妈妈和姐姐计划带我回一趟老家散心。
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每次快过年的时候,爸爸妈妈就会带上我和姐姐回老家去跟外公外婆一起过年。
我很喜欢那个地方,开车压过泥泞的小路,经过清澈的小溪,轮胎卷起来的水花会溅在车窗上面,好像所有的树都会说话,风一吹过,树叶就会发出沙沙的声响。
除了外公外婆,还有一个我非常喜欢的人,她是我表姐,比我大两岁,我叫她快儿。
印象中,她会骑在马背上对着山吆喝,会在清晨很早起床去山间扯猪草喂给猪吃,会用棕榈叶编好看的蚂蚱和青蛙,会在池塘里抓蝌蚪然后放在自己家的盆子里。但她是个很容易害羞的女孩子,面对陌生人也会支支吾吾,脸涨得通红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她很喜欢跟我一起玩,小时候经常带着我上山,带我去探索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记得有一次我们在上山的路上遇到了一条蛇,我吓得左逃右窜,结果一不小心就踩空了,整个人头朝下地从山上的小路摔了下去,但幸好被树枝挂着,没出现什么大问题。她背着一个背篼,本来里面装满了猪草,她以为我掉到山崖下面去了,就吓得从山坡上面撑着树枝往下滑,背篼里的猪草全部掉了出去。再看到我时,她整个人长出了一口气:“你吓死我啦!!你要是死了那可咋得了!!”
但那时候去老家的道路还没有完全修通,只有临时的一条小道。那条小道极其凶险,冬天的时候会下雪,下雪的时候路面上会结冰,车辆很难上去,如果实在要上去,就得在车轮胎上绑铁链子。
但爸爸妈妈还是带着我跟姐姐去了,那天雪很大,我却异常兴奋,小时候是很少见到雪的,北川地势太低,雪只能在半山腰,等到了北川的时候,雪就已经化成水了。
车开得很慢,整整走了五个小时才到,我们到的时候,外公和外婆都已经站在门口等候着了,我一下车他们就拥过来把我抱住。
这里还是我印象中的土坯房,砖瓦都泛着青苔,墙角里还有倔强生长的花。只是这泥泞不平的小路,我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来回奔跑了,我发现,脚触碰到地上的时候,我连站都站不稳了。
“我把你背过去,你不要走了。”爸爸走到我面前,弯着腰。
我摇了摇头,说:“我想自己走过去。”
爸爸看了我一眼,招呼妈妈和姐姐过来搀扶着我,然后一步一步走过去。我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右腿也没有触地的感觉,可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去的感觉真的很好,眼前的房子是我挂念着的地方,是我童年记忆里最美好的地方。
农村的冬天没有电暖炉,只有柴火堆,但是它却比电暖炉更暖和,有时候还能听见火花炸开的声音,浓烟顺着烟囱都溜了出去。外婆从房间里拿了一个垫子放在我的身上,所有人都围在火堆旁边,伸着手烤火,金黄色的火光照得每个人的脸都是红彤彤的。
突然响起一阵很急促的敲门声,外婆跑过去开门,一阵冷气扑了进来,外婆又赶紧半掩着门,快儿就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我的妈呀,外面冷死我了!”她穿着一身大棉袄,头发丝上还沾满了雪花,鼻尖被冻得红彤彤的,这会儿冷得整个人站在原地直跺脚。“嘿!”她看见我之后,眼里露出惊喜,三步并作两步跳过来,挨着我坐下。
“你知道吗!我以为你不在了!”她说出这句话之后,外婆连忙打断了她:“你说的啥话呢!”
“是真的!地震的时候,大家都失去了联系,有人传来消息说,北川都夷为平地了,还有人说,你已经死了……我记得很清楚,我那天听别人说了之后,我就哭着跑去跟我妈说,我妈当时在干农活,听了这个消息,她也不干活了,跟我一起坐在地里哭……”她说完,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然后看着我,也没有再说下去,我把手伸进她的衣兜里,然后抱住了她。
“没事的,都过去了。”
“幸好你没死!吓死我了!!”她把头埋在我脖子里使劲儿蹭了蹭。
八
因为我没有办法随处走动,快儿就天天在家里陪着我,她在阁楼上找了很多很多土豆,然后就把土豆埋在火堆下面的灰里,差不多二十分钟后,土豆就能吃了。
她讲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是些我没有听过的但是很神奇的事情。她告诉我说,在对面的那座山顶上,有特别美丽的风景,每次一下雨的时候,就会起雾,隔着雾看树林就像是在人间仙境一样。
“快儿,你知道鲁朗吗?
“那是哪里?”
“在西藏,我在电视里看过,那个地方像长在云朵上一样,有很清澈的水,很空旷的峡谷,我以后很想去。”
“想去那就一定要去!”快儿从火堆里翻出一个土豆来,“你以后一定会去很多很多地方的。”
“为什么?”
“因为我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心里想的事情都会实现的。”
她剥开土豆皮,然后把土豆递给我,自己又从火堆里翻了一个土豆出来。
雪下得特别大的那一天,快儿扶我在门口的坝子上看雪,她说要给我堆个雪人,结果手刚碰到雪就冻得缩了回来。“我的妈呀,好冷好冷啊。”她脸上露出难受的表情,但马上又笑出声来,她手里抓了一块雪,然后跑了过来。
“快!摸一摸,不然就要化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伸了过去,指尖触碰到的时候,浑身都打了一个寒战。“我的妈呀!好冷!”我把手缩了回去。
快儿嘴里啧啧啧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自顾自地冲到雪地里翻腾。雪越下越大,她全身都沾满了雪花,她穿着小棉鞋在雪地里跑着,突然一不小心就摔了下去,我惊得一下站了起来。
“你别动你别动,你坐着,我自己站起来。”
可能是因为穿得太厚,她站起来的时候很吃力,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站起来,她拍了拍身上的雪,然后站在雪地里看着我:“如果有一天你摔倒了,没有人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也要努力地让自己站起来哦。”她说这句话后,又开始翻腾起来。
我们离开的那天,外公外婆做了一大桌子菜,请了很多亲戚来家里,每个人见到我们的时候,都会过来抱一下我们或者握握我们的手。
饭桌上大家开始聊天,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聊到了我现在的状况,问我回学校没有。
“回学校了,只是现在还没有办法完全自己照顾自己,我在学校里跟她一起的。”妈妈回答说。
“那就好那就好,回学校就好。”
一个亲戚问我:“在学校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我被问蒙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爸爸看我没回答,就笑着说:“不方便的地方肯定多,还是得慢慢适应。”
“那跟同学们呢,相处得怎么样?”
