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好客的梁孝王
所学非所用,司马相如不满足于仅仅在天子脚下做一个职业武士,可是与周围的人又找不到什么共同语言,因而没干满一年,就以生病为借口辞职了。“武骑常侍”这个官位,对于别人是宝贝,对于司马相如却近似于鸡肋,弃之固然可惜,啃起来却实在没啥滋味。
司马相如最终敢于破釜沉舟地挂冠而去,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即遇见了求贤若渴且是辞赋发烧友的梁孝王。司马相如的人生遇上了一条岔道,可这条岔道似乎比主干道更有前景,更像是金光大道。于是他没有太多犹豫,就经不住诱惑拐弯了。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记载:“(司马相如)以赀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后人以“游梁”代指仕途不得志,似乎比隐退南山强不到哪里。其实对司马相如而言,这只不过是一次正常的“跳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但毕竟是从大槽跳进小一号的槽里,在外人眼中就显得不太正常了。
梁孝王刘武(前184?—前144),与馆陶公主、汉景帝同为窦太后所出,汉文帝嫡次子。公元前一七八年,刘武与刘参、刘揖同日被汉文帝分别封为代王、太原王和梁王。公元前一七六年刘武被改封为淮阳王。公元前一六八年梁怀王刘揖逝世,却无子嗣,刘武又被改封梁王。公元前一六一年刘武奉命从首都长安前往梁国国都睢阳(今河南商丘),把这块风水宝地经营得蒸蒸日上。刘武是当朝皇帝同父同母、亲得不能再亲的弟弟,深受其母窦太后宠爱,窦太后一直希望景帝千秋万岁之后能传位于梁孝王。公元前一五四年,景帝甚至口头承诺过自己死后传位梁孝王,而且是在一次宴会上从容说出的:“千秋万岁之后,传位于梁王你。”梁孝王表面上出于礼貌辞谢,虽然知道景帝此言不见得靠谱,但心里难免暗喜。太后也同样高兴。景帝即兴承诺是有原因的。那年春天,吴楚齐赵等七国造反,吴楚先攻打必经之地梁国的棘壁,杀死数万人。梁孝王守睢阳城,坚定地站在皇兄景帝这边,派韩安国、张羽等为大将军,抗拒吴楚。吴楚遇到顽强抵抗,以梁为界限,无法过而西,与太尉周亚夫等对峙数月。吴楚失败,而梁所破杀虏略与汉中分。刘武配合皇兄击败吴楚等七国叛乱,功劳很大,分到手的财物和城市也最多。
梁孝王入朝,都享受特殊待遇。景帝派使持节乘舆驷马,迎梁孝王于关下。因为与太后格外亲的缘故,梁孝王每次进京之后,都要被景帝挽留多住一段时间。梁孝王居京,景帝都要他同乘一辆车以示亲密无间。尤其是去上林苑骑射,兄弟俩并驾齐驱,在猎场上就像在政坛上那样配合默契。梁之侍中、郎、谒者等官员自由出入于天子殿门,与汉宦官无异。是啊,七国之乱时那一系列政敌,虽然来势汹汹,不也如此这般成为这一对铁杆兄弟的手下败将。上林苑给梁孝王留下深刻印象,他回到自己的封地后也想加以复制,因而有了梁园。对于司马相如这类怀才不遇的年轻人,梁孝王、梁国、梁园,构成了挡不住的诱惑。
汉景帝前元七年(前150),司马相如结识了随声威如日中天的梁孝王入朝景帝的邹阳、枚乘、庄忌等谋士,出于对辞赋共同的爱好,大家一见如故。
司马相如很羡慕这些赋家能得到辞赋爱好者梁孝王重用,表示自己的兴趣与志向也在于此,希望得到引见。他是在被梁孝王认可并同意接纳之后,才托病辞去“武骑常侍”一职的。梁孝王干脆利落地首肯:“喜欢就来吧。”给了他巨大的勇气。
