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游梁:献给梁孝王的《子虚赋》
一、《子虚赋》的诞生地
司马相如写《如玉赋》,原本为了报答梁孝王的知遇之恩。没想到却意外地收获梁孝王的古琴“绿绮”。顿时觉得所欠更多。
汉景帝中元五年(前145),出于对梁孝王的感激,二十七岁的司马相如根据在梁孝王辖地的生活体验,与邹阳、公孙乘、韩安国等游赏梁园分韵吟诗时,产生了创作《子虚赋》的灵感。《如玉赋》小巧玲珑,但似乎还不够表达司马相如对梁孝王的敬意,他要专门为之写一篇大赋。
司马相如向梁孝王请了“创作假”,躲进小楼里,沉浸在对鸿篇巨制的构想中,神情恍惚,除了一日三餐去食堂,基本上跟外界断绝来往。有一次在凉亭里睡着了,梦见了梁园所没有的巨大湖泊,醒来后左思右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云梦泽?趁着还有印象,赶紧写进这篇大赋里。
司马相如写大赋,打腹稿的时间长,连做梦都在打腹稿。经历了一百多日的紧张构思,就像一个胎儿孕育成形,可以顺利生产了。一落笔,终于大功告成。司马相如放下心事,回到现实世界中,最想的就是到吹台上给枚乘等亦师亦友的同僚们用古琴“绿绮”弹唱一曲。梁园空阔,在高高的吹台上弹琴会有幽远的回声,与《子虚赋》里重峦叠嶂的意境颇为般配。
可能受了梁园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的影响,《子虚赋》体制宏伟,组织严密,有一种建筑美,而音调富有变化,行云流水。文体较之楚辞,有散文化倾向。结构略近战国游说文字,往往东西南北,罗列名词,如奇花异草、飞禽走兽,在全方位的视角中,奔涌而来,络绎不绝。最难得的,是自始至终贯穿着一股浩然之气。那是青年司马相如如日东升的元气,积蓄的梦想,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那也是梁园的元气,乃至大汉帝国的元气,一切的一切,都在蒸蒸日上。可以期待,一个伟大的时代,即将到来,会给置身其中的每一个人更多的机缘,更热烈的眷顾。
梁园,作为司马相如《子虚赋》的诞生地,而倍增诗意。其实在此之前,枚乘的代表作之一《梁王菟园赋》,就是专为梁园量身定制的。后来,南北朝时期江淹作《学梁王菟园赋》,就明确指明自己是学枚乘的。
司马相如《子虚赋》,并不是步枚乘之后尘,进行《梁王菟园赋》那样的务实写作,而是发挥了超人的想象力,虚实相间,人物俱在,动静结合,添加了戏剧性。他以唱和的名义,完成了一次难得的超越。这,正是司马相如写下《子虚赋》后,特别想给枚乘弹一曲琴、敬一杯酒的原因。他以此赋,向梁王致谢,同时也向枚乘等高手致敬。
梁孝王读后爱不释手,每天翻阅,都快要背下来了。
即使枚乘等赋坛老将,也对司马相如刮目相看,觉得后生可畏,又可喜可贺。虽然司马相如表示谦虚,说自己是读枚乘等前辈的赋长大的,只学得一些皮毛,但枚乘、邹阳等高手,怎么能看不出:这是一篇对既定美学具有颠覆性的杰作,可能为辞赋发展开创一个新纪元。幸好这是一批有涵养、有境界的前辈,不仅不眼红司马相如的才华横溢,还为自己钟爱的事业后继有人而欣慰不已。
