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谜一样的李白
那是一个极好的时代,国家统一、政治开明、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天下百姓仓廪充实,男耕女织,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们过的是富足安康而又怡然自乐的生活。
诗圣杜甫曾在晚年的诗里缅怀过那段岁月: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忆昔》(其二)
《新唐书·食货志》亦载:“道路列肆,具酒食以待行人。店有驿驴,行千里不持尺兵。”
因社会秩序安定,出行根本不必考虑会不会饿肚子、人身安全是否有问题。当时的水陆交通很发达,驿传制度的建立,不仅满足了政令传达、官员往来和漕运的需要,就是常人旅行,也十分方便。
那时文人士子漫游成风。从南到北的驿道上,常年有且行且吟的漫游人。他们骑马或者骑驴,挎剑或者背着诗袋,一路走,一路把祖国的大好河山壮丽景色收入诗囊。走累了就停下来,拜谒,或者喝酒。没有哪一个朝代的文人可以如他们那般自在潇洒。
八世纪中叶的长安,已发展成为一流的国际大都市,它拥有世界上最壮丽恢宏的宫殿建筑群,全城110个方形建筑群——坊,被命名为不同的名称。坊与坊之间,有纵横交叉且宽阔笔直的街道。东西两市是繁华的商业区,终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城北是威严富丽的皇宫所在地,也是长安达官贵人们的聚居地。
大街上摩肩接踵行走着的是胡人、新罗人、日本人、天竺人、大食人,他们满怀崇拜向往,从陆上、海上汇聚到长安来。长安,不但是中国的心脏,也是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以其开放包容的英姿,接纳着来自世界各国的文化使者与客商。
朱雀大街是长安城的中轴线,纵贯南北,那条宽约150米的大街道,不仅在当时,就是在当今世界,也让人叹为观止。它可供十辆四马高车并驾齐驱。大街上繁华热闹,人来人往,和尚、道士、游侠、艺人,还有驾着香车宝马的富家子,打扮得艳丽动人的烟花女……
那样的大唐,是年轻帝王李隆基的大唐。这位穿越宫廷斗争的血雨腥风走到权力中心的年轻帝王,目光如炬,嘴角微扬。他身披战袍,手挥长剑,在点将台上,举重若轻,就平息了韦后母女和姑姑太平公主的政治阴谋,走向了大唐权力的巅峰。有贤臣良将相辅,又能广开言路,虚心纳谏,开元盛世的号角响彻大唐,如浩荡的春风吹开了盛世繁花。
那样的大唐,是诗人们的大唐。贺知章亦文亦官,在长安街头的酒肆里大口吃肉,大杯喝酒,喝醉了,掉落到井底还不醒。王维、孟浩然,仕途不顺诗途顺,他们在诗里开辟出自己的山水田园。高适、王昌龄、岑参,在边塞的无边风沙中建功立业,把壮丽的边塞风光冶炼成诗行。还有李白,他直接醉倒在唐玄宗的眼皮子底下,让高力士为他脱靴,让美人杨贵妃为他研墨,醉眼迷离中,汩汩诗句如烟霞飘然落于纸上: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千余年后,诗人余光中把目光掠过从洛阳到长安的满途冠盖车骑,掠过皇辇侍从的銮舆铃声叮当,他的耳中,只有李白的傲然长笑,他看到水晶一样的诗句从李白的额头往下淌。
大唐盛世的景象,当然不仅仅体现于此。有诗,有剑,还有书。那个世称“张长史”的大书法家张旭,同李白一样爱喝酒,每每酩酊大醉之后,号呼狂走,援笔铺纸,纵情挥洒。那些龙蛇飞动,奇妙无比的狂草书法作品多诞生于此。李白歌诗,裴旻剑舞,张旭草书,后世的唐文宗皇帝向全国下发诏书,封此为“唐代三绝”。
