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如来
“拉格纳罗斯?拉格纳罗斯!你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暂时恢复五感么?”
路明非努力想要呼喊,可是他五感被屏蔽,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如同远方漂荡来的蛛丝一般在不知不觉间消散在风里。
他想要像上次一样感知风声,可是风并没有像上次一样替代了他的感官。即使竭尽全力,也只能感知到身周半尺的物象,而且,感知到的画面也比上次要模糊许多。
看来拉格纳罗斯并没有像主神一样,能够直接在人脑中与人对话的能力,至少他戒指中的小小拉格纳罗斯没有这种能力。
不过,哪怕只有半尺,也足够慢慢移动了。
路明非在陷入屏蔽五感的黑障以前,还记得自己所处的位置,而路明非强化过的神魂早已记清了这个基地的地图与道路。
半步半步地挪动,路明非同步整理着那些七三一部队研究员的临终幻象,与自己脑中的地图及这几日相侵入的研究室相重合,查找是否有自己没有找到的、可能有受害者的暗室。
一般来说,有受害者的地方枉死者之息都会格外浓郁,但七三一部队驻地是个格外擅长制造出生的地方。
在七三一部队驻地,给人注射病毒的房间未必就是那人死去的房间。
他们会把因注射细菌病毒而奄奄一息的人送到解剖室,让研究院活剖病人,以更加深入地理解病变的过程。
可能在有些路明非也不知道的地方,一些病变但还有救的病人还在存活。
路明非打算着,如果有没被发现的暗室,自己在黑障退去后,就去暗室中去救人出来。
如今神思虽然昏沉,但只要还有一个念头,就可以随时回归,而那些可能存在于暗室中的受害者一旦自己错过,他们就可能死在这里。
他还记得小小拉格纳罗斯说过,他毕竟是有主神庇佑的,所以哪怕到了最差的情况下,也只需要留下一个念头。
他知道自己的步履蹒跚,却不知道林怀民与那十位司机师傅却在极快的速度内将能够救下的人都带了出去,小小拉格纳罗斯仍然潜藏在他的指环里,却在这几个月的相处中了解了路明非的性格。
炎魔之王也在按捺着自己魔王的性子,通过众多火焰元素的感知指引众人,开辟了救人的道路。
数以百万计的不甘枉死的灵魂,他们的灵魂与最后的吐息换来了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力量,这力量使得七三一部队的驻地迎来覆灭,使得那数千名原本会受到生命威胁的劳工得以全命,得以寿终。
而路明非一路行走,度化灵魂,疲惫与钝痛却渐渐从他的灵魂深处扩散开来,愈发沉重。
属于‘路明非’的灵魂的承载能力终究有限,而现在他的灵魂里仍在一刻不停地勉强且危险地积累着灵魂沙砾,如同负重过载到举步维艰的骆驼背上,被残忍地、一根一根地加上稻草的些微负重。
他的意识渐渐涣散,脑中却一刻不停地观想着日月光明佛,众多的枉死者之息与新死的灵魂争先恐后地融入他的体内。
明明已经处境艰难,有必要如此坚持吗?
如果路明非仍然保有能够思考的能力,如果他此时恰好听到了这样的疑问,他大概会因为被捧得如此之高而羞涩难堪,絮絮叨叨地说些‘只是都做到这一步了不坚持下去好像不大行’之类的话吧。
但是他此时什么都听不见,只有坚持。他这些日子以来已经越来越熟悉那种五感黯淡的黑色了,观想日月光明佛宛如本能,他的全身此时都在依靠本能行动,意识如同坠入真正的沼泽,无有声息。
——
凉太郎感到恐惧。
今晚他值夜班,负责在基地内巡逻。
他的长官给他选的巡逻地点就在平房区那块不大的田地附近,那是块偏僻的地方,在那里再怎么逛也不会有上面的大人物过来激赏他的忠诚,也不会有什么突发事件好显出他的灵敏来。
对于这个基地里上进的大头兵们来说,这是块没有价值的地方,不过凉太郎倒是很喜欢,他喜欢优质的田地,值班时也会兴冲冲地多逛几圈。
他知道自己的同僚们在背后嘲笑自己只是个‘泥腿子’,但他不在乎。
这里虽然是军事禁区,但是像田地这样的地方也没有多么严谨的看守,毕竟他们也不是很在乎是不是有雀儿来吃麦子,凉太郎曾经想过要竖一个稻草人,被没事找事的长官给撤掉了。
但那也不影响凉太郎抽空种田,凉太郎自己悄悄托人买了点种子,在这里种了点作物,出芽生长时便来捉虫翻土。
从十月以来,他便在这里种下了冬小麦,日日看着麦苗长大,心中欢喜。
今夜他仍然是主动出门值班,顺带看着麦苗生长状态——当然,对他自己而言,看麦苗也许才是主业。
可是今夜,就在他看完麦苗,在那里拄着枪昏昏欲睡时,身后忽然有爆炸般的声响,转头看时,汹涌的火焰就从他们睡觉的房屋中喷射出来,而后再凝聚,化作比寻常平房屋顶还要高的、有双手身头的火焰人形。
这是、这是什么?
