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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吐露心声
皇城熙和殿内
刘光弼穿着黑色的帝王衣冠,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
李公公,一个手持铜拂尘的七十多岁的老太监躺在一旁的摇椅上,这是刘光弼恩赐的待遇。
耳畔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踢踏脚步声,刘光弼睁开眼,直起身子。
一袭戎装的殷飞虎推门而入。
刘光弼有点意外。
「是你?我还以为是殷先生」
殷飞虎阵阵冷笑:「这时候你又称他殷先生了。」
刘光弼不言不语。
「陛下见到我,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事已至此,我没什么好说的。」刘光弼闭上了双眼,靠在椅背上,「他为什么让你来?」
「他觉得我们都是年轻人,有共同语言。」殷飞虎讥讽道。
「那还真是体贴呢。」
殷飞虎也不知刘光弼这句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
「既然陛下没什么想说的,我就说说父亲想了解的吧。」
「请便。」
「陛下,你为什么要谋反?」
「他想听实话吗?」
「废话,这不光是他想知道,我们也都想知道。」殷飞虎盯着刘光弼,看得刘光弼不敢与他对视,「他待你不薄吧,没有他,哪有你?」
刘光弼不假思索地给出了回答。
「因为他是汉奸,是投降派,是卖国贼。」
刘光弼说的时候很平静,但字字落入殷飞虎耳中都格外刺耳。
他直接拔出配枪:「谁同你这么说的?是列日共和军的奸细吗?他们在哪里?我现在就带人毙了他们!」
「没有什么奸细,如果非要说的话,那他就这里,就在你面前。」刘光弼突然把视线转过来,和殷飞虎对视,「那就是我。」
「不需要别人告诉我,我自己就是这么想的。」刘光弼说。
「别在我面前耍横!」殷飞虎直接把枪口抵住刘光弼的额头,「你以为自己是皇帝所以有恃无恐吗?」
「父亲惯着你,我可不惯着你!」
刘光弼的目光不闪不避:「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爽,现在你可以杀了我,对外就说我愧疚自杀吧。」
殷飞虎恶狠狠地瞪了刘光弼一眼,还是把枪收起来了。
「老实说,有时候我觉得你才是他亲儿子。」
说罢,殷飞虎转身离开。
「比起我,他更重视你。」殷飞虎在路上补充道。
他不清楚刘光弼有没有听见,全当自言自语了。
——
当天晚上,殷天世亲自来找刘光弼了。
「给殷先生备茶。」李公公吩咐宫女道。
「我听说下午你和飞虎闹得不是很愉快。」殷天世说,「是我疏忽了,我一直以为你们俩的关系就算没多好,起码不差。」
刘光弼一言不发,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殷天世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其实不也太清楚该怎么开口。
但有些事情,必须要说,说出来好,不说出来不好。
很多道理,是事情发生前想不到要说,事情发生后却发现不得不说。
「陛下,最初见到你的时候,还是在战争时期。
那个时候你才三岁,嗯不对,应该是两岁多,还未满三岁。
当时,你的父亲,我的结拜兄弟,把你托付给了我。
随后,他向海西人发起了决死冲锋,捍卫了皇族的尊严。
你的母亲选择自缢,追随她的夫君,也给自己留一个体面。
当时,我和少数随从带着你抄小路逃走了,李公公就是见证人之一。
这个故事他应该和你说过很多遍了,以至于后来再提起的时候,你还嫌他话痨,我就不赘述了。
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个软弱无能的人,为什么不在战场上一刀把小时候的你劈了,然后和其他随从一起紧跟你父亲,一起发起决死冲锋。
我知道你是这种性格的人,如果你是当时的我,你就会这么做。
我认为这很正常,因为你父亲就是这样勇敢无畏。
而且,年轻气盛,年轻气盛。你是年轻人,觉得我这样的老头子软弱也正常。
我年轻的时候可是游侠,气也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恨不得以命相搏。
海西鬼子打进来之后,我便投了军,侥幸没死在诸多乱战中罢了。