这个问题,没人能帮我回答了,妈妈刚想说点什么,我就说话了:“还不能融入大家。”
“没事没事,慢慢来,慢慢来。”大家开始吃菜,没有人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快儿斜着脑袋看了我一眼,然后从板凳上面跳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我的旁边。
“你为什么不能融入大家?”她问。
“我不知道。”我回答。
她低着头想了一下,什么也没说,看了看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上车的时候,快儿站在车旁边扶着我,她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热土豆塞在我兜里,然后再用力推了我一把,我就爬上了车。“不要怕哦,没事的。”她说完这句话,用力地挥了挥手,然后转头冲到里屋去,再也没出来。
九
在新学期快要到来的时候,妈妈准备给我买一套新衣服,她老早就给我打了电话,说晚上有个惊喜要给我。我先前就听她说了,要买新衣服给我,所以也就并没有特别期待。
快到晚上的时候,爸爸提前下班回来做饭,他买了鱼和牛肉,做饭做到一半,他招呼着我过去看他怎么蒸鱼的,我摇了摇头说不想看。
七点过一点儿的时候,妈妈开门回家,她回来扫视了一圈,然后很大声地说:“你看看谁来了?”我偏着头往门外看去,门外面探进来了一个小脑袋。
“快儿!”我惊喜得站了起来。
她穿着一双干净的小皮鞋,扎了一个羊角辫,脸蛋红红的,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了月牙。
“嘿!”她跑了过来一把拉住我,“今天大姨回老家接的我,我妈妈已经同意了,让我下来跟你一起生活,以后就跟你一起住,一起上学。”
“真的?!”我激动地看了妈妈一眼,妈妈笑着点了点头。
晚上她穿着妈妈提前准备好的小碎花睡衣,洗完澡之后赶紧钻进被窝里,她的脚挨着我腿的时候,我被冰得叫出声来。“你怎么这么冰?”我问。“哎呀,我也不知道,那我离你稍微远点。”她哈哈地笑着,然后闭上了眼睛。
很奇怪,那天晚上我没有做噩梦,也没有半夜醒来。我睡得很好,早晨睁开眼睛的时候,甚至觉得空气里都有好闻的味道。
出门的时候,我只能坐轮椅,可是每次坐轮椅出去,就会吸引很多人的注意,后来慢慢地,就越来越怕那些人的目光。可是快儿很想出去遛一遛,她一直打算说服我跟她一起出去,每天吃饭说,看电视的时候说,甚至连上厕所的时候她都要守着厕所门口说,后来实在没办法,我就跟妈妈说,带着我和快儿出去玩一趟吧。
出去之后,她特别兴奋,一边推着我一边好奇地四处观看。刚走到转角的时候,有几个小朋友凑了过来。“你看她的腿不能走,必须要坐车,不能走的就是瘸子。”一个小孩子指着我说。
我心里一惊,也不敢抬头,就别过身子假装自己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但快儿听见了,她皱起眉头,蹲下身体,扳下轮椅的刹车,然后走到我前面对着那个小孩子说:“关你什么事?”那个小孩子可能被吓住了,左右看了一眼其他小孩子,不敢说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索性哭了出来。妈妈赶了过来问怎么回事,那个小孩子的妈妈也过来安慰着自己的孩子。
“大姨,是这个小孩子乱说话。”快儿说。
那个小孩子的妈妈看了快儿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然后说:“小孩子不懂事,小妹妹不要在意哈。”
我笑着摇了摇头:“没事的。”
妈妈摸了摸我的头,对着小孩子的妈妈笑了笑。
后来快儿玩得好像都不是特别开心,她一直嘟着嘴,推着轮椅也不说话。晚上她洗完澡,对着柜子找明天要穿的袜子,结果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
“你今天其实很不开心吧?”我问。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快儿说。
“我倒没什么,已经习惯了。以后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不要太在意就好了。”
快儿一听,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已经十四岁了,听见他那样说我都很难过。你才十二岁,我们都该想笑就要笑,想哭就要哭,没有什么习惯不习惯,那些都不是我们这个年龄该承受的!”灯光明晃晃的,照着她眼睛在发光。
“可是我没有办法,因为我跟其他小孩子不一样。”
“放屁!大家都是一样的,你不要想着你跟他们不一样,你跟他们是一样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瞪得很大。
十
可能因为快儿在身边吧,我好像做什么事情都开始有了勇气,面对流言蜚语的时候也开始学着去面对。
妈妈每天都会来学校看我们两个,快儿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但其实挺内向,和新同学说几句话就会脸红。
上体育课的时候,她会趁休息的时间偷偷溜回教室看我在干什么,有一次我正在写作业,她从教室后门突然出现,吓得我差点把笔都给扔出去。
“有个东西给你。”她说。
“什么?”我轻声问。
她从背后突然变了一本书放在我的桌子上,然后说:“这本书你一定要看哦,我去图书角借的,里面的那个作者可厉害了。”我拿起书一看,是《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好了,我上课去了,认真看书。”她贼兮兮地笑了一下,然后从后门跑向操场。
也许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喜欢上了看书,看完《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之后,又在图书角借了很多书看。我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仿佛通往新世界的大路向我打开,原来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发生了那么多事情,那些用文字来记录抒发情感的作者似乎浑身都散发着魅力。这样想过之后,我也开始自己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也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东西就记下来。