明明身后就是宛如流动岩浆般的炽热,他的身体却如同冻僵一般,无法动弹。
直到那汹涌的火焰化做的人形一边发出人类难以理解的怒吼,一边将房舍中的人物统统碾过一遍,破屋而出,路过了凉太郎,向着不知何处大踏步地冲去,脚下每一步都在雪化后的土地上凝结了硬块,如同在大地上犁开的伤疤。
凉太郎僵住不动,直到看着火焰巨人远去,才想起自己应该逃跑,匆忙动身。
应该跑到哪里去?在哪里可以躲开这可怕的火焰巨灵?
凉太郎突然发现自己无处可跑,这个驻扎地到处都是设计的坚牢的房屋,可是房屋中都凭空生出火焰巨怪来,便是最坚固的那几件房屋那边,都能遥遥地看见其中升腾起烈烈火光。
——对了,如果是妖怪的话,只要有神明庇佑就好了!方才那妖怪没有伤害自己,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的那个神龛!
凉太郎忽然想到了自己建立过一个神龛的事情来,连忙向自己的神龛跑去。
他方才刚受过惊吓,心中又急,没跑出多远就气息不接,嘘嘘喘气,可是不远处就有三四米高的火焰巨人在大肆破坏,怎么敢停下?
他终于就要接近了那自己搭建的神龛,可在他眼角的余光里,却看见一个将将倒地的、向着火焰中走去的人影。
路明非。
他记得这个人,他是这个基地里少数不欺负凉太郎的人,有时来往基地,甚至会给他带些说是外面的街上售卖的零食。
他在干什么?他莫非是脑袋被熏坏了?是了,医生也说过,着火时产生的烟气会熏坏人的脑袋!
凉太郎看了一眼距离自己只有十几米的神龛,又看了看路明非,咬了咬牙,向那将将倒地的人影冲了过去,几步一喘气地将他拖入神龛。
奇怪的是,火焰巨怪在这建筑群中来往频繁,见人就踩过去,可却无一个把目光投向这两个显眼得要命的人。
凉太郎全副心力都在拖动路明非,顾不得外务,待到他把路明非也拖进他那小神龛,他竟然在这零下十几度的夜里,满头满身的都是汗水。
他一只手抱着自己的神像,一只手扶住路明非,小心地把头往外看,果然没有一个火焰巨怪靠近这里,一时间心神放松下来。
可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那路明非突然起身转过来,凉太郎扶住路明非的手被反手擒拿,凉太郎还没有来得及因疼痛而惨叫路明非的另一只手就闪电般地指了过来!
咏春标指。
若是被这样的一指击中,怕是连喉咙处的软骨都要被碾碎。
凉太郎不由看见了路明非此时的眼睛,刹那间心神空白,如遭雷击。
——
林怀民与那十位司机先后将五千多人运输了出去,这着实是个大工程。
某著名军事家曾经说过,‘便是两万头猪,也得赶三天呢!’