写《梁王菟园赋》的枚乘,很不简单,曾在吴王濞处当官,见吴王有谋反的苗头,加以规劝,不被采纳,才转投梁孝王门下。吴王与六国举兵造反,枚乘专门前往劝阻,还是无效。七国叛乱失败后,枚乘因高风亮节(作有《上书谏吴王》《上书重谏吴王》二篇为证)而名气大增,被景帝特召为弘农都尉。枚乘还是留恋在梁国养尊处优的自由潇洒,以生病为由辞去官职,又回到梁孝王这里,成为梁园文人集团的领袖。
枚乘的儿子枚皋,同样不简单,不仅是写赋的高手,更是快手。与精雕细琢的司马相如恰成鲜明对比。《西京杂记》载:“枚皋文章敏疾,长卿制作淹迟,皆尽一时之誉。而长卿首尾温丽,枚皋时有累句。故知疾行无善迹矣。扬子云曰:‘军旅之际,戎马之间,飞书驰檄,用枚皋;廊庙之下,朝廷之中,高文典册,用相如。’”枚皋的优点在于文思敏捷、眼疾手快,比赛时容易先声夺人,但缺点是“时有累句”。故《文心雕龙·谐隐》以俳优相称:“东方枚皋,糟啜醨,无所匡正,而诋嫚媟弄,故其自称为赋,乃亦俳也;见视如倡,亦有悔矣。”枚乘、枚皋父子同游梁王,后人传为佳话。
和枚乘、枚皋这样的谦谦君子相处,司马相如不仅如沐春风,还真学到不少本事。他在游梁期间写出《子虚赋》,并不偶然。梁园的气场好啊。
除了枚乘、枚皋,还有一系列文坛大腕,聚集梁园,构成文学共同体。
邹阳无疑是其中一面大旗。邹阳原本齐人,吴王刘濞镇抚江南时,招揽八方游士,他与严忌、枚乘等在吴王门下供职,都以能文善辩而声名远播。不久,吴王的太子在京城被杀,吴王与朝廷结怨,关系中有了阴影,变得疏远,甚至密谋造反独立。汉文帝后元七年(前157),邹阳作《上书吴王》,苦口婆心加以劝说,但未起到效果,就离开江南,改投初显贵盛的梁孝王。同是齐人的羊胜、公孙诡等人嫉贤妒能,居然在梁孝王面前说邹阳的坏话。梁孝王中计,一怒之下把邹阳投进牢房,欲置诸死地。本想为座上宾却成为狱中客的邹阳,一点也不着急,从容上书梁孝王,文辞委婉而雄辩。梁孝王读到邹阳狱中来信,见其说得头头是道,一些误会立刻云开雾散,就怪自己太多疑,立即予以释放,并延为上客。这篇《狱中上书自明》,博引史实,铺张排比,在哀婉悲叹之中包含着激愤感慨。此文收入《文选》《古文辞类纂》以及《古文观止》,影响极为久远。
司马相如在梁园,有了更多与邹阳打交道的机会。现实中的邹阳,与传说中的邹阳一样,有战国游士纵横善辩之风,一讲起话来就眉飞色舞,使笨口拙舌、一激动说话就有点结巴的司马相如无比羡慕。司马相如觉得,光彩照人的邹阳,从形象上看几乎就是蔺相如再世,那可是自己的偶像啊。邹阳使司马相如的偶像在梁园复活了。司马相如嘴笨,可眼快,脑子转得也快,总是能以最快的速度理解邹阳的快言快语以及电闪雷鸣的想法。
让司马相如视为奇人的还有丁宽。丁宽,字子襄,梁人。先在梁地跟从梁项生研习《易》学,后拜田何为师。学成辞归,田何对门人说:“《易》以东矣。”丁宽至雒阳,又从周王孙受古义,号《周氏传》。梁孝王慧眼识英雄,提拔丁宽为将军,抗拒吴楚之乱,果然立下汗马功劳,世人皆称丁将军。凯旋后,面不改色心不跳,像没事人似的,又干起老本行:作《易说》三万言。司马相如真想问问他:到底是做将军风光,还是做学问过瘾?