冬天结束之后,我腿上有一块很大的冻疮一直没消,因为穿假肢那一边也不能穿袜子,只能皮肤直接接触假肢,所以一到冬天,我的腿都会冻得特别厉害。
何亚军回学校的那一天,我心思都没在课堂上,早就听妈妈说何亚军今天会回来,心里一直默念着千万不要流眼泪,千万不要流眼泪,但是一见面还是没忍住。
她站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我努力地想走过去离她更近一点,可是因为腿太痛了走得很难看,一瘸一拐地也走得不太稳,我刚走了几步,何亚军就走了过来,她也是一瘸一拐的。这是从我们被救出来之后第一次见面,没有讲地震的事情,也没有讲自己受了什么伤,我们说得最多的是:真好啊,又见面了。
那天有很多医生到学校里来,说是要评定残疾等级。我问妈妈:“什么是残疾等级?”妈妈没有说话,眼睛看着医生发呆。后来我才知道,从那一天开始,我多了一个新名字——残疾人。在地铁上,在公交车上,在著名的景点门口,我都能看到这三个字,但每次看到之后我心里就会很慌,然后就会特别注意自己走路的姿势。
我不喜欢这三个字,我也很不喜欢别人这样称呼我。
十一
夏天又一次到来了。
这里的夏天和重庆的有一点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也说不上来。
所有的女孩子开始穿上她们最喜欢的裙子,五颜六色的,转圈的时候就像绽放的花一样。我的衣柜也有一条美丽的裙子,那是我在住院的时候,姐姐送给我的儿童节礼物。
那天趁他们都没在家,快儿说拿出来穿一下,我们俩都激动得不行,拿着裙子看了半天,在身上比画了半天,还用手指轻轻地摸摸腰上的那只小蝴蝶结。
是呀,有哪个女孩不喜欢裙子呢。
快儿想穿一下,但是裙子太小了,穿不进去。“你穿上一定很好看!”说完这句话,她小心翼翼地拿着裙子帮我套上去。“哇!你也太好看了吧!”她惊喜地说。我一听,心里有点开心,也没有来得及给自己的左脚套鞋子,就踮着脚跑到厕所的镜子前去看。裙子是很美,可是它太短了,遮不住腿。左腿上的疤顺着腿蜿蜒盘旋上来,像一条蛇一样,看起来特别可怕。
“不好看。”我失落地说。
“哪里不好看?”快儿凑了过来,对着镜子看。
“就是不好看,我以后都不会再穿裙子了。”我一边说一边解开裙子的拉链,裙子哗啦一下就顺着腿滑了下去。
镜子前我突然变得赤裸,我想起了以前的我也干过同样的事情,浑身光溜溜地站在镜子面前仔细审视着自己。可是这一次不一样,那时候的我完完整整的,那些伤口都还能好起来,这个时候的我,已经不是那时候的我了。
果然,每一次站在镜子前看自己都会这么难过。
“恭喜自己又长大了。”她对着生日蛋糕说。
旁边所有的人都吆喝着她快点许愿,她安静地闭着眼睛,不知道许什么愿望。因为她有太多的愿望了,可是那些愿望都没有办法再实现了。
“我希望夏天的时间可以短一点。”她心里想着,吹灭了蜡烛。
有人轻轻把蛋糕粘在了她的脸上,那个人笑得很开心,她本来笑不出来,但是一想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无论如何也要开心一点,所以她也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当她笑出来之后,她觉得自己很像一个小丑。
十二
我第一次见到阿寸的时候,是初中第一次分班。他剪着干净利落的短头发,眼睛大大的,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八颗整齐的牙齿。他个子比较高,所以老师让他坐在了最后一排。
我进教室的时候,所有人都盯着我,快儿把轮椅收起来放在教室角落,然后我们两个人就在众人目光的洗礼下走进了教室。有几个女生开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我心里又开始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很害怕这种情况,总觉得别人在说关于我腿的事情,可是我一直很努力地锻炼,很努力地让自己走得更好,今天穿的长裤都已经盖过了脚踝,他们应该不会知道我有假肢吧。慌乱的时候,我不小心瞟到了坐在最后一排的阿寸,他正在认真地看着我,和我对视之后,他突然笑了一下。然后我就记住了他,记住了这个笑起来会露出八颗牙齿的男孩。
学校每一年都会统计一些资料,那天班主任拿着一个单子,刚进教室准备说什么,然后又突然卡壳似的什么都没说出来,她看了我一眼,说:“大家先自习,牛钰你跟我去办公室拿一下你的作业。”我看了一眼班主任,然后就跟着出去。到了办公室之后,她递给我了一个单子,是残疾学生统计表。
“你把这个填一填,这个是学校要求必须统计的,我这会儿有点事,你填好了放这里就行。”她边说边指着旁边的桌子。那时候我心里像是播撒了一粒种子,她好像知道了我所有的不安,所以才没有在教室里当着同学的面说填表的事情。
只是,那张单子上为什么会有阿寸的名字?我好奇地拿起桌子上的另外一张单子,是单亲家庭统计,阿寸和几个同学名字在里面。阿寸应该不知道,其实我在很早之前就知道他的爸爸因为地震遇难了,只是我把单子放回了原位,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也什么都没有看到过。我想,只要谁都不提起,阿寸依然会笑得那么好看。
我们初中部的寝室在最高的地方,那个时候新学校还没有修好,大家都还在板房学校上课,每天回寝室的时候,快儿就要推着我从那一条很长的斜坡上去,但是那条斜坡太长了,每次推上去都要使很大的力气。快儿说:“每次推上去之后,我都感觉要瘦十斤。”她说完,就准备挽起袖子,突然她愣了一下。
“嘿!阿寸!”她挥着手打招呼。远远地,我就看见他和几个男孩子走在一起,他们互相推搡着,打闹着,看见快儿和他打招呼,他也笑着向我们挥着手。那时候,我恨不得马上从轮椅上站起来,也不知道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是不想让他看见我坐在轮椅上的样子。他走了过来,笑着跟我打招呼,然后跟快儿说:“我帮你推上去吧。”我刚想说话,快儿的话就打断了我:“好啊!”