并不是司马相如一时头脑发热丢了铁饭碗,要知道梁孝王太有号召力了。梁孝王刘武身边云集了一大批慕名而来的人才,作为帝国的“第二梯队”而整装待发。这与他爱才惜才且出手大方有关,重金高酬招揽,“豪俊之士麇集”。许多人甚至辞去朝廷及其他诸侯国的官职到梁园“从梁王游”。司马相如心里一热,也渴望加入这支队伍。恢复了自由身,即以游士的身份,前往梁国。
梁国的国都在睢阳(今河南商丘),从长安投奔而去,司马相如没有在意鞍马劳顿,总觉得那里才是自己的理想国。据他后来所写《美人赋》追忆,在途中有一次艳遇的:“窃慕大王之高义,命驾东来,途出郑卫,道由桑中。朝发溱洧,暮宿上宫。上宫闲馆,寂寞云虚,门昼掩,暧若神居。臣排其户而造其室,芳香芬烈,黼帐高张。有女独处,婉然在床。奇葩逸丽,淑质艳光。”这对于一般人肯定是难以拒绝的诱惑,司马相如却拒绝了。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因为此行的终点还有更美的风景。他只想着如何迅速地响应梁孝王的召唤,哪里有心思寻花问柳,生怕出点意外半途而废,美人再美,也入不了他的法眼。对不住了,我不是你所等的,你也不是我所要的。我要的太多了、太大了,岂止是一个美人所能满足?只有梁孝王能帮得上我,帮得上我实现这个美梦。与美梦相比,美人的吸引力也不得不大打折扣。
梁孝王果然没有食言,为之安排好了席位,而且亲自出城迎接,使司马相如觉得放弃长安、投奔梁园(这叫改弦易辙)没错,而且在路上拒绝了美女的挽留也非常值得。跟对了人,什么都会有的。
梁孝王富甲一方,挥金如土,修筑架空通道,从宫殿连接到平台长达三十多里,扩展睢阳城至七十里,还建造方圆三百多里的东苑。司马迁《史记·梁孝王世家》描写了梁孝王的八面威风:“得赐天子旌旗,出从千乘万骑。东西驰猎,拟于天子。出言跸,入言警。招延四方豪桀,自山以东游说之士,莫不毕至,齐人羊胜、公孙诡、邹阳之属。公孙诡多奇邪计,初见王,赐千金,官至中尉,梁号之曰公孙将军,梁多作兵器弩弓矛数十万,而府库金钱且百巨万,珠玉宝器多于京师。”
《西京杂记》卷二载:“梁孝王好营宫室苑囿之乐,作曜华之宫,筑菟园。园中有百灵山,山有肤寸石、落猿岩、栖龙岫。又有雁池,池间有鹤洲凫渚。其诸宫观相连,延亘数十里,奇果异树,瑰禽怪兽毕备。主日与宫人宾客弋钓其中。”
吹台就是众多建筑之一。早在春秋时期,晋国的传奇音乐家师旷(前572—前532),曾在这里搭台唱戏、鼓吹奏乐,有“吹台”古迹留存后世。师旷生而无目,故自称盲臣、瞑臣。《说苑·君道篇》描绘师旷:“人君之道,清净无为,务在博爱,趋在任贤,广开耳目,以察万方,不固溺于流俗,不拘系于左右,廓然远见,踔然独立,屡省考绩,以临臣下。此人君之操也。”师旷在晋悼公初年进入宫廷就任主乐大师,凭借其绝顶聪明和盖世才华赢得悼、平二公信赖,加上也能出谋划策,一度担任太宰这样的要职。《淮南子》云“师旷瞽而为太宰”,他“大治晋国”,晋“始无乱政”。
梁孝王喜好同墨客吟诗吹弹游乐,为此专门修复古吹台,并以吹台为轴心,在这里大兴土木。经过梁孝王一手打造,“三百里梁园”成为名满天下的大型王室园林,只有汉景帝的上林苑可与之媲美。梁园之于梁孝王,并不只是享受山林野趣的世外桃源,更不是炫耀皇族地位的形象工程,他以师旷的吹台为精神核心,还有用能纳贤的寓意,某种程度上与燕昭王一掷千金征求远近人才的黄金台类似。一时传为佳话。可不,司马相如就是被他虚席待贤的美名吸引过来的。
在翻修一新的吹台上,梁孝王为司马相如举办了欢迎仪式。特意让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庄忌夫子等辞赋家作陪:瞧我这儿的文人都来自天南海北,你们都是彼此相识的同行,从今天起又是亲密的同事了,要互相关心互相照顾,这样就不会感到孤独。司马长卿,梁园就是你的家了,千万别客气。
