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但在睡意朦胧间我总感觉耳旁有一丝骚动,便努力地在黑暗里睁开眼。我什么也看不见,神情恍惚下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幻听,但佳怡在我头顶咯吱地翻了个身后,我听见她满是抱怨地嘀咕:
“奕帆你这么晚还不睡觉在干嘛呀……”
我继续屏住呼吸倾听着,确认我的耳朵并没有任何问题。然而倏忽间,我只听见一门之隔外的走廊里满是叮叮咚咚的焦急的脚步声,不断有人在开门时发出折磨人的噪音,我不在犹疑,便立刻在睡衣外披上一层校服外套爬起来,顺便摇醒说着梦呓的佳怡。
我打开门锁后将房门漏出一条窄缝,继续观察是否能找到体育老师的伟岸的脊背,然而徒劳的是,我只在迷迷糊糊的睡眼里看见其他班的同学从我眼前闪过,手里不知道攥着什么东西似的,一溜烟儿便跑到楼梯口去了;我隐约能听见那位女老师正在楼层的另一边儿说着什么,但我听不清,只能彻底将门打开,探出头去。
“哎!同学,等等!发生什么事儿了?”我叫住一个身穿睡衣,手里拎着一个黑色书包的女生,她披头散发,满目惊恐与恼怒地瞪着我,叫嚷着:
“别挡路!滚一边儿去!”
她一把将我推到在地,害得我险些将后脑勺磕到地板上。不等我在心底咒骂她一顿,我看见艳旭推开她们的卧室门,拿着一包不知道什么东西便左右顾盼地跑出来,乱糟糟的披发仿佛是因为她根本来不及梳理。
“哎呀!奕帆?你怎么了?没事儿吧!”她索性丢下提包,使出全力地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来,“你怎么还穿着睡衣啊?难道没听到通知吗……?”
什么通知?我丝毫不明白所有人疯一般的逃跑是因为什么,只看见艳旭满脸愁容,额头上的发丝被冷汗湿哒哒地黏在脸上,身上穿的也是昨天那一套再普通不过的便服,一只鞋子的鞋提甚至还没有拉起来,露出脚跟趿拉着,而乍一看发现她正穿着两只不一样的袜子。
但我来不及再在她的身上浪费时间,于是立刻折返屋内,发现佳怡正娇滴滴地揉着眼睛呢喃着,仿佛还不情愿挪动分毫一般。
“你俩可真慢,我还以为我是最后一波撤退的呢!”艳旭在门口左右环视,才发现此刻的三楼已经没有一个老师了。几乎各个宿舍的房门都大开着,唯有楼上楼下仍然有许多躁动的响声。艳旭根本没有功夫袖手旁观,便心一狠冲进屋子来,帮着我一块儿将佳怡和我的书包背在身上,尽管此时在周边所有人的诡异行径的逼迫下,我全然没有时间再做如何多余的打扮,包括这身被冷汗浸湿的睡衣。
在我穿鞋的间隙里,我乜斜注意到艳旭手足无措地在房间里来回打转,不时地在窗户边儿朝楼下望去,路灯尽数熄灭的黑暗的宿舍楼出口处,如亡命徒般逃跑的学生将松动的井盖踩得有节奏的噔噔直响。
“到底发生什么了?为什么大家都忙里忙外的,这是要去哪儿啊?”我的心里有百万个问题等待着艳旭回答,然而他依然无法平心静气地直视我,反而是在门口不断地往返踱步。
“他们进来了……就在学校里……”
我仿佛看见她的面颊上闪着不知缘由的惶恐的泪,本想安慰她却丝毫蹦不出一个字儿,我缄口不发,直到仅仅两分钟后我与佳怡都简略地换上行装,用口罩将面孔滑稽地捂着,领着书包追随艳旭匆匆的脚步。
静谧的楼梯间里一个人影也没留下,途径空空如也的二层也丝毫未曾看见其他老师的身影,仿佛被抛弃般的孤独涌上心头,但看着带头的艳旭两步并做一步地飞速下着楼梯,我不敢因为自己的怯懦而耽搁半步。可直到一层门口,在空无一人的明晃晃的灯光下,艳旭猛然止步,同时我察觉到佳怡将我的手攥得生疼。
“嘘……!”她一把捂住我的嘴,那般力度仿佛是要扇我一耳光。我握着她的手腕,疑神疑鬼地朝四周寻找那个令艳旭恐惧的事物,然而在缓步潜行到宿舍大厅时,我若有若无地听见了一丝仿佛枯树枝在地上被不断折碎的响动,那种似乎被挤压着从喉咙里发出来的清脆的鸣叫此起彼伏,使本快要窒息的我更加不由自主地遏制住那丝毫的喘息。
“那是什么鬼叫声啊……?”