我记得我一直很紧张,心怦怦跳得很快,最后实在忍不住,想转过身跟他说句谢谢,刚转过身,他也刚好停了下来。他的脸在我面前放大了无数倍,睫毛长长的,笑起来的时候连空气都安静了。
“到了。”他说。
“谢谢……”
“不客气。”他比了一个OK的动作,转身跑向那一群男生。
十三
班上有一个女孩,特别孤僻,从来不跟别人说话,喜欢自言自语,班上的同学都离她远远的。我和她住在一个寝室,那个时候寝室都特别挤,要住三十多个人。床如果离得比较远,大家就交流得少。
有天晚上班上要筹备一个活动,班主任让快儿来负责这件事,自习的时候快儿让大家都把自己的想法写在纸条上面,她收集好一起统计。大家都写好了交上去,唯独那个女孩,交了一张白纸。
回寝室的路上,快儿一边推着轮椅一边和我讨论这件事,她问我:“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她融入大家?”我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们俩都叹了一口气。
但没想到,当天晚上寝室就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人钱丢了,大家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最后大家把矛头一致指向了那个女孩。她坐在床边上,双手捏得死死的,有人说话的时候,她就抬起头瞪回去,眼睛红红的,但眼泪始终没流下来。
“除了你还有谁?”一个上铺的女孩说。
“我没有!”她唰的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也许是她的声音太大了,大家都没有再说话,这事好像就这么过去了,晚上我没有睡着,偷偷转过去看了一眼她的床位,她还是坐在床边上,双手紧紧地抓着床沿。
从那件事之后,大家好像越来越孤立她,她更是不愿意跟任何人说话。
选班干部的时候,快儿被大家一致推选为班长,班主任把快儿叫进办公室,和她谈了很久。
晚上快儿一直心事重重,我问她在想什么。
“你知道今天班主任跟我说什么吗?她让我多多照顾一下她。”
“谁?”
当快儿说出那个女孩名字的时候,我也愣了一下,但又马上想到,也许班主任是知道她在班里的情况的。
“可是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子吗?”
我摇了摇头。
“地震的时候,她妈妈没有了。”
于是我们都沉默了,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接下来的话题,心里酸酸的,好像做错了一件事情,但谁也没有办法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
学校在一个特别空旷的地方,打雷的时候雷声就特别大,特别是下暴雨,雨水打在板房上,声音会扩大好几倍,夜晚大家根本没办法安心睡觉。
突然一阵大风,把寝室门给吹开了,外面的大雨吹了进来,大家都被惊醒了,但谁也不敢去关门,我蜷缩在被子里,连头都不敢露。每一次轰隆隆的雷声,大家都会跟着尖叫一次。
有个女孩子被吓哭了,一直说她想回家,特别想妈妈,大家都安慰着她,有人叫了一声班长,然后我就看见快儿很麻利地从上铺跳了下来,顶着枕头把门关上了。雨还是很大地下着,那个女孩慢慢平复了心情,后来大家都入睡了。
可是我还是睡不着,我被雷声吓得全身冰冷,也不敢探头出去,脑子一片空白,我太害怕打雷了,太不喜欢这种轰隆隆的声音了。两三个小时后,我依稀听见寝室里传来低低的抽泣声。我鼓起了好大的勇气,才从被子里探出头去,发现是她在哭。她哭得很小声,打雷的声音掩盖住了她的哭声。
那天夜里,我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安慰她,但只要一想起快儿跟我说过的话,我的心里就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我觉得地震太残忍了,它让一个女孩,在这么美好的年纪,没有开心,没有快乐,只能在这种睡不着的夜晚偷偷流眼泪。她一定很想她妈妈,可是我什么都帮不了。
十四
我数学特别差,所以新学期换座位的时候,老师就把数学成绩优异的阿寸换到了我的旁边。
慢慢地我发现,阿寸其实是个很喜欢说话的人,性格大大咧咧的,身边有一群特别交好的朋友,但是偶尔也会一个人在座位上,盯着黑板发呆。
有一次作文课,作文题目是《最难以忘记的一件事》。我侧着头瞟了他很多次,他一直没有动笔,半个小时过去了,作文纸上还是空空的,我就盯着他的作文纸出了神,突然觉得自己心里也空空的。我想问他一点什么,可是什么也没问出来。
作文批改完的那一天,老师让几个写得特别好的同学起来读自己的作文,有个女孩子提到了她的妹妹,她说最难忘的事情,就是小时候调皮,不小心让妹妹受了伤,她一直没有来得及说对不起,但是地震就发生了,带走了她的妹妹。“有些遗憾,不是短暂的遗憾,是一辈子的遗憾。”她读完作文后,班上的气氛变得很奇怪,有些人已经红了眼睛,有些人一直低着头,没人能猜得到他们在想什么。我看了一眼跟我一个宿舍的那个女孩子,她看着窗户外面,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对了,阿寸。我转过头来看着旁边的阿寸,但又马上转了回来。这样突如其来的目光一定会让他感觉到不舒服,可是阿寸现在也一定很难过吧。我用手肘把自己的书碰掉在地上,侧着身子低着头假装去捡书,然后偷偷看了一眼他。他坐在座位上低着头盯着自己的作文纸,泪流满面。
我抬起头看着黑板,心里酸酸的。
时光匆匆而逝,但我经常会想起关于初中的点点滴滴,会想起十四岁那年的某一天,我背着阳光,蹑手蹑脚地拿走了他桌子上的作文纸。也许是做了坏事心虚吧,我心跳得很快,感觉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我生怕错过哪一个字,就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得特别认真。我看见他说:“谢谢妈妈,像个巨人一样扛起了所有,给了我和弟弟所有的爱,请再等等,等我长大了,就换我来保护你和弟弟。”
有很多男孩,他们都是十四岁,他们都像刚升起的太阳一样,他们都笑得无拘无束,可是我只记住了他。
也许在十四岁那一年,我还不能深刻地理解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即使是遇见他之后,我还是不明白,但是却很想陪着他,陪他度过很多个白天黑夜。
十五
新县城提前竣工了,我们家也分配到了安置房,搬家的同时,有一件事也被提上了日程。我姐姐要结婚了。
