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外祖母
在花厅外还听得见些说笑交谈,燕绥宁一进去,所有的声响便如同潮水般瞬时退去,徒留一片静寂。
花厅内坐着宋家的女眷,年轻的不约而同地紧张,个个都绷着唇角,东侧上首的两个妇人年岁稍长,她们见世面多了,神态也就自若一些。
其中一个妇人身着挑丝如意云纹褙子,玉面淡拂,艳若桃李,瞧着四十出头模样,燕绥宁一见就觉得熟悉可亲。
她肯定这就是她娘,鼻子一酸就要上前。
未料,她才走到一半,宋夫人忽地开口道:“兄长,你去忙吧。”
燕绥宁脚步顿住,后头的宋康应声离开。
接着,宋夫人才将视线转落在燕绥宁的身上,声音略显得冷淡:“你才来,先坐。”
她唤了一声:“玉笙。”
这是领着燕绥宁进来的少女的名字。
东侧上首除去两张圈椅,还特意在旁边设了另一张黑漆围子榻,虽是宽敞,却也突兀,玉笙领了宋夫人的令,带燕绥宁到榻上落座。
榻前一张小几,精致点心、上好茶水都奉了上来,不可谓不周到,但与周遭格格不入。
这倒像是花厅内另辟出来的一方天地。
燕绥宁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宋夫人给的惩戒。
“娘娘,坐吧。”玉笙说道。
花厅内缄默无声,所有人都在看着燕绥宁。
她的怀中还搂着昨晚准备好的那只紫檀木盒,安静片刻,清了一下喉咙:“我站着就好。”
这个回答略出乎玉笙的预料,她望向上首。
宋夫人没什么表情:“那便站着吧。”
“是。”
燕绥宁就这么站定了,由宋夫人率先开口,花厅内的女眷们也三三两两地再度说起了话。
燕绥宁漫不经心地听着,也大概记了记。
原来,和宋夫人一起坐在上首的是她的舅母徐氏,下边坐着的一个妇人是徐氏的大嫂孙氏,另外三个少女,年纪最小的圆脸少女是燕绥宁的表妹宋丹若,另外两个则是跟着宋氏一起过来探望窦老妇人的亲眷。
她们聊起窦老夫人的病情,燕绥宁竖直了耳朵。
窦老夫人的病快一个月了,今上慈悲,安排了邑阳城最好的太医言好事前来诊治,老夫人虽未见痊愈,但比起最初那段时日确是好转不少。
最严重的时候,窦老夫人面色惨白,气都上不来。
而如今,她呼吸平稳,即使大部分时候都在沉睡,但若是醒了,她会吃两口东西,还能与旁人说上几句话。
听着听着,燕绥宁的视线掠出花厅,看见树木郁郁苍苍,叫不出名字的鸟飞上飞下。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宋夫人不知第几次看向燕绥宁,见到她正一手揣着木盒,另外一只手抬起来敲打后脖颈。
“难得见她如此还没有发脾气的,估摸着也是真的知错了。”徐氏轻声说道。
宋夫人的心早已软了,偏是不说话。
“差不多就行了,毕竟一片好心来探望的,”徐氏又道,“她歇一歇,你这眼睛也歇一歇。”
这都看了多少回了?