如今,艳旭和我已经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尽管我似乎尚未从方才的匆忙逃离中缓过神来,但我胸腔里频繁的咚咚作响的心跳声历历在耳,本来衣着单薄的我此刻更加不寒而栗,手臂身不由己地不住打颤。
“在房子后面,应该不是从大门口传来的,跑起来吧,但是务必小声点儿啊!”艳旭已经丝毫不顾我的疼痛便拽着我的胳膊,俯下身子往外跑去。
可是宿舍外的校园甚是黑暗,我根本看不清道路,甚至无法辨别那些时而尖锐时而低沉的人声、或是说其他什么东西的叫声究竟从哪儿传来,暗淡的深蓝色夜空下,隐约能区分白杨树的轮廓,在不断的冷风吹拂中沙沙作响。
当我反应过来几乎听不见方才那股怪异的声响后,我才放下高悬的石头。
“刚刚那到底是什么呀?艳旭,你知道吗……?”佳怡悬心吊胆的语气颤颤巍巍的。
她抱着我整只胳膊,在几乎消失的视野里,我却能十分确信地闻到她那发丝里散发而来的清香,以及一股莫名的、仿佛来自于下水道般的恶臭,夹杂着一股些微铁锈般的血腥味。我对于这股混合的恶臭有着莫名想要干呕一番的欲望,但只是悻悻的嚷嚷几句。
“我……我不确定,但你俩可得做好准备……”
“别卖关子啦!”
“按照老师她的话来理解的话,那些感染者……已经突破封锁了,况且你知道,孢子是会随空气传播的,”她将忐忑不安的口吻压得极低,将口罩鼻夹按压得更紧实,时不时又朝四周的黑暗里张望,“还记得几个小时前的爆炸吗?老师说,那确实是方舱医院旁的天然气泄漏爆炸了,虽然距离咱很远,但,还是很吓人呀!你们想想,那爆炸点一旁还有建在商场里的临时隔离点,得有多少那种怪物啊!虽然说很早以前便透露了事故的不可控,可这场突发彻底揭露了封控困难的遮羞布,就是这样……”
“啊……?”
我和佳怡异口同声地对这所发生的一切不切实际的变故感到难以置信,甚至于意图怀疑艳旭的信息得来是否可靠,却仅仅漫无目的地朝着教学楼附近的方向慢跑,期间不时向四周宛如深渊般的灌木和树丛中徒劳地顾盼,仿佛害怕窸窸窣窣的草丛中随时可能窜出来什么茹毛饮血的怪物。铺满枯叶的绿化带能使我们清晰辨别出方圆几米内的动静,但同时也增加自己在黑暗中暴露的几率;老实说,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像逃课似的伪装得如此蹑手蹑脚,但,所有人的面孔上都显而易见地表现出对于某种未知的灾难的恐惧,迫使我不得不加入这股张皇的洪流。
“那是什么玩意儿啊!艳旭,那我们现在应该去哪儿?”我一边儿质问她,一边儿对那些远处的尖啸、哭喊、呼喊的嘈杂感到困惑不解与毛骨悚然。
“去食堂!老师说,食堂里设置了临时避难点!”她恍然回忆起似地冲我回复,“军队马上会派车来接我们撤离!到时候就不用怕那些失控跑出来的怪物了!”