但是,我越活才越知道,我相信你以后也会明白的,那就是死——其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死不能解决问题,问题最终还是要留待活着的人去解决。
那些一死了之的可能是懦夫,那些忍辱苟活的未必不是英雄。」
听到这里,刘光弼身体一颤,似乎是被触动了。
「再说说飞虎吧,他比你大三岁,也就是说,我刚见到你那会,他五六岁的样子。
飞虎嘛,是我亲生儿子,这一点是绝对可以肯定的,我以我那早逝妻子的贞操发誓。
但自那之后,他一直就觉得,我把大多数的关爱分给了你,大多数的培养机会送给了你。
后来,辉月国又把殷飞雪送来了,他自认为得到的关爱更少了。
当然,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殷天世顿了顿,喝了口茶。
「他其实也有一些年轻人特有的幼稚,比如说,他总是奇怪为何当年我不称帝,却要拥戴你为皇帝。
他不明白,刘氏是一杆大旗,只要这杆大旗不倒,碎叶便能在名义上团结为一体,否则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国家就散了!人心就散了!只有海西人得偿所愿了!他们终于把这个大帝国肢解了!也不枉他们杀了那么多的皇族!」
说到这里,殷天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赶紧拿出手帕捂住嘴,等停下来之后,手帕上竟粘上了不少血丝。
宫女见状,赶紧端杯水来给殷天世润喉,刘光弼看到了,也有些慌乱。
「殷先生,您的旧疾又复发了?」
「哈哈哈!陛下果然还是心疼我的。都是老伤病了,迟早有这么一天的。」殷天世对此倒是很豁达。
「我一直心疼你。」刘光弼把脸扭到一边说道,「我早就记不得亲生父亲了,你就像我父亲一样。」
「那为什么还会被小人撺掇,要干掉我呢?」
「因为你太软弱了,你是投降派,你的所作所为只会害了碎叶子民!」
「好,话终究还是说道这里了。你既然已经表态了,接下来就谈谈正事吧。」殷天世的脸上突然带了一丝落寞,「陛下确实是变了。」
「以前,陛下总觉得我是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的盖世英雄。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陛下眼中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投降派了呢?
是和列日共和军接触过之后吧。」
殷天世没有征询刘光弼,而是自顾自地说道,「我不得不称赞他们地下工作之巧妙,我对于你们之间的接触一无所知,也难怪他们能驱逐海西人。」
「我大概也能猜到他们同你灌输了什么思想,毕竟维加斯就是凭此驱逐海西人的。
这套思想和你们这种满腔热血的年轻人更是十分契合,自然而然地产生了精神共鸣了。哈哈哈哈,我说的没错吧?」
刘光弼不置可否。
「我暂且不对维加斯的主张做评价。只是陛下,那些人跟你说,我是卖国贼,要想碎叶独立,先得除殷天世,大概是这样吧。」
殷天世在等刘光弼的回答。
刘光弼点点头。
殷天世笑了,笑到苦涩落泪。
「我现在即使说,陛下也未必真信。
这个国家,哪里还有个国家的样子。
早就是千疮百孔,只靠我勉强裱糊装点罢了。
赋予了外派将领极大自主权之后,费了几十年光阴,才勉强整合北方。
东南被豪强宗族瓜分、西南是沐家数百年经营。
西北还有光复军,视我等为伪朝廷,欲杀之而后快。
外面,海西国、辉月国等,无不虎视眈眈,如群狼环伺!
即使是北方系,也仅靠我一人的威望和手腕维系。
这个国家的维系,只在你我二人身上,少了谁都不行!
我身体不好,随时可能撒手人寰,这几年也在考虑继承人的问题。
殷飞虎绝不行,他的心理问题太严重,敏感多疑,实在不适合执政。这都要怪我,在他小时候没有注意,以至于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张凯歌我考虑过,仅凭三个新编旅,在辽左打出了那么大一片天地,能力绝对过关,还有辽左军基本盘在,只要我下令,北方系其他人也绝对会支持。
但是他性格太暴躁、太狂妄、太不稳重,这不是一个合格的领袖该有的,能称雄一时,但持续不了太久。
陛下,你知道我原定的继承人是谁吗?」
「谁?」刘光弼下意识地问道。
「是你啊!」
听到这话,刘光弼瞳孔一缩。
「你想想看,这个国家,最有威望的人,除了我,就是你了!
那只近卫军,我为什么让你亲自执掌?
就是我为你以后准备的,是你嫡系中的嫡系!
