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叶类》:苏州厨师悄悄帮了庆妃一个忙
苏州厨师帮庆妃别出心裁
清乾隆三十年(1765)闰二月,皇帝南巡正驻跸在苏州。
乾隆皇帝是个大吃货,要让他吃好吃满意可不容易。清宫里还有个规矩,就是要互相赠菜,皇帝给皇后、妃嫔、大臣送菜叫赏,妃嫔、大臣赠给皇帝菜叫进,如果太后来给皇帝送菜,那就叫赐。进给皇帝的菜,表示关心和忠诚,目的是让皇帝开心,无非是邀宠。进什么样的菜,那可要非同小可地用心。
很显然的是,乾隆皇帝非常喜欢苏州菜。他这一次来苏州,待的时间差不多有两个月了,苏州菜吃得非常过瘾,到了这个月的二十七日要用晚膳,照例皇后、总督和御厨都有进菜,他们为每道菜都动足了脑筋,务必要让皇帝留下难忘印象。
有一个规矩,进菜可以让御厨代做。这次跟随皇帝南巡的后宫除皇后外,还有贵妃、庆妃、容嫔等。庆妃这天为皇帝晚膳所进的菜,想了好久,最后决定冷盆菜进拌金花菜,热菜首先是菜花头炖肉,其次是金花菜炒火熏虾米肉丁(火熏不知为何食材,也可能是指用茶叶、糖等进行烟火熏加工,也可能“火”是指火腿)。两道菜用了春蔬金花菜,极为时鲜,还有一道菜,庆妃用的是菜花头。
庆妃想来不会精通苏州菜,然而她所进的这三道菜很见心思:一是用蔬菜体现春天以合时令,非时不食正是苏州食俗的指导思想之一;二是用了当地的蔬菜。我不太相信庆妃会懂菜花头为何物而主动选择,更不相信她知道春天有菜花头这食材,并知道菜花头独特的美好风味;三是这三道菜是苏州本地菜,属于农家菜范畴,有着满满的乡土气息。总之,庆妃一定是想让吃惯山珍海味的皇帝有新鲜感,从而会喜欢吃。
深夜看史料到这里,不禁喟叹,庆妃您费心了!但又想,乾隆皇帝在苏州期间,苏州织造府的三四位大厨,就和御膳房随驾南来的御厨一起上班,共同侍奉着皇帝,庆妃设计的这三品进呈菜肴,应该有苏州厨师在出主意、替庆妃张罗。这天皇帝用过膳后,大概心情蛮好,赏了贵妃、庆妃、容嫔各一道御膳房做的菜,而将总督尹继善所进专供皇帝食用的野鸭末子(大概是太湖野鸭,取肉切末炒制的菜肴),赏了庆妃,让她尝尝外面的味道,也即享用大臣进贡皇帝之菜的意思,应该是对庆妃进菜满意的回敬(菜单来源:余同元、何伟编著《历史典籍中的苏州菜》第一章,天津古籍出版社,2014年)。
人们一说到江南的春天,就是桃红柳绿、春水方生,其实江南还有油菜花,“菜花深处是侬家”,“油菜花,阳光一样的花”,“醉美最是故乡的油菜花”……人们写引动乡情最多最浓的,往往并不是桃花、杏花、李花之类,而是油菜花开。江南春天的第一花应数油菜花。
油菜花开,其景象当然是无与伦比的辉煌、壮观,最盛那几天甚至能将蓝蓝的天空都映得有点黯淡。花海间点缀几间粉墙黛瓦房子,一座石拱桥……和长城、故宫、泰山等给人的美感并不一样。但只是看油菜花开就是春天的江南了吗?