他们订婚的那一天,我一直躲在房间里哭,脑子里一次又一次幻想她穿上洁白的婚纱是什么样子。她应该会是宇宙第一美少女吧,我想。
我姐比我大十三岁,性格像个男孩子一样,在我开始研究星座的时候,偶然发现我姐是天蝎座,然后仔细比对了一下性格特征,我当时觉得这简直就是她最真实的写照。
我小时候,我姐血气方刚,脾气很大。我要是惹她不开心,她总是变着法子来欺负我,比如跪板凳啊,面壁思过啊,几乎能想出来的折磨人的方式,她统统让我试过。她很要强,衣服要穿最好看的,发型也要是当下最流行的,就连手链项链这些配饰也是要搭配得天衣无缝。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觉得我很丑,于是就开始捣鼓我,给我买各种各样的小裙子,露背的,吊带的,圆领的;给我辫各种奇奇怪怪的发辫,白天走出去,别人都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我,因为扎得太紧,晚上扯头发又扯得我想流眼泪。但我只能由她欺负。要是谁敢欺负我,她铁定拿着我们家的菜刀就冲出去了。
小时候我很羡慕她的敢爱敢恨、无拘无束,到现在依然羡慕。
那时候她很喜欢听张栋梁的《错了再错》,后来有一次我们上电脑课的时候,我就偷偷搜索了一下张栋梁的名字,然后就开始一发不可收拾,顺利成为张栋梁的小迷妹。但她不喜欢张栋梁,她喜欢《又见一帘幽梦》里面的方中信,长着胡子的,看起来很成熟的男人。
姐姐一直很漂亮,皮肤特别好,眼睛大大的很有神,所以追她的男生很多,每次她约会都会带上我,提前和我商量好,要是感觉还可以的话,我就别吭声;要是感觉不太好,她就给我使眼色,我就吵闹着要回家。现在看来真是演技拙劣,但我很是享受,不仅可以吃一顿好的,还能够锻炼一下我的演技。毕竟我小时候的想法是,以后要像明星一样,演电视剧,然后红到发紫。
因为我怕黑,刚好她也不喜欢一个人睡,我们两个就几乎每天晚上待在一起,有的时候她心情不好,会偷偷地哭,半夜的时候就低声抽泣。我几乎屏住呼吸,怕打扰到她。那时我就很想拿把菜刀冲出去收拾那个让她难过的人。
我一直觉得她会停留在二十出头,永远像个大孩子一样陪我闹,和我坐在床上吃零食,给我买好看的裙子,编奇怪的辫子。但是到了她结婚那天,我才发现,原来人都是会长大,会成熟的。
那天她站在台上,左手边站着自己的丈夫,她红着脸低着头,宛如二十岁那年的她。所有人都在鼓掌欢呼的时候,唯独我一个人像傻子一样在台下哭。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就算我明明知道这本是一件很令人开心的事情。后来宴请结束,客人也离开了,我妈收拾好家里的东西,坐在沙发上发了很长时间的呆。然后她开始莫名其妙地掉眼泪,我也跟着掉眼泪,我爸就在旁边安慰着我俩。那时候就觉得,我的姐姐,现在嫁到别人家去了,是别人家的了。
很多年后,很少有人再听张栋梁的《错了再错》,也很少看到方中信出现在荧屏中,时间过得那么快,时光紧跟着她,刻上岁月的痕迹。
有些东西变了,但有些东西一直没有变过。
十六
我们离开了板房学校,搬进了新学校。班里的同学走了一些,但也出现了一些新面孔。
第一天大扫除,班上要自由分组进行打扫,每个组至少四个人,分组完成之后才发现,我们组只有我和快儿两个人。
班主任站在台上略有些尴尬,但还是清了清嗓子说:“她们组还差两个人,你们谁要去?”一阵窃窃私语传来,但没有人过来。有个女孩子有些小声地抱怨,但还是被我听见了。“跟他们一组相当于少了一个人,她能做什么?”
我耳朵烧了起来,每次听到这种话的时候,就有一种我做错了什么事情突然被发现了的感觉。
“没关系,我们两个人也可以一组。”快儿看了那些女孩一眼,拳头捏得死死的。
教室里安静了那么几秒钟,也许只有一秒,但好像谁都没有注意到这短暂的一秒。
“我们跟她们一组吧,刚好我们也是两个人。”阿寸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看了他一眼,他刚好也看了我一眼。
“好的,可以,那就这样吧。”班主任点了点头。
阿寸有一个关系特别好的哥们叫二东,这一次分组,他也被阿寸拉了进来。
打扫的时候,二东一直瞪着阿寸,阿寸就装作没看到,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些尴尬。后来阿寸实在忍不住了,就吼了一句:“你这样一直看着我是什么意思?”他兄弟一听,就又吼了回去:“你咋不问问我的意见?!”阿寸愣了一下,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我,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扫把柄:“那你有什么意见吗?”“没有!”二东吼了一句,然后瞪着地板不说话。“好啦。”阿寸拍了拍二东的肩膀:“你这么大声,会吓到其他人的。”
“你是不是喜欢阿寸哦。”快儿突然在我耳边轻声说了这句话。
我的心好像漏跳了一拍,我转过身敲了一下快儿的脑袋:“你有什么毛病?我哪里喜欢?你觉得我喜欢吗?”她摸了摸脑袋,然后点了点头。“没有!我不喜欢!别乱想!”我有些生气地扔下扫把往教室里边走,结果走得越来越快,心里也越来越慌。
我的秘密,好像被发现了。哎呀,我完了。
十七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的左脚有点变形。脱掉运动鞋的时候,鞋底左侧一边全部被磨得没有了花纹,但右侧却像新的一样,五根脚指头全部蜷缩在一起。走几步路我就会感觉到神经被拉扯的疼痛。
起初我没有在意,直到后来回宿舍的时候,经过门口的全身镜,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整条腿看起来真的很别扭。
我不应该发现的,如果我不发现,我就不会觉得自己又一次成了人群的焦点,又一次可能会被指指点点,又一次会被漫无止境的议论声淹没。
我太害怕了,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复诊那天,医生说我的脚变形得很严重,需要去做一个矫正手术,同一时间,刚好遇到初三分班,阿寸在这次分班考试中拿到全班第一名的好成绩。自然而然地,他被分到了全年级最好的班级里。
他很早就收拾好了抽屉里面的书,然后坐在教室里等待着班主任来宣布放假通知,我坐在他旁边盯着黑板,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在想什么,乱乱的,理也理不清。
“你暑假打算做什么?”阿寸问。
“做手术吧……”
“手术?会很疼吗?”