之后,只要我认准了你,北方系的人多少都会给我点面子。
再加上我给你准备的文官班底,好好用,慢慢整合国内,还有希望!」
刘光弼面色苍白,嘴唇哆嗦着,完全说不出话。
「现在……一切都成泡影了……」殷天世绝望地说道,「陛下,你知道什么是政治吗?」
「政治是……」
「政治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即使我能原谅你,但北方系的那些人怎么看?他们心里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你既然连我都能猜忌,那么日后会不会猜忌他们?
我已经不可能再让你亲政了,你也做不到了。
我们已经回不到从前了,这个国家也回不到从前了!」
说罢,殷天世痛哭流涕,这个戎马半生的老将,此刻脆弱地像个孩子。
刘光弼再也坐不住了,他眼眶也红了,冲上去,和殷天世抱在一起痛哭。
「对不起,殷先生,是我错了,我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
「不,不,这不怪你,要怪我,外面人吹嘘我是什么盖世英雄、有经天纬地之才。
屁!我殷天世就是个糊涂蛋,越老越糊涂,这么重要的事,我之前为什么想不起来和你讲?我该死!我该死!」
「殷先生,不要再说了……」
——
殷天世离开后,刘光弼宛若被抽了魂,无力的瘫在龙椅上。
「陛下,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不要再想那么多了。」李公公叹气说道。
刘光弼当初若不是连他也瞒了,他拼上一条老命也要阻止刘光弼。
大概,这就是碎叶帝国的宿命吧……
——
殷飞雪感觉自己像是度了个假,尘埃落定后,轻松愉快地从那个小镇又回到王府了。
然而,京城的空气中似乎还飘散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殷飞雪其实搞不懂宋星文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什么事也没有办成,还平白无故死了好多人。
当她得知宋星文出走西北、投奔光复军之后,还是有些失落。
本以为还有两三年的缘分,没想到提前分别了。
——
再次见面后,殷天世温柔地抚摸着殷飞雪的头。
「这段时间委屈你了吧。」他轻轻地说道。
「我没什么,你们才真的辛苦。」
「你回来见过飞虎了吗?」
殷飞雪摇摇头:「还没有。」
「明天他就要离开了,去南方。」
「去南方?哥哥他去南方干什么?」
「他很有想法,提出了修建三道永固防线的想法,以备不时之需。这就是三永工程,具体的机密我不能向你透露。」
殷天世抿了抿嘴,站起来背着手,出神地望着窗外湛蓝的清朗天空:「还有三年不到,你就要回到辉月了。」
「嗯。」殷飞雪端坐在椅子上,一想到即将的离别,心中也升腾起了了些许伤感与不舍。
「未来,你或许会成为辉月新的皇帝,也会结识很多新的人。
到那时,我希望你仍能记住在这里的一切。」
「我会的。」殷飞雪朱唇轻启。
「还有,就是关于飞虎……」殷天世出神地眺望着远方,「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我又忙于国事,难以陪伴他……
这孩子,心理有一些问题……
我的意思是……如果以后你有能力的话……麻烦你尽可能照顾一下飞虎……
当然,如果实在超出你的能力范围,那也没有办法……无论什么结果,都是这孩子的宿命……」
「我明白。」
——
叛乱被镇压后,在萧红玉的安排下,京城的秩序很快得以恢复。
夕阳西斜,萧红玉迈出办公楼,走向停车场,高挑的身体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忽然,敏锐的她感到一丝异样,仿佛有人在暗中窥视自己。
「谁?」她警觉地回过身去。
空无一人。
她以为是自己太过劳累导致的,摇摇头,离开了。
她不知道,刚才确实有人在拐角处探头看了看她。
那就是冥泣。
冥泣看了萧红玉一眼,却失望痛苦地回过头来。
「那是你的故人吗?」身旁的不夜天用电波问道。
冥泣点点头。
「为什么不去见她?如果她知道你死而复生了,应该会高兴的吧。」
冥泣摇摇头:「且不说她究竟要如何看待现在的我,就算是我,也不知道要如何看待现在的她。
你知道,人类在现在的我们眼中,不过是虫豸一般恶心的低等生物罢了。」
「没办法,物质决定意识,意识换了一个容器后,总是会发生变化的。」
「只有那个印象中的萧红玉,幻化成了一种纯粹美好的精神符号,变成了一种可感不可名的形象……
我实在不想用现实破坏这仅存的美好……」
「我明白了。」不夜天说。
冥泣和不夜天都十分清楚,此刻的他们已经不再是人了。
「我和她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还是不要互相打扰为好。」
说罢,现实中的冥泣也悄然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