江南的春节,节前几天大多是大寒,除夕买来荠菜做春卷、炒冬笋,往往菜叶上还有冰屑,但常常是在年初三啊、年初五啊……过了除夕没几天就是立春了。立春这一天开始,再看买回来的青菜心,怯生生地长着比米粒还小的花蕾。虽然说来奇怪,但这却是真的,春天的江南,是从油菜出现花蕾开始的。
这说的是江南北部的苏州。江南南部的浙江,也许还有皖南、江西,应该在春节前油菜就已孕育好了花蕾了吧!但这也太性子急了,毕竟立春后有花蕾,方合节气之正道啊!因此,说江南、道江南,苏州是江南代表性城市,这是没有疑义的。
春天的菜荐梗如岫玉
无论是西藏还是宁夏、甘肃、四川……祖国大地到处有油菜种植,但人们往往会因油菜花开得美丽而说那里是“高原江南”“塞上江南”……弄得油菜花成了江南的代言“人”似的。或有人会觉得这有点不公平,但也值得研究,是一种什么心理使然,春天里百花开,却让油菜花独占了风流。
江南种植油菜,是为解决食用油,但在开花之前,取来一点作为蔬菜食用,这一食材名曰“菜薹”,也叫“菜心”,苏州人叫“菜荐”(也有写作菜苋、菜剑)。人大都是很势利的呢,菜荐一上市,寒冬腊月一直当宝贝的青菜,价格就上不去了。菜荐身材苗条,绿叶和菜梗水嫩嫩的,上面还若敷着浅浅薄粉,就像十六七岁少女的皮肤,谁见了不爱呢?菜荐价格一般要比青菜贵一点,起先是贵一倍、一倍半,甚至两倍,再往后青菜不堪食了,市面上只有菜荐当道,菜荐一多,价格也就下来了。
菜荐主要是菜花未开时为最佳食用期,并且要取上端,是一道时令好菜。等有金黄色油菜花开出,表示菜已转老,菜梗皮变硬,吃口就差了。所以苏州人买回菜荐,往往不用刀切,而是用手折菜梗。为的是有硬一点的茎皮可以撕去,而且还能知道菜梗是否还脆嫩,也就是菜荐是否还堪食用。所以说苏州女人心细,往往体现在细节上——吃菜荐可以作证。
所以说呀,江南的春色不全在看油菜花,还体现在吃菜荐。
吃菜荐也有细致的讲究。大致可分四期:刚立春没几天,花蕾还在叶下,半是冬天青菜风致半是初春气息;接着是菜梗挺着腰长出来了,头上有一簇花蕾,但半露出脸,还有着带羞的娇怯;再过几天,菜梗又长高了,有几粒花半开,绽出灿烂的金黄;再往后,花大多已开,菜梗已半老,大部分需要“剥了皮吃”(这是上海滑稽名家周柏春、姚慕双表演节目中语)。
嫩菜荐当然是急火油炒为佳,不要配什么调料、配料,什么香肠、蒜末、红辣椒、橄榄菜、虾米……放这些东西都俗了,一味是盐,一味是油,火猛一点,足矣,灶上端出来的菜,叶子碧绿,梗如岫玉,自带清香,吃的就是这春天的气息。过些日子,菜荐不再那么嫩了,甚至有点花了,可以加点蘑菇、香菇、百叶、油豆腐(切小块),油面筋也是可以的,菜荐极嫩时如加菇或豆制品,其气味会冲了菜荐的清香,不大适宜。加切成片的慈姑可以吗?嗯,这款水中蔬菜,色如淡金,可以吧。如果真的一定要加配料,那么就加一点冬笋片吧。先冬笋切片炒出笋香,锅中留一点笋油,下菜炒熟,最后加笋片颠翻几下就成了。
再往后,菜荐有点老了,菜梗下部折下,撕去皮(苏州人叫筋),可以炒,但更多人是腌一下。吃时放酱油、麻油和少许白糖,拌了做粥菜。民国初年生活于上海的常熟人时希圣在其《素食谱》(1925年初版,1941年再版)中有“腌油菜梗”,就是这样介绍制法的,还夸赞说“味较为可口哩”。在改革开放前,麻油不太容易得到,我父母做此菜就用其他素油熬熟拌食。回想艰苦岁月的这道菜,感觉更可以品尝到菜荐梗的原味,其味也甚佳,并不一定要用香味很足的麻油。
菜荐上有花开了,苏州人要摘去花朵。有时小姑娘问母亲:“为什么要把花朵摘掉啊?”母亲悄悄告知:“吃了花粉会放屁的呢。”小姑娘大惊失色后脸颊泛红,不好意思再问。其实这无可考证,苏州是一个以织造精美丝绸著名的城市,过去市民对色彩普遍比较在意。碧绿的菜荐中,夹杂着几粒黄的杂色,那多刺眼啊,同时也表示菜荐有点老了,故需摘去,大概是这意思吧。
菜花头干,几人品过?