这话着实不假,只是七三一部队驻地的劳工们终究不是猪,也不是敌人,而是也渴求着离开这个地狱的‘自己人’。
林怀民他们没有多少时间是浪费在劝说上的,那神秘的、忽然腾升又凝聚起来的火焰巨人给他们省了许多力气。
在林怀民试着与其中一位火焰巨人沟通并获得成功后,那些慌乱又暴动着想要抢车离开(即使他们并不会开车)的劳工们便老老实实地遵守秩序,排着队上车了。
反复来往于这个基地内外,又是安排人排队上车,又是维持秩序,又是等一辆装了电报机的卡车发信号摇车摇装备来,为了把这五千人全都带出七三一部队驻地,他们居然折腾到了凌晨三点。
凌晨三点时七三一部队驻地里便没有了那些只是靠近就足以将人烤焦的活火焰,也没什么活人,林怀民便安排他们重新找地方住下,这就又消耗了一个小时,而林怀民他们的速度其实是快的惊人的。
这些劳工的身上可能携带病菌,随意外出可能会传染别人,只能先停在此处,反正这里也没什么还活着的日本兵可以再威胁他们。
纵使不远处有日本军队驻地,但苏军其实在这地方也有,还是和卡车一起来到的哈尔滨。
林怀民心知自己的妻子并不赞同自己前来这里帮忙,急着回去,便就近找了干净的、带着活火焰余温的开水洗了澡,托人把自己送回家去。
回到家中时已是凌晨五点多,林怀民只见自己的妻子在佛炉前点燃了一支香,嘴里念念有词。林怀民在经历了方才那样的冒险后只觉得温馨,于是上前去,跪坐到自己妻子的旁边。
沈如玉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眼中惊喜,却又立即转化为疑惑。
“你既然来了...那路明非呢?”
“他吗?他可不需要你担心,说来你可能不信,他可是比我们本事大得多的神怪呢。”
林怀民轻松地吐出一口气,将午夜之后看到各种火焰巨人们大显神威的场面一一道来。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没能回来?”
沈如玉抓紧了自己丈夫的袖子,她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然将路明非当作了自己的血脉家人。
“他既然有那般本事,为什么还要你们去接应?为什么自己如今却还没回来?召集那么多的火焰巨怪总要付出代价的。
...我听宫老爷子说,路明非在白天,交给他很多钱,简直像是在交代后事。他真的还能回来吗?”
“...我不知道。我现在就去找他,你先休息,等我的消息。”
林怀民当即起身,转身离去,关门前却对她嘱咐道。
女人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脑中想起与那个名为路明非的孩子行了一路的经历来。
坚韧,强大,只要站出来就让人不由对其生出信心来,心思妥帖的不知道到底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吃了多少苦头。
可是,他也会在吉光片羽间透露出些许孩子气,让人联想到他也许只是个需要过几个月才算是成年的孩子。
过了片刻,她却转身,颤抖着手,献上一炷香。
她的身体在佛炉前再次拜伏下去,嘴中恐惧而殷切地呼唤着曾经呼唤过的神名。她已面对过不可知的命运,而那个神佛的名字却仍然只是她在这飘零的世道里最后的寄托。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
路明非只觉得自己在勉强移动,但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前往何处了。
他的意识昏沉,就连念头都在消散,只记得要不断度化魂灵。
直到他忽然察觉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东西拖走,才勉强提起一丝念头来,察觉到自身处境已经极为狼狈,只能感知到拖走他的人的气息与自己要杀死的那些日寇凶贼有许多相似之处。
不知多久后,他费尽了最后一丝心力,终于重新能够接管这具身体片刻,驱使身体想把这个拖走自己的日寇杀死,一旦能够睁眼,就用最后的念头立即回归——
可就在这时,他转过头来,看见却是身上依然无有血色烟气的凉太郎,看见他畏缩地把身体蜷缩起来,藏在神像后,看见他正在痛哭的、稚嫩的脸。
糟糕!