同样在抗拒吴楚之乱中大出风头的,还有韩安国。韩安国,字长孺,梁成安人,后迁徙睢阳。曾经追随邹田生学习《韩非子》、杂说等。事梁孝王,为中大夫。吴楚造反,梁孝王火线提拔韩安国及张羽为将,阻挡吴兵于东界。张羽力战,韩安国用兵稳重,两位将领配合得很默契,成为中流砥柱。吴兵怎么努力也无法越过梁地而奔袭长安。吴楚破灭,韩安国、张羽由此一战成名。
在司马相如眼里,梁园最足智多谋的是公孙诡,“多奇邪计”。他初见梁孝王就讨得欢心,被当场赏赐千金,不久官至中尉,大家都称之为公孙将军。公孙诡文武双全,写有《文鹿赋》,奠定了自己在梁园文人集团的地位。可见在梁园,光会耍嘴皮子远远不够,还得会真刀真枪地耍笔杆子,靠作品说话。得有语惊四座的作品,才能让好辞赋的梁孝王刮目相看,才能在梁园的集体狂欢中找到一个好位置。
司马相如仔细观察,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不简单,都是因名篇而成为名人。譬如,公孙乘,代表作是《月赋》;羊胜,代表作是《屏风赋》;路乔如,代表作是《鹤赋》。
列席于这群风流名士之间,司马相如一开始只有仰望的份儿。直到某一天,他终于挺直了腰杆。从这一天起,他也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代表作:《子虚赋》。此赋流传全国,甚至宫廷也留存着抄本,使他一举成名。看来司马相如不虚此行。放弃了天子脚下的仕途,却妙手偶得一篇成名作。
《册府元龟》卷二九二《宗室部》“礼士”类记载:“梁孝王武,贵盛待士。于是,邹阳、枚乘、严忌从孝王游。”这里还提到严忌,从孝王游的文士群体里的一位隐形人物,留下的言论不多,但代表着更多的外围人士。梁孝王麾下的人才集团,已构成层层递进的金字塔,邹阳、枚乘、枚皋、公孙乘、韩安国等核心名人,自然属于塔尖,可还有更多像司马相如、严忌这样的新生力量,跃跃欲试,渴望升级。这一系列名人、准名人,不约而同地会聚梁园,目的各异,但总体上来看,一是寻求政治上的庇护,二是被梁孝王提供的高官厚禄吸引,第三点更为重要:梁园俨然已成汉帝国的“国中之国”,而且是一个理想国,长安之外的另一个政治文化中心。相比其他诸侯国乃至首都长安,这个朝气蓬勃的理想国,更容易实现理想,更可能创造奇迹,因而对怀才不遇的游士更有吸引力。
司马相如当时在梁园虽属后起之秀,现在看来,反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最不可或缺的。他不仅为梁孝王文人集团锦上添花,更使这一群体乃至梁孝王本人,成为他人生中的重要背景。有人如数家珍般清点梁园文人群体,说到司马相如时,一听就是在介绍主角:司马相如,字长卿,小名犬子。蜀郡成都人。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汉景帝前元七年(前150)时从梁孝王游。梁孝王死后,司马相如回到蜀郡的临邛。其著名的作品《子虚赋》大约作于梁地。
梁孝王是《子虚赋》的第一位读者,当时就预感到此赋必然风行,不仅将使世人知晓梁孝王手下有个司马相如,而且会使自己以及梁园都成为热议的话题。说白了,《子虚赋》给梁园做了一个软广告,吸引更多的游士打马而来。一高兴,就张罗着在吹台上给《子虚赋》办一个庆贺的仪式,相当于今天的首发式或研讨会。在自己的歌舞团为《子虚赋》朗诵表演之后,又请邹阳、枚乘、枚皋、庄忌等专家讲述读后感,最后由司马相如发表创作谈。司马相如关于此赋的一段话,也成为文学史上一段佳话:“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揽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在司马相如心目中,赋是穿越时空的最高艺术,使天、地、人的默契与互动完美呈现,妙不可言。他简直把赋当作信仰。话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对于不信的人,赋啥也不是,也就一串华丽辞藻而已,既不能当饭吃,更无法当钱花,百无一用的书生所玩的雕虫小技,自娱自乐,顶多蒙蒙吃饱了撑的偏偏又爱不懂装懂的达官贵人,附庸风雅。而对于有此特长、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的司马相如这类人,赋就是有可能使美梦成真的救命稻草,或者放大了说,就是他们的命啊。此中自有黄金屋,此中自有颜如玉,此中自有无限的可能性,关键看自己玩得好不好,以及机遇如何。若是能达到上乘境界,再加上幸会识货的贵人,凭借这一绝技完全可以跻身上流社会,甚至鲤鱼跳龙门,沾上几分皇气、王气、富贵气。有此念想,司马相如写赋,自然与那些儒生文士不同,不是以自我为中心,抒发一点个人情怀,而是考虑到读者的,假设的读者或者说最理想的读者自然是帝王将相。他本就心怀天下,加上再兼顾读者的价值观、审美观,自然出手不凡,气象万千。他想的是大我,不是小我,写的是大赋,不是小赋。大手笔就是这样炼成的。