然而我深知在这场致命的真菌疫情下,但凡能呼吸到空气的地方,加上那些感染者毫无自控的协助扩散,遭遇侵害都是迟早将发生的事,尽管我无法接受那个事实——在有效的治疗手段诞生前,这个世界不会再有安全的地方。
男生们往往对丧尸末日的题材饶有兴味,但在他们的臆想中所谓的丧尸只是仅仅依靠体液传播病毒的活死人;上过高中的我明白这世间几乎不可能存在病毒能寄生在死细胞里,更不会有死人会生龙活虎地追猎其他的人类,因此丧尸的忧郁在我心头被彻底打消。在影视作品外的现实里,这般游戏经验带给他们的自信并不能让他们在危机四伏的疫情环境下游刃有余。
可即使明白一切的下一步行径带来的结果都是变幻莫测,我仍然拼了命似的向着食堂的方向跑去。女生宿舍距离食堂并不远,其间唯有一条途径教师公寓林荫小道,而在小道左侧则是高高的将学校与市区道路相隔的铁栅栏围墙;相比之下,男生们倘若要前往食堂则需要再从女生宿舍以西前行两百米左右,正因如此,在我不时回首留意身后状况的时候,我看见在那深邃的树丛后的道路上攒动的几个人影,而那些男生,仿佛正围殴着谁,叫骂得十分难听,却好似颇为痛快。
一些从宿舍里逃脱出的男生并没有理会他们身后那些追逐他们的怪物,反而是快马加鞭地从我们身旁略过,如同一股疾风似的几乎把我掀倒在地,同时他又仿佛留意到我们便立刻回首呼唤:“跑快点啊,你们几个!”
不等我更加卖力地加快步伐,一股蛮牛似的冲撞猝然将我直接从后方推到在地。
“啊!”
佳怡瞬间发现了扑倒我的是什么东西,便几乎被吓得怔住般束手无策地瘫倒在地上。我的身后那股如同成人一般重的东西猛然开始嘶吼,尖锐得几乎能刺穿我的耳膜,很快,它立刻将那只庞大的手掌拽住我的书包。它在咬!它正企图搁着我的书包从我的背部下口,不断拉扯、摇晃、按压的力度从我后背传来,但此时的我只能疯狂地向前爬行,不断在水泥地上摩擦的手掌几近要破皮流血。
“救命啊!”我不由自主地呼喊出来,尤其是看见艳旭与佳怡在对我身后的怪物发起反击这件事上犹豫不决的情况下。我丝毫不责怪她们,因为如果当她们以正脸的方式推开我身后的东西,那么她们极有可能将被立刻扑倒,在失去书包的格挡后将立刻遭到危险。
于是我在那怪物彻底咬穿我的书包前使出全劲地先前爬,企图挣脱掉书包,同时喊叫着:
“你们两个不要傻站着!都快跑啊!别管我!”
“小心!”
我的耳旁传来一阵威猛而坚定的男声,他那响彻我脑海的步伐越来越清晰,直到他迅猛地一脚踹开我背后的怪物,随后使我立刻动如脱兔般蹿得老高。而在这须臾间,那个男生已经飞快地将我看得迷迷糊糊的怪物拖到路边,三下五除二地拧断了脖颈。
“别看了,你们几个,都他妈跟上我!”他叱责着我们,随后没有一点儿顾虑地拽住了我的胳膊向前狂奔。我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臂膀是如此的有力,如若不是掩护我们三个落后的累赘,他一定能在分秒内冲出百米远。
食堂两层的厚实的泛黄的玻璃内灯火通明,耀眼的灯光下密密麻麻人头攒动,各种我所熟知的噪音都在与食堂的距离逐渐缩小中变得更加清晰可闻。我在朦胧中看见,几乎前往食堂的所有后门统统被各类包装箱、大桶、面粉袋与拖车堵得严严实实,甚至是大厅的前门也被防火卷帘门锁死,仅有从女生宿舍外的这条小道连接的一扇后门尚且开着,门外杵着两位焦虑地向四处打量的老师,其中一位便是在我们那一层值班的体育老师。
“都快点儿!”在进门的时刻他冲着我们四人责备,却完全没有空闲分神,反而是将手头的钢水管攥得更紧了。
从后门进入后便是通向二层的楼梯间与一层的厕所,与食堂本体间仍然间隔一道厚厚的双开门,在这扇双开门前仍然守着两位握着武器忧心忡忡的老师。其中一位身着防护服的老师看见那个救我一命的男生带着我们三个狼狈不堪地进到屋内后,便立刻上前接应。
“快快……!朝里走,别扎堆儿……”她又立刻将目光转向那个男生,“相懋!后边儿还有其他人没?”