到了菜荐涌市,价格便宜之际,苏州城里许多人家去买了来,洗净,开水焯(和苏州话“拆”同音)过,这焯,和烫并不相同,烫的蔬菜,多半带生,焯是一种浅煮、略煮。菜荐焯后已八成熟了,捞出滤干水,再经几个大太阳晒干,这就是菜花头干。
记得苏州人晒菜干,一年大致有两次高潮,春天晒菜干,是一高潮,夏天也有人会晒点菜干(也是焯过),是一小高潮。春、夏晒的菜,都是为了得到一种特殊的食材——菜干,而这菜干都是以炖猪肉(五花肉)为好,好到什么程度呢?比肉好吃。说实话,夏天的菜干并没有春天的菜干质量优,故而春天焯的菜荐菜干有个专用名词叫菜花头干。苏州餐饮界一位超级大咖解释说:烹制菜干炖肉菜,过程并不复杂,将菜干用热水泡开再清水洗净,切成菜末,加上调味料与猪肉(五花肉)同炖,猪肉的鲜香、肥腴,都会进入到菜干里,因此菜干炖肉菜比肉好吃。
菜花头干不用于炖肉,做成菜花头糯米粉团子,也是风味卓著的点心,极受欢迎。苏州明月楼糕团店老板是桐乡人,来苏州开店,用熟糯米粉做菜花头团子(馅为菜花头干里放肉末和猪油),和肉团子一个价,还总是供不应求;吴江震泽镇也有家阿婆团子店,只做豆沙馅的青团子和菜花头馅的白糯米粉团子,一绿一白,就打响了名声。
苏州一年里还有一次晒菜,是在冬天腌菜时,菜摘去嫩心后晒过,去掉点菜中的水分,方能入缸腌制。但这晒的是生的青菜,有时还和雪里蕻同晒,不是本文要介绍的内容,这里从略。
晒菜是过去苏州小巷里的一道风景,然而晒菜花头,情景有点特别。一种是“焯”过后的菜荐,放在竹匾中或芦席上晒,一种晒法是将菜荐“焯”过后,细心地一棵棵在菜梗上穿了细绳甚至棉线,然后挂在竹竿上晾晒。农村晒菜荐我没有见过,想来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吧。晒过几个太阳,菜已干了,收在甏内,甏底一般还要放生石灰(苏州人叫“梗灰”)作为干燥剂。
菜花头干都是各家自晒自食,商品性不高,要吃到此物除自己晒制外,便是亲友馈赠。有时有农民带一点进城出售,也不过三斤五斤,一个口袋或小竹筐,老苏州人多半视为奇货,很快就会售完。
庆妃进给乾隆皇帝菜花头炖肉,那时间段的菜花头,应该用的是很嫩的菜荐,而且是刚晒好,是为妙品。我不相信是庆妃亲自动手焯菜、晒菜做的菜花头干,为这顿晚膳准备好了这一食材。这菜花头干必然是苏州厨师所准备的一款“秘密武器”,不知怎么的,会奉献出此食材,做成一道特色菜,从而帮了庆妃一个大忙。
——谁又能说,唱好戏、做好菜,靠的只是“戏子的腔,厨子的汤”呢?菜花头炖肉可以作证,世上事都不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