电光石火间,路明非以念头硬生生扭腰旋身,拉长了自己手臂与男孩咽喉之间的距离,在这空隙之中用另一只手击打手肘,把自己的标指弹开,无法控制的巨大力量将木柴造的两侧墙壁击塌半边。
而后,却像是这样的行动太过费力一般,他的身躯中仿佛灵魂消散,坐在原地不动了。
坐在他对面的凉太郎突然爬上前去,抓住他的手。
他看见眼前的路明非仍然坐着,坐在他亲手搭建的神龛里,可是气息渐渐消失了。
上一次,他的母亲也是这样气息消失。
那时她饿的浮肿,气息奄奄,想要抓住他的手,凉太郎便趴在床边一直抓住她的手,死活不放开。
那时凉太郎尚且年幼,在街坊间闻听过鬼怪之事,猜疑自己病倒在床上的母亲是灵魂在不知何处的水中浮沉不定,没有什么东西能把她拉上来,所以她才脸色浮肿苍白,用力地呼吸也没办法喘上那口气。
所以要用力地抓住她的手,不要让她沉到那些凉太郎找不到的地方去。
可那时他没能抓牢,他的母亲的手还是渐渐凉了下去,她的儿子没有能把她从死亡的黑暗海洋里拉出来。
一年之后,他那残疾的退役父亲便把他赶来从军。
到了中国,他也仍是把补贴月月寄回,只是家人们的面目却依稀忘却了,只记得日日照料着田地,能够生长救人的麦子的田地。
他看见路明非最后的眼神,那种从极远的虚空处投射而来的、无数重叠起来便有如日月般的沉重目光,目光的最后竟是极为纯粹的慈悲,慈悲到让他久违地想起他的母亲。
可是这慈悲的目光也要从身前的路明非眼中消逝了,他再次失去了一个会关心他的人。
凉太郎两手抓住路明非的手,在雪地里忽然嚎啕起来。
——
路明非只觉得自己真正沉入了沼泽,再无回升的可能性。可他此时却并不惊慌,心中平安喜乐。
他忽然察觉到自己的身前心中,一点光火忽然如同心跳一般,跳跃起来。
黑暗的沼泽中,无数气息熟悉的手臂抓住了他,使他不再下沉,而是向上回升。
——
在无人可以窥探到的、路明非的灵魂深处,那点纯粹的慈悲却如同一丝光火般,在黑暗里跳跃着,照出路明非灵魂深处无数细微沙砾的真形来。
那是无数的、面容模糊的微小佛陀。
无数佛陀仿佛被那慈悲光华引燃,祂们念诵着宏大的经文,自身放出常人不可见的无量光华来。
那些被度化的魂灵,如今都化作光明佛陀,连成照彻十方的恢弘光柱,光柱里颂唱着佛陀的法理。
这恢弘的颂唱声甚至引起了冥冥虚空之中的一位至高存在的注意力,祂的目光透过无数晶壁时空见证了一切,双目开合间,投来了至高光明纯粹伟岸的佛光。
这份佛光穿透无数世界,却并不影响任何物质,宛如光的洪流一般,直到投入路明非的体内。
祂忽放光明,融合聚集诸多的沙砾佛陀,稳固灵魂虚空,而后却收敛了力量,终于化为了金身佛,端坐于路明非的眉心深处。
——
许多年后,路明非在与家人谈及当初的事情时,也不禁感慨起世事的奇妙。
“在发生那件事情以前,我曾与小小拉格纳罗斯讨论过,当初我观想日月光明佛时,能够度化枉死者之息的原理。
我们的火元素神灵曾经猜测,既然她都能依靠魔法阵传送力量传送本体,那观想图或许就是某种阵法,当观想时,便能借来丝毫佛陀毫光用以淬炼神魂,而这借来的佛陀毫光当然也能度化枉死者之息。
她猜的不错,但当时我们都低估了影响。
“那时我以日月光明佛观想度化枉死者,却没有意识到那个世界本身是没有真正的鬼神的,被度化魂灵终究是无处可去,唯一能够容纳它们的地方便是我那经过佛陀毫光淬炼的灵魂。”
“然后...爸爸你就在那时,获得了奖励的最初的超脱法?”
一个小女孩说道。
“哪有那么简单,那些被佛陀光渡化后的东西,因其是灵魂乃至枉死者之息被佛陀毫光剔净后的遗留,我们且将其称之为光华舍利。
那些光华舍利一昧地进驻我的灵魂,而我观想佛陀时进步的又远没有光华舍利入驻的快,很快那些光华舍利就占据了我的五感。
那些灵魂舍利并非由我所炼化,我也奈何不得,几乎要把我的意识都撑散,直到我的最后一个念头悟出的东西,化作我自身的佛光,才重新点燃了诸多光华舍利,得来一命。”
“那么爸爸,你当时悟出了什么呢?”
小女孩举手。
“也算不上领悟,只是忽然的豁然开朗,发现众生皆有一性。如今的通俗话叫做人人心中都有如来。
我那时借着他人心中佛,在众生中见我。”
路明非回答。
非我渡众生,是众生度我。
不见众生,不度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