“没了,老师!这已经是我回去的第三趟了,除了她们三个,已经没有落单的了。”他仅仅深呼吸一口气,而相比之下我已经气喘吁吁几乎快要晕厥过去,然而不等我咳嗽几声喘气儿休息半秒,另外几位穿着防护服的老师便立刻提着酒精喷洒器,手忙脚乱地朝着我们三人的身上消杀。
“身上有伤口吗?”他一边儿询问一边儿往我身上喷洒酒精,层层防护后的声音低沉而模糊,但我透过透明塑料膜恍惚看见他的眼里满是焦虑,血丝也爬上疲惫的眼球。我将擦破皮的手掌举出来给他看,然而飞扬的酒精溅在我的手掌上让我疼痛难耐,便忸怩地问:“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为什么大伙都突然疯了似的……”
他没有理睬我。
这一栋楼里一共有四个食堂,而里面零零散散都驻扎满了学生和老师。我本以为大家都会互相安慰互相勉励来度过今夜难关,然而丝毫没有人瞥我一眼,身强力壮的男生通常担起了维护秩序和安全的任务,在食堂剩余不多的工具派发完后,剩余的男生便被要求给食堂的各个薄弱点搭建防御措施,许多女生则负责物资清点分发以及对可能存在的孢子携带者进行消杀。
“佳怡,佳怡!你还好吧?”我关切地看着仍然未从逃难的恐惧中缓过神来的佳怡,她在尚未平复的畏怯中艰难喘气着,整个眼眶几乎被泪水淹没了。
“没事儿了,没事儿了……”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任由她趴在我的胸脯上失声痛哭,我明白她所恐惧的不仅仅是嗜血的怪物,但我也想不出一句能有效安抚她的话,也许只有身体的温暖能带给她一丝慰藉。
“你俩先在这儿缓一缓吧,”艳旭抚着我的背,“我去找一下刚刚那家伙、”
“你认识他?”我抬头提起方才救我一命的男生。
“当然,”他顺手将书包撂在地上,“他是我高一分班前的同班同学,那家伙,现在过得可滋润了,既当了班长还做了体委,救咱们能不易如反掌嘛……他应该什么都知道,毕竟他可是所有老师都熟知的得力助手。”
在我不多的印象里,那个叫相懋的中高个子男生,留着长眼睫毛与浓眉毛,虽然突出的颌骨令他看起来颇为滑稽,但健硕的手臂与宽厚的肩膀总是带给人十足的安全感。在护送我们三人安全抵达食堂后,也许老师们又给他派发了新的任务,此刻的他已俨然成为学生们名誉上的领导人。
食堂外的世界并不安宁。
我与佳怡都心有余悸地坐在连接楼梯间与食堂大厅的门旁边儿,当我侧身睨视一眼佳怡时,她正尝试倚在那台ATM机下打盹以补足睡眠,然而时有时无的令人畏惧的叫嚷令她辗转反侧。于是我抬起手表,此刻尚且才凌晨三点,但当我抬眼望向那些被堆叠的防潮木板阻隔的玻璃后,被灯光照得时隐时现的人影不断地在四处窜动,我知道那不可能是尚未逃进食堂的受害者,在迷迷糊糊的睡眼里,我看到一双接一双惨白的、无神的、空洞的眼睛,似乎已经能远远地感知到那股无法忘却的血腥味。有的怪物,似乎已然发现了藏身在食堂内的人,便用力地拍打玻璃,留下一个个粘稠的血掌印。
我看到,有的男生自告奋勇地搬来椅子搭在防潮板前,随后踩着凳子将那扇一般人够不着的窗户打开一个足以通过木棍的空隙,双手紧握一根帮着尖刀的拖把棍,朝着那些靠近窗户的怪物猛然刺去。
我诚然为这些男生的勇气感到十足的敬佩,即使这些玻璃本来便符合防暴标准而几乎坚不可摧;可我并不为生还感到庆幸,因为孢子,这种比病毒更难消杀的繁殖体,总会在不知不觉间侵入人的肺部造成感染。然而最令我胆寒的是,因孢子而死的尸体将在极短的时间内生长出菌类组织,不久便会成为新的传播媒介;而那些被孢子寄生大脑以至不生不死的感染者,才是真正的移动感染源。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孢子本身的传播范围极短,可这种该死的传染病中的孢子却能莫名地满世界跑。