“我做很多次手术了,没感觉了。”
“是吗?”他看了我一眼,“疼得多了才会更怕疼不是吗?”
我也不知道,阿寸,我现在没有心情和你讨论暑假要干什么,我也不想考虑做手术疼不疼,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我们不会再在一个班级了,班主任只要走过来宣布暑假开始的那一刻,我们就不再是同桌了。
“阿寸?”
“嗯?”
“暑假玩得开心,下学期有缘再见。”
他笑了起来,露出了八颗牙齿,然后点了点头。
“一定会再见的。”
拖着箱子去医院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小孩,她在地震中失去了右腿,她每天晚上半夜都会被噩梦吓醒,她没日没夜地担心着灾难再次降临,她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旁人发现她走路的怪异,她会不会比我更勇敢一些?
我以为治愈伤口最好的东西是时间,可是后来才发现,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被治愈,原来所有小孩子所期待的成长,竟然是这么苦涩与艰难。但是我想,她一定比我更勇敢。
十八
做手术之前,我剪短了自己留了好久的长发,剪头发的阿姨看来心情不错,一直跟我唠嗑。
“你们这么大的妹妹,为什么把头发剪这么短,留长多好。”
阿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听到了属于剪刀的金属碰撞的声音,从我耳后绕过穿过了耳膜。
“我不喜欢长头发。”
“女孩子嘛,以后会喜欢的。”
如果我以后不会再做手术了,那我一定会很喜欢长头发,可是我现在不喜欢,一丁点都不喜欢。
做术前检查的时候,几个医生拿着黑色的笔在我左脚上做记号,笔尖划过脚背的时候,我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害怕吗?”站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医生,他戴着口罩,问出这句话后,他摸了摸我的脑袋。
“有点,但我习惯了。”
“习惯了也会害怕。”
我还是坚决摇了摇头,说:“不,我真的不怕。”
到了凌晨三点我也没有睡着,术前八个小时不能喝水,嗓子干得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发出声音。我强撑着坐起来深吸了两口气,再躺下去,心脏还是跳动得很快。手脚感觉有点冰冷,但身体却莫名地燥热,我分不清环境是冷还是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墙壁上的挂钟显示着三点一刻,距离手术开始还有三个小时,房间很安静,姐姐躺在旁边的陪护床上,呼吸平稳均匀。
早上六点,要准备进入手术室的时候,姐姐说:“给爸爸妈妈打个电话。”
我接过手机,犹豫再三,又摇了摇头,把手机还给了姐姐。
“等我做完手术再给他们打电话。”
她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说:“嗯,那你不要害怕。”
好像又进入梦里了。
她去了一个很美丽的森林,藤蔓环绕着树干爬到了顶端,空气里飘浮着雨后清新的味道,泥土里藏着掉落的树叶,踩上去柔软得像是棉花糖一样,但周围太安静了,听不到虫子的叫声,也听不到风声。
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着,她也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但好像有一种很神秘的力量指引着她必须往前走,直到脚底传来一阵剧痛,她才停了下来,她吃痛地叫了一声,然后蹲下身子才发现,原来是不小心踩到了一根长满刺的植物。
鲜血流了一地,但她没有勇气把刺拔出来,于是她开始呼救,可是这片森林实在是太安静了,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回声。
后来她绝望了,于是闭着眼睛忍痛拔出了刺。
我再次醒来,已是晚上九点。
左脚传来一阵抽痛,可能是打了麻药或者插了胃管的原因,一阵恶心的感觉涌来,我胡乱扑腾了两下,坐在旁边的姐姐看见了,拿来了垃圾桶,然后用两只手把我支撑了起来。
左腿被包上了厚厚的石膏,五根脚指头全部被打上了钢针,血染红了裹在旁边的纱布,看起来有点瘆人。
“姐姐,你知道我看到我左脚的时候想起了什么吗?”
“什么?”
“《还珠格格》那部电视剧里的紫薇,被容嬷嬷拉到小黑屋里面扎针,那个银针从指甲盖里面刺进去。”
“你现在痛吗?”
“有一点,但我估计我应该没有紫薇痛。”
“为什么?”
“十指连心,应该不包括脚趾。”
十九
伤口特别疼的时候,就只能吃止痛药,但是止痛药不能一直吃,大多时候得自己忍着,实在忍不下了才能吃一颗。
有一个打扫病房的阿姨,隔两个小时就会来打扫一次,她总是站在柜子前面看着我,然后问:“你是不是很痛?”
我咬着牙点了点头。
“但你最好再忍忍,不要吃止痛药。”
我又咬着牙点了点头。
“止痛药吃多了会变成傻子的,知道吗?”
“真的吗?!”
“你还那么小,做手术打麻药就很伤脑子,现在再吃止痛药,可能会更伤脑子。”
“意思是……我现在比起同龄的小孩,已经傻一半了吗?”