大唐还有繁华得让人瞠目的东西两都。西京长安,曲江池,芙蓉苑,在一片春光明媚中醒转。岸畔柳依依,春水绿如蓝,雁塔临水而照,与蓝天白云在水底相偎缠绵。那个时节是长安丽人们的节日,她们彩裙飘飘,如一片五彩的祥云飘然降落在曲江边,曲水流觞,举箭射雁,银铃似的笑声,把曲江的春天都染得桃花一样粉艳。
大唐的帝王妃子们沉浸在曲江苑的无边春色里,骊山脚下的华清池里,贵妃娇喘吁吁,在西域广漠漫长的丝绸之路上,一队队的驼队正载着各国的使者、商旅络绎不绝的涌向大唐的心脏。他们来朝拜,给大唐带来了珍珠宝贝,带来了胡椒葡萄,带来了羌笛和胡琴,亦带来了异域火辣辣的胡旋舞、剑器舞。在略显低沉苍凉的胡琴伴奏下,金发碧眼的胡姬女在长安街头的酒肆里跳起粗犷奔放的胡旋舞。她们热情妩媚、俏丽敏捷,那一道亮丽的异域风景,成了诗人们最好的下酒菜。
李白就出生在那样一个时代。他与那个时代的很多年轻士子一样,渴望在那个最好的舞台上振翅高飞,以安四海。他不屑去挤那座千万士子文人都在争抢通过的独木桥,在科举取士为潮流的时代,他身挎长剑,背负一身才情、豪情出发了。求仙学道,四海为家。但他从没有忘记自己为何出发,所有的努力,都朝向那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入世理想。
李白以诗仙的形象深入后世人心,因为他生于诗歌长势最繁茂的大唐。又幸运地被上苍赋予一腔吟诗的才情。用一句话来形容:是诗的祖师爷赏了他这个饭碗。他写诗,似乎从不必费力气,好像那些绝妙的诗句排着队在等他。他不用拈断数根须,“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李白本来胡须就很少的。据称,北京故宫明清库房中,南薰殿所收藏的历代名人画像中,有李白和杜甫,李白白白净净的,胡须稀拉几根,杜甫却是面黑而胖。这有点不符合后人的想象。想象中,李白该是高大倜傥,玉树临风,有迎风飘扬的美髯。历史现实中的李白却是“身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这话是他自己说的。七尺男儿,换成今天的米尺来量,一米七左右。在李白那个年代,他并不会因此而自卑。他一生四次婚娶,两任妻子都是名门之后。
写诗也许只是李白的业余爱好。一路走着,啸着,遇上合适的诗句,就吟出来。吟了也就吟了,他不像他的后辈晚生李贺,出门还要带个书童,书童拿个锦囊诗袋,把他沿途偶得的佳句随时记下来,随时装进诗袋。
李白年纪很轻就迷恋上神仙之道,后来又迷剑术,模仿同乡司马相如作的大赋,大有凌驾其上的傲气。李白的文章也写得不错,尤其是那些求人引荐的散文,旁征博引,气势磅礴……
李白的性格也有点复杂。他狂傲、豪放,他蔑视权贵,有时连皇上也不放在眼里。可如果细读他的诗文,又会从中读到一个无比世俗的李白,那些让人肉麻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应酬之作、拜谒文章,让人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竟出自李白之手。要给李白找一个固定的爱好似乎很难,他的身份也便有了多重性,诗人、剑客、侠客、道士、酒仙(称酒鬼亦未尝不可)。要捕捉他的思想亦很难,他一生寻仙好道,又孜孜不倦地奔走在积极入世的路上……
李白的人生,大起大落。他经历过大唐最好的时代,在开元盛世的繁华中载歌载舞,遍游大好河山;他也经历过大唐最坏的时代,烽火战乱,生灵涂炭,他跟着逃难的人群东躲西藏、北上南下;他曾是皇帝面前的文学宠儿,也曾身陷囹圄遭千里流放之苦……
总之,李白是矛盾的组合体,李白是诱人的谜,是大唐绝无仅有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