我偶尔听见身旁的人开始讨论这场空前危机的疫情,有的人正为了期盼许久的末日到来而欣喜若狂,大抵他们对于昔日的生活并不满意,而有的人却惆怅得坐立难安,因为即使如同今日这般躲避了那疯子似的怪物的啃食,因空气感染而发病难免是最终的下场,而我,正是后者中的一员。
耳旁忽然传来一阵尖叫,我循声望去,发现那个敢于和窗外的怪物对峙的男生从椅子上跌落下来,而他的武器被窗外越来越多的怪物拖出,甚至于那些东西开始在高高的窗户下边儿扎堆,直到一双满是鲜血的手扒住窗沿,仅需一蹬腿便能跳进屋内。
“快!谁去把窗户关上啊!”方才尖叫的女生在一旁紧盯着那扇被推开的窗户。
在这般危机下,我本能似的立刻站立起来,却看见人群中,相懋宛如卡车头般推搡开逆行的众人,一个健步踩着地面,蹬上椅子后,一把将大开的窗户合上,在一声沉闷的响动后,怪物的双手直接被强力推得老远直到摔倒下去。
“呼,干得漂亮,阿懋!”随行他而来的男生说。
“这可真是太他妈的危险了,”他转头朝着那些逞能要去杀怪物的人叱骂,“都把窗户关好了!没那个本事儿,就别拖累大家,好吗?想要杀丧尸的出门去,在车队来前都别回来,明白?”他的话里带着是否威严不可侵犯的气质,这是不同于一种不同于凶神恶煞的理性。
忽然,我留意到了那个跟随他的男生,正是我的初中同学谭方。老实说,虽然我在哪里见到他都不觉得奇怪,可是我总时常觉得,他的眼神一直固定在我身上,里面仿佛一直藏着掖着什么不可告人,尤其是不愿告诉我的秘密。
看着佳怡睡得舒舒坦坦的,我便放心地想要四处走走,然而举目望去看不见老师的身影,只发现在不多的时间中几乎整个食堂已然被改造得如同堡垒般坚不可摧。
艳旭回来了,杵在门边儿,看起来似乎没有需要她的活儿。
“我刚刚去问过相懋和老师了,”她若有所思地坐下来,从衣兜里摸出来一个皮筋,扎了一下头发,瞌睡地眨巴了一下眼睛,“哎呀,反正真是没有办法,也许咱需要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了……”
“为什么不好好留在宿舍里呢?那儿多安全,可以直接等军队进驻校园然后驱逐那些感染者,现在从宿舍跑到食堂这段路上,不知道有多少同学已经……”
“我明白,但是吧……奕帆,老师也说,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在这里至少有些吃的,然后等待救援吧,事实总是有点不如意……”她似乎话里有话,何况我从这片不得安宁的嘈杂中,察觉到大家一丝绝望的气息。
我环顾四周那些借用老师手机给家里人通话的人,这让我更加无法理解这次行动的始作俑者的想法与动机。我不明白为什么在如此强传染性的环境下还要求学生们聚集在一起,或许聚集可以在学生没有通讯设备时方便管理或救援。我得行动起来,即使只能在食堂的秩序彻底崩塌前保全我自己、以及艳旭和佳怡的安全。
食堂的灯熄灭了,在外部的感染者数目增多前,老师们便要求学生们尽可能保持缄默。在这片令人无法安心的黑暗里,隐约能看见被手机屏幕灯光照亮的忧虑的面孔,也能听见各类小团体团坐在一块儿叽叽喳喳地聊着什么,或者是被谁遏制住的啼啼哭泣,甚至于有人在为手机没电而大动肝火。在这冰冷的地板砖上,居然有人尚能安睡,除了我,眉头紧锁地抱着腿坐着,与佳怡紧紧相依。
“哎!要不是外面这么乱,我指定得回家去了……”艳旭低声抱怨着,挪动来坐在我身旁。在没有位置的一楼,我所能小憩的空地仅有这靠近后门的、时常吹着冷风的角落。