阿姨拄着拖把看了看天花板,然后点了点头:“差不多是这个道理。”
那天我一直很慌,仿佛找到了这么久以来我数学很差的原因。伤口一阵一阵抽痛,但我始终不敢再吃止痛药,只能死死地咬着被子,捂着脑袋出汗。护士姐姐来查房,她把我从被子里面揪出来,看着我已经被汗浸湿的头发,又看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面的止痛药,问我:“你怎么不吃药?”我没回答,斜着脑袋看了一眼左脚指头上的钢钉,心里想着“十指连心”这个成语其实不一定指的是手指,可能还包含着脚趾。
“你这么痛,怎么不吃药,吃了药才能好好睡一觉。”她又问了一次,然后便拿着纸杯去倒了一杯水,准备把药盖里的药倒在我的手心里。
“别!姐姐,我不吃止痛药,我忍着吧。”
“怎么不吃药呢,这个药还有消炎的作用,不吃药也不行呀。”
“不了,姐姐,我真的不吃止痛药。”
“非要硬扛,你这孩子不会是疼傻了吧。”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心里突然委屈得不得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拔钢钉那天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医生很早就跟我说,拔的时候闭上眼睛,然后他稍微一用力,钢钉就抽出来了。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更怕了,我姐一直捂着我的眼睛不准我看,但是越是捂着我越没安全感。我死活要盯着钢钉从脚指头抽离的那一瞬间,后来医生没办法,就强行让我躺着,坚决不让我看。
我觉得身体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它可以破碎,也可以被连接,里面可以藏着钢钉,还能缝着密密麻麻的线头。钢钉抽出来的那一瞬间,让我想起了从前打半麻,骨头里那种强烈的异物感让人觉得很是难受。
“为什么大拇指里面的钢钉不拔出来?”姐姐突然问。
“大拇指的钢钉不能拔,得留在里面,她的脚踝还有一个钢板,都不能取出来,不然的话,她的脚还是会变形。”
“啊?”我疑惑地看着医生,“那它们要在我的脚里待多久?”
“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可能会一直留在里面。”
我脑子突然浮现出我去世了,尸体会慢慢腐化只剩骨头,然后在我的脚骨周围,会静静地躺着一颗钢钉和一大块钢板。它们在里面会不会生锈呢?那么硬的东西穿鞋子会不会磨脚呢?会不会戳着我的骨头然后错位呢?
二十
两个月之后,学校开课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快儿在我回家的那天请假来接我,她一路都很兴奋,不停地给我讲学校发生了什么新奇的事情,我们分的新班级怎么样,食堂里又出现什么新菜品。
“对了!阿寸有来问过你哦,我说你做手术还没回来。”
“啊?!问过我?!”快儿一说完这句话,我就感觉浑身被电击了一样。
“你脸好像红了。”
“我没有!”
和快儿走在新县城的小道上,我有一种穿越到了十一岁时候的感觉,时间过得真快,它让我们都长高了,也让我们想得越来越多了。
快儿还是那样子,蹦蹦跳跳的,身上像是永远有使不完的力气,她走在最前面,迎着风,笑得很大声。
“快儿。”
“嗯?咋啦?”
“我想跑跑看。”
我说出这句话,她停下了脚步,眼神里有些惊讶但是尽量在掩饰。
“但是你伤口才好。”
“我也想跑跑看。”
她沉默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行吧,没问题!”
她理了理裤子,小跑到我身边来,一只手搂着我,一只手扶着我的手臂。
“你小步小步地跑,我扶着你。”
我点了点头,迈出一小步,但身体僵硬得根本没有办法动弹,假肢关节的速度也跟不上。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体里呼之欲出的力量,却突然被堵住了。我心里有点着急,想努力地让步子甩开一点,但是左脚传来的一阵抽痛让我突然失重,快儿想用力扶我起来,没能成功,我们一同摔在了地上。她的后背沾满了灰尘,但她没有来得及管,连忙站起来准备扶我。
“你没事吧?嗯?没事吧?”
“没事。”我摇了摇头。
“你不要往心里去,你才做了手术没多久,下次再试试,等左腿完全恢复了。”
“嗯,我知道。”
“反正不要难过,真的没什么关系……”
“快儿,”我打断了她,“我真的没事。”
她没有再说话,一直愣愣地看着我。
“你变了一些。”她笑了出来,但是笑着笑着就哭了,“要是以前的你,肯定又得难过了。”
“哪能一直那么弱,生活总是要过的,不过啊快儿,真的谢谢你。”我转过头看着她,她的眼睛很漂亮,像是藏了无数颗星星一样。
“嘿,你们!”
我和快儿齐刷刷地转过头去,看见一个男孩子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马路边上。
那是十五岁的周仪晨,头发泛着黄,但皮肤却白得一点也不像一个男孩子,眼睛圆圆的,笑起来有两颗好看的虎牙。
“你们需要帮助吗?我这里有辆自行车,可以载你们其中一个人。”他说话结结巴巴的,看得出来非常紧张。
“不用了,谢谢……”我还没说完,快儿就打断了我。“好的!那你能不能过来帮帮我!”她贼兮兮地笑着,然后趴在我耳边悄悄地说,“这个男孩子,长得还可以。”
周仪晨利索地把自行车放在了旁边,然后三两步跑过来,但是他不知道该扶谁,所以只能站在原地尴尬地笑。
“你帮我扶一下她,她坐你的自行车,到前面一点就可以了,谢谢。”
我以为,我人生中第一次坐在男孩子自行车后座,应该是阿寸的自行车才对,但是没有想到,是周仪晨的自行车。
二十一
后来周仪晨说,那天他老早就看见我们两个了,因为好奇,所以多停留了一段时间。
“这次好奇心没有害死猫,还收获了两个好朋友。”说完这句话后,他笑着向我比了一个OK的手势。“没错,赚了一笔。”我也比了一个OK的手势。
“而且还是这么厉害的人。”
“厉害?”
