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杀人何须惜手劳(八)
“偷钱?多少,是人家举报,还是内部发现的?”
路明非失语了片刻突然说,身体松弛下来,回来找了座位坐下,向女侍递出一张一百法币的钞票,内里观想日月光明佛,眼睛与女人对视,说道。
这一周下来,他每每能够发现自己才观想过后,与人对视就有一股奇异的压迫力,与他对视的人就如身处堂上,愿意诚实些,讲真话。
果然,视线刚一对上,女人欢天喜地接钱的神色便变了,她呐呐地站在原地,神情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自己先找过来的,找平日里比较照顾她的那几个姐妹,问有没有人到她的房间去...虽然她觉得自己搞得天衣无缝,但是那副神情一下子就能让人看出来有鬼了呀。
我们馆里哪能有会偷钱的人,就跟过去查了出来,她还嚷嚷着钱是突然出现在她房间里的,听说后来是她朋友把她从局子口拖走的。”
“人在哪里?钱又在哪里?”
“人被她的那个要饭的朋友拖回去了呀,钱的话被老板拿起来了,问了几天,还没有找到失主,毕竟是九百块钱呢。”
为什么是九百块法币?眼前这人没必要为了一百块欺骗自己,那一百块哪里去了?
“朋友是谁?在哪?”
“一个和她一起讨饭的小乞丐嘛,当初我们收下野菊儿之后,没过多久那个小乞丐就找过来了。
那个年纪又干不了啥,我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哪里我们也不知道,我们知道这个干啥嘛,又不是做慈善,见个有点关系的小乞丐就要收留。”
在抽象的民国,只是做出这些行为,居然算是比较有道德感的了。
当初如果直接过来把钱给她,如果当初自己当作没看见这个人,也当是少了许多事情。
此事因我而起。他心下默然。
路明非面上仍是点头出门,脑海中回忆起当初看见那乞丐的街道来,出门就开始飞奔,飞奔到那个街道上。
然而今日大概不巧,不仅看不见当初那个小乞儿,居然连一个乞丐都没有。
路明非低头想想,又奔向日本使馆,要了一份当今上海的地图,找到当初初次见到那乞儿的街道,以其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寻找可能的藏身处。
乞儿不可能每日行走上百里来乞讨,他们需要一个相对稳定的住处。
他们无法在富人区的角落驻足,也不可能敢于在贫民区忍受被流氓抢劫的风险,需要有一个稍微安全些、不会被人抢劫的地方。
他们相对不会那么在意居住条件,垃圾堆也未必不能存身,但那个乞儿稍微有点脑子就不会在垃圾堆里给病人养伤——不,考虑到这个时代的平均教育水平,也未必不会。
如果我是一个需要在腿上绑木板伪装残疾,日日乞讨的乞儿,他会藏身在哪里?
以那个街道为中心,路明非沿路买下一辆自行车,把周围所有的可能的藏身处一一找寻,然而直至日色下落,依然没有结果。
天色阴沉,雨水打下来,路明非一路狂飙,路上人群稀疏,看不见欲要找到的人影。
——直到他在一家点心店附近,看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乞儿。
是那天看见的那个乞儿。
他身上相较讨钱时干净而了些,腿上也没有绑木板。
他此时手里提着一提油纸包的糕点,不敢站在点心店的门口屋檐下,大概是被店员赶出来,大概是自惭形秽,不敢耽误人家生意,在不远处的小棚下,把点心护在怀里,不时焦急的看着天上落雨。
路明非找他找了大半天,心中含怒,下了自行车,大踏步走过去,不掩饰行踪。
那乞儿听见有人踏着积水走过来,虽然不知为何,但还是立即察觉到了危机,转身就要跑开,被路明非一把抓住拉回屋檐下。
“我认识你,你是常去找野菊儿的人,”路明非低下头,扶住他的脖颈向上抬起,强迫他的眼睛与自己对视,“舞厅的人说她被你拖走了。野菊儿现在在哪?”
那乞儿与路明非对视,害怕的浑身颤抖,可是奇怪的是,他恐惧之后却死命攒住怀里的糕点,抵着路明非的手想要转头,咬紧牙关。
这小家伙居然这样强硬,路明非察觉到有些不对,松了力气想把他放下来慢慢说话,却没料到手刚一松下来小家伙就想跑,幸好路明非反应快,一把手就又把他抓回来。
“怎么回事?”
路明非问道,见眼前的小家伙还是不开口,从口袋里摸钱,却发觉钱大都湿透了,勉强从中抽出两张较干的百元钞,递到乞儿的面前,却只看见乞儿仍是不吭声。
路明非稍微想了一下,决定迂回一下。
“我呢,不是坏人,只是偶尔去舞厅看人唱歌跳舞,见见世面。前几次听见了野菊儿声音好的很,很喜欢她的嗓子,她唱歌时也塞过小费。
这次白天来,找了舞厅的人,说是这小姑娘偷了钱,被打了一顿赶出来了。他们向我供出你来,我找了一天才找到你,难免有些焦急。
我叫路明非,你有听过野菊儿说起过我吗?我也常点她歌的。”
路明非沉默了一会,态度和缓下来,叹了口气,看着乞儿说道。
他这缓和的态度似乎获得了乞儿的部分信任,抬眼看他一眼又马上把眼睛垂下,只是摇了摇头,说。
“她都不和我说这些的。”
“看来我前几次还没能给她留下留下印象。——我此时才知道她被打了一顿赶出来这码子事情,急忙带了钱来,想要招人给她看病。
我几番没找见你,下雨都来不及打伞的,唯恐速度慢了些,却见你在这买点心,有些心急,不要怪我。
她说是被打了几顿,身上其实没事吗?”
“有好些淤青,夜里有时都见她咬牙睁着眼睛,疼痛的逼出眼泪。——这点心是她派我给妈妈买的。”
“我听舞厅的人说,她的妈妈似乎不在这里?”
路明非硬是把两张钞票塞进乞儿手心。问道。
“她从小是孤儿,只靠爸爸一个人带大,后来爸爸也死了。我们嬷嬷是一个福建来的人,她嫁到上海,老公去北面参军去了,后来就搬出老公家自己住。
我和容易从北面来的,听说上海讨饭也能活,就往上海走。
我们到上海时,容易发了高烧,我俩都住在桥下。
妈妈见我们可怜,就把我们接回家,把容易养到病好,那之后我们就都叫她妈妈,直到警察来搜妈妈家,我们才离开妈妈。”
“容易?她叫容易?”
“嗯,她叫苏容易。我家以前会计的女儿。”
“你在这等我一下。”
路明非又看了乞儿一眼,去将自行车也推到乞儿身旁的屋檐下示意信任,就近买了雨衣雨伞回来,见乞儿仍然没跑,抱着他那油纸包的点心,心下稍松,用布把后座擦拭一遍,说:
“到后座上来,我先带你去找你那妈妈,送完点心,你就要和我去带容易抓药。”
路明非把乞儿提上车,嘱咐他抱住自己的腰不要摔下去,用雨衣把两个人罩住,又骑着车根据乞儿指点,一路向他们那‘妈妈’的家中赶去。
骑过了几条街,雨却不见小下来,又转过一条街,路明非却遥遥的看见一只好似雨中荷叶的花伞在风中摇摇欲坠。
“那就是妈妈。”
路明非听见身后的乞儿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