“瞧瞧这主任干的好事儿!”我不由得咒骂起来,“如果现在拿到了手机,或许一切都会好起来吧……不知道妈妈收到消息没,我想她一定担心死我了……”
“他们大概什么都不知道……”
漆黑的食堂里,持着手机微弱光芒的老师们正在四处巡逻站岗。诚然外部的骚动逐渐平息,但我仍然预感更大的危机总会在不久之后到来。
末日,于我而言多么生僻的一个词儿,到头来终于发生在我身旁。一切发生得并没有如做梦般的仓促,自从一个月前的流行病大规模爆发开始,我便在互联网上见识到了各种关于感染者症状的谣言。现在回忆起来,我总是不相信那些传播开来的虚虚实实的消息,或者说,我根本不在乎,毕竟一个连自己生日上的蛋糕都要蹭别人的局外人,又哪儿来的心思去在乎全人类的存亡;一个自杀数次未遂的家伙,又怎么会纠结于生与死的方式。这般想来,所谓末日,与以往的生活相比的最大、令我没有任何人那般绝望的差距莫过于,我不再为谁所期待的那样活着。
老实说,我任然低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整夜所带来的影响。
当血红的朝阳刚从楼宇的缝隙间挤出半点儿光芒,死气沉沉的学校之外的市区依然被一层令人窒息的死寂所笼罩,成堆的枯叶随着北风从禁闭的店铺门前卷过。那些突破重重障碍却仍然祸害了不知多少区域的嗜血的怪物,依旧徘徊着、低吟着,在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攻击的目标前,宁静的大地仿佛告示着昨夜的一切并未发生似的。而所谓的军队撤离车队也一点儿影子都没有。
骤然城市的上空响起一阵刺耳的电流声,不久,不同区域的广播此起彼伏地开始播报:
尊敬的市民们:
我是本市应急广播系统,根据党中央和国务院的指示,现向全市发布紧急通告。
经过连日来的艰苦努力,我们不得不遗憾地宣布,我市的防控体系已经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破坏。面对当前的由APCF孢子造成的严峻形势,我们必须做出艰难但必要的决定。
一、我市的公共安全和秩序已经受到严重威胁,形势极为严峻。所有市民应立即停止一切非必要的外出活动,尽可能寻找安全的避难所,或立刻使用家具或其他重物加固您家的任何出入口。
二、请尽可能远离出现或可能出现APCI症状者,例如高烧、呕吐、皮肤出现疱疹等症状,并佩戴例如N95的专业级别口罩,远离空气中可见孢子群。
三、请检查您的家中是否有足够供应食物、饮用水和基本医疗用品。建议非必要时不要外出寻找物资。政府和相关部门将同时尽最大努力,保障市民的基本生活需求和安全。
四、请广大市民保持冷静,不要轻信未经证实的信息,避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五、对于那些在这场灾难中失去亲人和家园的人们,我们表示深切的同情和哀悼。
六、如果您或您的家人已经被感染,或处于危险之中,请立即拨打紧急求助热线,如110、119、120。我们的救援队伍会尽一切可能提供帮助。
七、请广大市民保持希望,武装撤离车队正在逐一排查沦陷与未沦陷社区,保障每一位市民的安全。
八、请尽量保持收音机或其他通讯设备的畅通,我们将通过该渠道发布最新信息和指令。我们将继续保持广播系统的运行,直至最后一刻,确保所有市民能够接收到最新的信息和指示。
党中央和国务院对此次事件保持最高级别的关注,我们深知,这将是一个艰难的时期。但我们坚信,通过我们的共同努力,我们终将渡过难关。