为报答主人的盛情接待,司马相如借用吹台上的古琴“绿绮”,连弹了好几首古曲,使梁孝王及其一班幕僚听得怡然陶醉。司马相如对“绿绮”爱不释手,每次登吹台都要弹拨一番,说是为大家助兴,其实是让自己尽兴。
吹台又叫赭霞台、朱台。梁孝王初登此台时,即兴赋诗“身在瑶池映赭霞,紫气东来照孤家”,因而得名“赭霞台”。到了明洪武年间,朱元璋之族亲朱江奉旨赴山西洪洞寻祖,曾在此台停留,故改名“朱台”。我来商丘,当地诗人柳歌特意领我踏访,在今梁园区中州街道办事处朱台村北约三百米,现存土台高八米,立有“朱台遗址”的文物保护碑。
有关吹台的古诗,我最爱阮籍的《咏怀》:“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夹林非我有,朱宫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
由古吹台往南走,抵达商丘古城南湖东南畔的文雅台,是当年孔子在宋国的讲学旧址。梁孝王在这一著名的遗址重建亭台楼阁,邀司马相如、枚乘、邹阳等作赋吟诗,因而得名文雅。
梁园不仅有吹台、文雅台,还有清冷台(也叫清凉台,系梁孝王行宫,后世又成为皇家寺院清凉寺所在)、平台(始为春秋时期宋平公所建高台,梁孝王在其上建行宫)、蠡台、三陵台、青陵台(又叫女郎台),共七台。与七台并称的还有八景,“七台八景”成为梁园的地标。八景有五景载入《西京杂记》:栖龙岫、落猿岩、雁池、鹤洲、凫岛,另有修竹园、孟渚泽和百灵山。
除了“七台八景”,我对忘忧馆很向往。我知道忘忧馆,还是因为读了《西京杂记》卷四“忘忧馆七赋”。据说梁孝王带领自己的门客去忘忧馆游玩,想了一个助兴的游戏,让“签约作家”们各写一篇辞赋。枚乘写了《柳赋》,路乔如写了《鹤赋》,公孙诡写了《文鹿赋》,邹阳写了《酒赋》,韩安国写《几赋》没有写完,邹阳代韩安国写成了《几赋》。梁孝王逐篇审阅,对有“代笔”行为的邹阳、韩安国各罚酒三杯,以示警告;对得分高的枚乘、路乔如等人每人各奖绸绢五匹,加以表扬。梁孝王对门客奖罚分明,重赏之下必有美文,在当时被传为美谈。
司马相如没在这次“命题作文大赛”大显身手,可能因为他尚未列席梁园。说不定他正是听说了这场文豪雅集的故事,才不甘心缺席,打定主意放弃长安投奔梁园。那里有许多跟自己一样的人。司马相如羡慕他们,也要以文会友,以文觅知音。
“客游梁。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司马相如享受“诸生”的同等待遇,“诸生”当是邹、枚、庄等人。司马相如脱离自己觉得毫无前途的武官生涯,成为梁孝王的门客,既得到礼遇,又与邹阳、枚乘等一批志同道合的文友同吃同住同工作,文章辞赋写作水平大大提高。
初入梁园,司马相如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高于他为汉景帝担任“武骑常侍”的八百石(一说六百石)俸禄。看来天下居然有比长安更好的地方,而且真被司马相如歪打正着给找到了。更重要的是,还有上升的空间。譬如枚乘之所以辞去西汉二千石官秩的“弘农都尉”而投奔梁孝王,说明邹、枚、庄等人的实际待遇远远高于朝廷同等官吏的二千石,人往高处走嘛。虽然司马相如刚进入这一梯队,不可能和羊胜、公孙诡、邹阳一样参与机密,但也有了名义上与“郎”相当而实际物质收益略高的官职,和枚乘等人相仿,负责文案事务。由于尚是“闲差”,更显得物有所值:光是陪着梁孝王狩猎、游览与宴饮,就能拿这么高的薪水,太享受了。以后一旦忙起来,参与更多的实际项目,加班费和年终奖还不大大的?