尽管这段话的真实性还有人表示怀疑,但是,它确实表达了司马相如辞赋创作的特色。司马相如的辞赋创作由此博得了时人的高度赞扬。甚至后来的辞赋大家扬雄,也怀疑司马相如的赋不似从人间来,乃神化所至。
司马相如当时也许不算主角,还只是枚乘、枚皋、邹阳等巨星的配角,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他自身的发展,就文学成就和影响力而言,俨然已是那一个时空、那一段剧情里的第一主角。连梁孝王,都多多少少沾了司马相如的光。梁园,同样也沾了司马相如《子虚赋》的光。
就《子虚赋》而言,“‘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程世和查相如本传,不见有往赴楚齐的行迹,检视《景帝纪》与《文三王传》,也未见载景帝、梁孝王出行齐楚,由此排除相如从行齐楚的可能性:不入齐楚而铺写齐楚气象,无疑需要视通万里的想象天赋。相如从西南走入京畿,又来到汉代中国的中部大梁,已然感到中国之大,但尚未完成对整个中国的游历。而身处大梁,可以在面对北齐南楚的精神眺望中,以想象方式“进入”齐楚,相如由此也就在精神上基本完成对汉代中国的游历。程世和不禁感叹:“从这一意义上说,《子虚赋》以齐楚为描写对象,并非是无意义的随机选取。齐和楚,一则代表汉代北方中国,一则代表汉代南方中国。身处汉代中国中部的大梁,又有从西南到京畿的游历,相如在对北齐南楚的凭虚心画中,蕴含有总中国之大的时代要求。”
鲁迅《汉文学史纲要》所说“天下文学之盛,当时盖未有如梁者也”,指的就是枚乘、邹阳、司马相如等加盟的梁园作家群,不仅使梁园辞赋成为一大名牌,开汉代大赋之先声,还成就了梁园文化,为西汉文坛输送了一批生力军。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序称:“梁孝王时有邹、枚、严、马,游者美矣。”唐代顾况《宋州刺史厅壁记》称:“梁孝王时,四方游士邹生、枚叟、相如之徒,朝夕晏处,更唱迭和。天寒水冻,酒作诗滴,是有文雅之台。”
刘跃进《梁孝王集团的文学想象》,发掘了梁孝王文人集团产生的历史渊源与时代背景:
战国以来养士之风盛行,其流风余韵,波及西汉前期。高祖刘邦之子中,吴王刘濞、楚王刘交、齐王刘肥、淮南王刘长;文帝刘恒之子中,太子刘启、梁孝王刘武;景帝之子中,河间献王刘德、鲁恭王刘余等,无不开馆延士,为世人瞩目。如“文帝为太子,立思贤苑以招宾客。苑中有堂隍六所。客馆皆广庑高轩,屏风帏褥甚丽”。又如“河间王德筑日华宫。置客馆二十余区,以待学士。自奉养不逾宾客”。鲁恭王扩建宫室,发现大量古代典籍,在文化史上产生重要影响。上有所好,下必从之。大臣也隆礼敬士。如“平津侯(公孙宏)自以布衣为宰相,乃开东阁,营客馆,以招天下之士。其一曰钦贤馆,以待大贤;次曰翘材馆,以待大才;次曰接士馆,以待国士。其有德任毗赞、佐理阴阳者,处钦贤之馆。其有才堪九烈将军二千石者,居翘材之馆。其有一介之善、一方之艺,居接士之馆。而恭自菲薄,所得俸禄,以奉待之”。在上述诸多政治集团中,最具有文人色彩的主要有淮南王文人集团和梁孝王文人集团。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序称:“梁孝王时有邹、枚、严、马,游者美矣。”由此不难推想后世文人对于梁孝王文人集团的倾慕之情。职此之故,历代都有站在不同的立场对其进行文学想象的创作活动,留下许多美丽的篇章。
枚乘的《梁王菟园赋》,很美。司马相如的《子虚赋》,更美。但最美的,还不是这些经典,而是创造了这些经典的文人,他们以各自的游历、彼此的交往,额外创造了一段在现实中或许不无缺憾、在想象中却近乎完美的传奇。那才是空中的梁园,那才是立体的《子虚赋》。
梁园好啊。梁园不仅是一座园林,一个文艺的王国,更成为一个琥珀般穿越时空的美梦,一种永葆青春的情结。刘海永在《梁园:文人雅士的乐园》一文中感叹:“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众多的文人雅士集聚在梁园,挥洒豪情,书写心志,感怀古今。那是文学史上一个辉煌的时期,汉赋大腕赏玩梁园,风雅相聚,饮酒吟诗,恣意汪洋。梁园,成为文学上的胜景,后来,历代文人骚客莫不以到梁园抒情为最理想的处所,游梁园、登吹台,凭吊怀古,吟诗赋词。梁园,已经成为文人的一个心结,无论是从哪里来的,总要到此一游,抒发情思。”
就在司马相如庆幸自己作出了正确的选择,并准备大踏步走下去时,意外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