我睡得并不好,便继续坐在角落中眯着双眼愣神,不知道那声似乎过去许久、却仍持续不断回荡在脑海中的广播是真是假,懵懵懂懂中听见艳旭正哆嗦地抓住我肩膀呼唤我,纤细的手指几乎快插入我的皮肉那般用力。她神情呆滞,两鬓的长发搭在我的脸上,不停朝那些密集的人群附近张望,仿佛得知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别睡了,”她喊道,“睡太久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醒不来啦!”
我扶着门支起身子,慵懒地舒展一下筋骨后,艳旭又紧握住我的手在我耳旁轻轻地说道:“带上佳怡,我们从后门走……现在那里没有老师,虽然门堵上了,但相懋搬开了一个口子,咱完全可以过去的。”
我凝视着她坚定不移的眼神,却又不敢保证自己是否没有听错,便嗫嚅说道:“什么?为什么要……难道不应该等车队来吗?”
艳旭等不及我果断地反应,便一把将我拽到楼梯间的角落里,没有任何人能听见这儿的窃窃私语,于是她再度给了我一个示意悄声的手势,郑重其事的继续说:“广播响起前我便去找相懋了,内容和昨晚约定的差不多……是这样的:你应该知道,车队暂时是来不了了,食堂的那点儿储粮根本不够一个年级吃一天的,那几个慷慨解囊的老师的手机也快没电了,加上四面漏风的防御,这里的秩序迟早会崩溃;你再想想,这里有几百号人,迟早会爆发内乱,你得知道人心叵测呀,更何况,万一有哪怕一个人感染,那整个食堂便会立刻混乱,想逃也逃不去啦!所以相懋和我商议了转移据点的想法……怎么说呢,只能带走极少数人,在老师察觉之前溜到学校商店里去,因为商店地处高一教学楼下,几乎是空无一人,并且靠近教学楼,迂回空间更大……”
“但是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难道要把他们全留在这儿等死吗……?”
我顿然一时犹疑起来,联想到那些我曾尊敬与喜爱的老师、我所相处两年的同学都将因为我的自私而全部葬身于此,他们的家人该如何面对这般残酷的现实?但,就算我将这则计划告诉众人,对多少人又将有好处?或许仅因为我一时的圣母心,不光相懋那使少部分人存活的计划将彻底泡汤,内部矛盾的导火索也将因此燃起,而老师也会逐渐对我们的自私自利感到厌恶,最终将背负骂名死去。
艳旭见我踌躇不决,完全猜中了我的心意,便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口吻说道:“哎,这本来就是末日里不可避免的电车难题,你选吧,留下,或者跟我们走。你想想呀,奕帆,如果你将他们都留在这儿,他们当然会自己找到求生的路子的,但如果你的犹豫害得所有人都被迫留在这儿,那么沦陷是迟早的事情。”
我在沉思片刻后仍然不得不为相懋的计划感到佩服,又不得不改口询问:“为什么要带上我和佳怡?难道不是你一个人更方便……”
“这是相懋要求的,我只能带你俩,并且他是强调过你的名字的。”
她的话里似乎带着一种匪夷所思的祝贺,仿佛相懋是认识我的并且要求我一定要参与他的计划,而非其他同类型的女生。我想再辩解什么,但艳旭径直离开,将佳怡也带了过来,顺手虚掩着这扇连接楼梯间的大门。
“我真不敢相信他是这样的……这样聪明的人”佳怡喃喃地说。
“别犹豫了,”艳旭说,“我猜相懋他们应该已经出去了,那些男生可勇猛啦,虎头虎脑的。现在门口没有值班老师,也许他们以为将门堵得死死的就无需什么守着了。”
“等等……!”