梁孝王确实也向司马相如承诺了,现在给的只相当于“起步价”,不久后还要涨。你瞧瞧邹阳、枚乘他们,梁园里的文人,谁还为钱发愁啊?枚乘的人生理想原本是二千石官秩,说放弃就放弃了,一方面是因为梁园价更高,另一方面,还因为在这里有用武之地,能实现更大的理想。
为了显示自己不是空手而来,司马相如特意写了一篇词藻瑰丽的《如玉赋》作为见面礼,呈献的时间与地点也很巧妙:正是梁孝王为他接风之后再次邀约聚饮的吹台。梁孝王聚饮,其实是聚吟,要和门客诗酒唱酬,行吟林下。既是梁王的业余爱好,也是枚乘等专业人士大显身手的露天考场。在师兄们登台朗诵各自新作之后,司马相如亮出《如玉赋》,并且表达了对梁孝王的谢意。
梁孝王没把司马相如的感谢太当回事,却对《如玉赋》大为“惊艳”:想不到这年轻人出手不凡,一来梁园就有了灵感,写出这温香软玉、楚楚动人的短赋,绝对是人见人爱。看来我要人要对了。
司马相如写《如玉赋》,用心良苦,正是为了投梁孝王之所好。就像点穴,命中了梁孝王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梁孝王披金戴银,挥金如土不眨眼,但也是有大情怀的,骨子里重精神甚于物质,信奉黄金有价玉无价,有精神价值的美玉(哪怕只是璞玉)才是其最爱。爱玉的人必然重情,爱玉的人必然爱才。对于尚处于璞玉状态的司马相如,最希望遇见的是识货的人,在汉景帝那里经历了冷落与漠视,他加倍地感激梁孝王的知遇之恩。玉无言兮,人代言也。人代玉言兮?否,人以玉代言一己之悲欢也。人代玉言,实为玉代人言也。司马相如以玉作为切入口,表露了内心的期冀:所有的人才,无不盼望遇见一位明主。没有知音就实现不了价值,再高贵的璞玉也满面尘灰,等同于顽石,在无人问津的地方浪费自己的才华。
梁孝王的心弦,被司马相如的《如玉赋》拨动了。他愿意做天下所有人才的知音,也相信自己是能改变璞玉命运的人。他广纳天南地北的贤士,正是为了给这些在别处怀才不遇的人以公正的待遇,以及发光散热的空间。不要自暴自弃,相信老天有眼,我就是天眼。
梁孝王出手大方,把自己收藏的古琴“绿绮”,赏赐给年轻的才子。他上次为司马相如接风时,就看出司马相如对“绿绮”的喜爱:眼神一直被古琴吸引住了,都没顾上环视周围莺歌燕舞的美女。那也算一见钟情。梁孝王正好借此机会,以回报司马相如《如玉赋》之名义,促成才子与名琴的“良缘”。
梁孝王此举,让司马相如很有面子:那可不是梁孝王白给的,是自己靠《如玉赋》换来的。《如玉赋》,也就和古琴“绿绮”等价了,齐名了。
我是听说这个故事之后才知道《如玉赋》的。我对司马相如的《如玉赋》很好奇。四处查找。《汉书·艺文志》著录“司马相如赋二十九篇”并没有《如玉赋》的相关记载。后来从网络搜索到挂靠在司马相如名下的《如玉赋》,不知真假。暂列于此,聊胜于无:
和田渺渺,抱荆玉兮温软;
岫岩遥遥,握灵玥兮些寒。
怀佩蝉以明邃,念真琦而忘言。
感蓝溪以独泣,哂伯雍而随安。
顽石开悟兮花落,彩绣系麟兮圣谙。
《如玉赋》,哪怕失传了,毕竟留下了标题。这三个字总该是真的吧?光是这三个字,就让人浮想联翩。
《如玉赋》,似乎比后来的《子虚赋》《长门赋》等都要神秘。如果说《长门赋》获得了天价的稿酬:千两黄金(那可是陈皇后阿娇的私房钱啊),《如玉赋》获得的报酬则是无价的:四大名琴之一的“绿绮”,绝对是无价之宝,况且它本是梁孝王的爱物。能让梁孝王割爱相赠,可见《如玉赋》在其心目中的价值。这才是真正的“金不换”。
但梁孝王绝对想不到,自己慷慨赠予的“绿绮”,未来还会给司马相如带去更大的好运气,使他如有神助,以一曲琴歌《凤求凰》赢得卓文君的芳心。今天,司马相如以《如玉赋》抱得名琴归,若干年后,名琴还将帮助他以《凤求凰》抱得美人归。绿绮如玉,美人如花。两袖清风的书生,终将满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