“大哥,你在废墟下面待了七十二个小时都没死,四个月的治疗也没有把你折磨疯,还不厉害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没想着成为厉害的人。”
“哎呀,你这人,脑子里就一根筋。”
2012年《初恋这件小事》上映,周仪晨邀请我和快儿去看首映,在他花言巧语的诱惑下,我和快儿最终没忍住,翘了课去看这部电影。
没想到马里奥居然那么帅,我和快儿被电影里的男主角迷得七荤八素,周仪晨不满地看了看屏幕里正在踢足球的马里奥,然后转过身来,瞥了我们一眼。
“你们等着吧,我以后比他还帅,虽然我现在已经很帅了,但我未来肯定更惊为天人。”
“呸,等到了未来再说吧。”快儿喝了一口可乐,吸管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
那时候的我们都还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也没有人会去担忧未来会发生什么。天真地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像是命定的安排,会按部就班地发展,会如约而至。
直到有一天晚上,快儿把我摇醒,告诉我说她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她梦到我们三个一起去公园坐海盗船,但是海盗船突然出了事故,周仪晨没能抓住,被重重地摔了下去。那天夜里我们两个一直没能睡着,后来快儿直接坐了起来,裹着被子,踮着脚尖跳到了阳台边上坐着。
“我本来想明天早上再联系他,但是我现在实在是很担心,要不我们现在给周仪晨打一个电话吧?”
我点了点头,从包里翻出了手机。
我和快儿都很认真地听着手机拨通后的滴滴声,心里也跟着波动,我们都知道,这只是个梦,但心里还是很慌,像被突如其来的潮水淹没一般。
“喂?”
“周仪晨!”
“你们这么晚打电话干什么?”
“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
还好,它真的只是一个梦而已。
“我们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就很担心你,你没事就好。”
也许是这句问候在黑夜里显得太过于温暖了,也许是周围安静得让人忍不住想流泪,我听见了周仪晨哽咽的声音。
“都说了是梦嘛,你们还当真。”
“你真的没事吗?周仪晨。”
许久,他才回答:“我没事,接着睡吧。”
我没有怀疑过他说的任何一句话,也没有觉得这中间有什么不对,我甚至想象到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咧开嘴笑的样子,然后开心地朝我们点了点头。
“那晚安啦。”
“晚安。”
二十二
初中毕业联欢会那一天,我准备把自己叠了很久的星星,送给阿寸。
我和快儿在超市挑了一下午的玻璃罐子,然后把九百九十九颗星星小心翼翼地装在里面,就像是把自己所有的喜欢和祝福装了进去,临近晚会的每一秒钟都开始变得令人期待起来。
班主任老师清了清嗓子,说了毕业寄语,然后把毕业证书发给了每一位同学。
那时候我才发现,也许是因为我平时请假次数太多了,班上的同学我到现在都没能完全叫得上名字来。想到这里,我有一点失落。
等到老师讲完之后,快儿带我偷偷溜到了阿寸的教室,我们两个站在后门,眼睛努力搜索着阿寸的身影。
他坐在最靠窗边的位置,下午五点的阳光刚好照在他的头发上,许久不见阿寸,他好像变了一点,可是具体变了什么地方又说不上来。
快儿站在走廊上招了招手,跟最后排的一个女生说:“同学,麻烦帮我叫一下阿寸。”
“阿寸,有人找。”
阿寸一抬头,环顾了一圈,然后发现了正在招手的快儿,笑了一下,从后门走了出来。
“怎么了?”
“她,”快儿突然把我支在面前,“她有事找你。”
我猜我那时脸一定红炸了,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涌向了脑袋,心跳已经是最快的频率,再快一点可能会直接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就是……嗯……今晚晚会之后你能在教室等我一下吗?我有东西给你。”
阿寸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整个晚会我完全没有在状态,主持人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撞击到耳膜那一秒,瞬间散开。我能清楚地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很快,每一次跳动都像是重重的鼓点,在沸腾的胸腔里扩大了数十倍。
晚会一结束,我就开始寻找阿寸,我看见他搬着小凳子往教室里走,想要追上他,但是怎么也加不快速度,旁边刚好有个女生经过,她不小心撞了一下我,小钢腿没能立马使身体平衡,我就直接跪了下去。
快儿吓得赶紧过来扶我,站起来之后左腿一阵刺痛,也不知道是哪里摔伤了,但是心里很慌,也没管伤口,就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阿寸他们教室。
我到的时候,整个教室只剩下阿寸,他站在黑板前面的讲台边,手里拿着一支粉笔,看见我走了过来,他马上把粉笔放在了讲台上。
“你怎么了?”
“我没事,刚刚摔了一跤。”
我有点害怕沉默,所以边说话边从包里拿出玻璃罐,然后放在了讲台上。
“这个,是送给你的。”
“谢谢。”阿寸拿起玻璃罐子,然后放进了自己的背包里。
我看了一眼窗外,然后尴尬地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
他站在原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也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满脑子都乱了,我甚至有一点想流眼泪,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因为腿受伤,我应该会更勇敢一点,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办法跑步,我应该会追上他,然后大声告诉他我心里所有的秘密。可是,我好像一直都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墙壁上的时钟发出滴滴的响声,走到门口的时候,假肢不小心碰到了门框,发出了金属碰撞的声音,哐当一声让我瞬间回过了神。
“阿寸。”我转过了身。
“嗯?”
“毕业快乐哦。”
“你也是。”
二十三
“嘿,你十五岁的生日愿望是什么。”
“让我想想看。”
“快说快说。”
“想要跑起来看看吧,想要去做一些事情,看自己能不能做到,希望自己能够再勇敢一点,能够更加坦然地面对一些目光,更加积极一些地去面对生活。”
“哇,你也变了太多了吧。”
“嘿嘿。”
“感觉你突然长大了。”
“嗯……可能是很多瞬间,会突然觉得自己挺幸福的,活着挺幸运的,不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哇,不过可以开始吃蛋糕了吗?我想吃蛋糕了啊。”
“等等,我还没说完。”
“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谢谢我遇见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