不等我再问起防身的问题,艳旭已经从后门的那处包夹在两块防潮板中间仅有不到两搾宽的缝隙里挤出去了,我猜测这道大多数人都无法穿越的罅隙是相懋从外打开的,而事实果然如此,当我费尽气力、屏息静气地来到了户外,我看见了蹲伏在角落中的相懋。
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但我又总惧惮着每一次深呼吸都可能吸入许多致命的孢子。
“还好老杨你几个的钢板,否则可别想钻出来。”相懋指着艳旭哂笑着。
“够了!你这家伙!”艳旭压低了声音嘟哝,“你已经把他们都送过去才回来的吧,那武器呢?”相懋从食堂后门正对的绿化带里的枯叶垛中取出来了各种水管,迅捷地发到每个人手中,随后一边掂量自己手头那依然带血的钢管,一边说道:
“不管你们知不知道怎么用,至少在被丧尸扑倒前可以塞在它嘴里,明白吗?”
食堂里但凡能直视户外的玻璃通通被里面的学生用障碍堵得严严实实的,并且自从相懋对于那些突发事件的呵斥后便不再有人闲来无事杵在窗玻璃前打探外部情形。整个队伍缩作一团悄无声息地绕行前往食堂前门,按照相懋的解释,整个校园内除了栅栏与校门口两处地点,其余地方几乎是没有那些攻击人的怪物的,而事实果真如此,举目环顾四周,至少在可视范围内没有遭遇任何怪物,仿佛昨晚的一切不过是我的臆想。况且在早晨广播的引诱下,许多丧尸已经翻墙离开学校,毕竟在人去楼空的学校教学楼内,校园播音室是没有人工作的。
同时,我朝四下环顾,却看见那些血淋淋的尸体。
“好恶心啊……”
佳怡在我耳旁低语。在第一眼看见那些死尸时,说实话,我难免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反胃,那些生理上感到抗拒的血腥味无可避免地从口罩的每一个空洞间穿过直达我的鼻腔。可我按捺不住,仿佛目光被强制固定在那些血泊里的尸体上,那些因为钝器而破碎的颅骨碎片夹着脑浆,以及粘着头皮的头发,或是迸射出的黏连着视神经的眼球,泼墨似地散布在满地。
那些狰狞的面孔的尚有些常人血色的皮肤下埋着淤血,斜向下耷拉的嘴角旁流淌着暴露在日光下过久从而发黑的血液,其中夹杂着不明的白色的黏着的漂浮物。我几乎看不清那些面朝地躺下的死尸的正眼,也许它的寒碜会另我更加彻夜难眠。
艳旭不敢瞥视那些撕打后的残局,怏怏地问:“都是你干的?”
“没错,反正他们都是丧尸。丧尸,你们知道吧,不是活人的,你没必要感觉愧对良心似的。”
我不明白在他的定义中丧尸是什么样的,但我仍然希望他所相信的是客观现实而不是游戏和电影里臆想来的经验。这些怪物并不是什么尸体,它们的体内仍然流淌浸泡着狍子与菌丝的血液,这些赤红的液体仍然在为这些生物的运作输送着氧气。
直到我的视野里不再出现那些可怖的人为制造的死尸,我才怯生生地质问相懋,“如果它们是你的熟人、你的家人、或者说是……我们,你还会这般下狠手吗?”
“当然不敢呀!”我总察觉他对我的眼神有些别样的诡异,然而他又补充着说:
“不过,如果你们谁变异了,或者说有可能变异,我肯定不会留在身边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