……
燕绥宁脖子疼,腰也疼,敲过了脖子正要继续按后腰,忽地听见宋夫人的声音:“皇后娘娘。”
燕绥宁转身看过去。
“走吧,去瞧瞧你外祖母。”宋夫人已离了圈椅往外走,停在半道上等她。
燕绥宁这下也顾不上浑身酸胀了,立马跟上。
可能是穿越缘故,也可能是这一声“皇后娘娘”听起来太疏离,她面对宋夫人时很是局促,从花厅到正屋,那一声“娘亲”在喉咙底翻翻滚滚,愣是没有喊得出来。
反而是宋夫人先道:“纵使你心里不舒服,我也是要说的,你外祖母这回卧病在床,是因为你。”
燕绥宁不说话。
“你或许不记得了,你出生时,你爹还未受封镇国公,要去汴州做刺史。你刚满月,山遥水远不便同往,祖母又已经过世,你便养在外祖母的身边。如今的宋府是这些年扩建而得的,你小的时候,外祖父还不是左仆射,宋家院子就只二进,差不多便是你外祖母现在住的松鹤院,一大家子,加上你一共六口人,还有林林总总的小厮丫鬟,一起挤着住着。你从小跟着外祖母,一直到七岁,你爹受诏回到邑阳。这些年外祖母对你的养育之恩,你不能忘。”
已近了正屋,燕绥宁看见阶边的栀子花。
它的岁数必定已很是久远了,足有大半个人那么高,亮绿色的叶子生得极为繁密,叶丛、枝顶缀着点点雪白,气味清芬芳而又素雅,正是记忆中的味道。
“你如今是中宫皇后,但‘孝’是祖训,你再尊贵,也万不能忘了这个。外祖母念着端午时节,为你去庙中求来香料和锦缎,她的年纪大了,难能视物,可还是一针一线缝出了一只香囊送给你。你实在不喜欢,收下了不用都可以,与她争吵,还当着她的面弄坏香囊,这算是怎么一回事?既已十八岁,更是一国之母,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你心内总该有个考量。”
燕绥宁当然清楚个中道理,可是原来的皇后不知道,这才捅了这么多的篓子。
具体情况太难解释,燕绥宁一副受教的模样,认真地点着头,表示自己听到了、记住了。
正屋内陈设古朴,空气中透着一股药味,越是往里走,味道越是浓郁。进到安置窦老夫人的暖阁中,便是满室苦涩药味了。
房内设着一张黄杨木六柱式架子床,床上的银发老人刚巧醒来,正由一个嬷嬷扶着坐起身。她的样貌与燕绥宁梦中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为清瘦,也更显得苍老。
正是窦老夫人。
她的双目浑浊,看不清来人,依稀见到两个身影靠近,也便问起:“项嬷嬷,来的这两个人是谁?”
“婢子瞧瞧。”项嬷嬷这么说着,先在她的身后垫了两只靠枕,这才回头看去。
“是小姐回来了。”项嬷嬷说这话时声音还是轻快的,待再看清楚宋夫人身旁那位,又猛然怔住了。
窦老夫人问:“还有一个呢?”
项嬷嬷犹豫片刻,勉强维持住仪态,说道:“还有一位……是皇后娘娘。”
燕绥宁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心跟着提了起来。
外祖母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她会不会不肯见她?她会不会让人把她赶出去?
窦老夫人却笑了起来:“竟当真是陶陶,方才还梦见她来呢。”
她拍拍项嬷嬷的手背,望向燕绥宁,抬高的嗓音欣悦慈祥:“陶陶,快过来,让外祖母瞧一瞧。”
燕绥宁舒出一口气:“外祖母。”
她的声音很软,走上前去,在床前蹲下。
窦老夫人笑着“哎”了一声,拉住燕绥宁的右手,让她坐到床沿。她将燕绥宁的手放在掌心,仿佛这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珍宝:“手还是这么凉,要多穿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老人家总是担心小孩子冻着,明明这已经是六月了。燕绥宁笑了一下:“外面不冷啦。”
她忽地想起重要的事情,把左手捧着的小木盒放到床上:“对了,外祖母,我给你带了礼物。”
项嬷嬷搬来一张方凳放在床前,宋夫人正在上边坐了,闻此挑起了眉梢:“还给外祖母准备了礼物?”
燕绥宁点点脑袋,打开木盒。
窦老夫人和宋夫人一并看了过来,燕绥宁一下有点不太好意思:“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东西……”
“陶陶送什么,外祖母都觉得好。”窦老夫人温和地道。
宋夫人则是哼笑了一声:“这还不叫好东西?”
躺在木盒中铺着红绸,其间累着数根圆柱形的红参,根根色泽黄棕,呈半透明,上方遍布纵向皱纹,下方须根细小浓密。
宋夫人对此颇为了解:“这是你初入中宫时太后娘娘赏你的吧?上等的红参,百年才养得出一根,这里五根,恐怕是找遍了全国才寻得,她都没舍得吃。”
燕绥宁压根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神情凝重地问:“……那太后娘娘会骂我吗?”
宋夫人笑了:“骂你做什么?”
“不骂我就好,”燕绥宁放心了,“是这样的,我听说外祖母病了,结果我房间里不是裙钗就是玉石,没有一样拿得出手可以送过来的,勉强就找到了这么几根参。”
想了一下,她笑眯眯道:“娘亲这么说,这个红参肯定好得不行,外祖母,你要记得吃,养好身体。”
她把木盒盖好,让项嬷嬷收起来,继续坐在床沿同外祖母说话。她说宫中的贤妃和雀昭仪都长得很好看,还说她每天都会给皇帝送好吃的,她还说起了前些时日的那个梦。
“外祖母,我小的时候真的会坐在恭桶上吃饭吗?那样岂不是肚子里留不下什么……我那时候是不是特别瘦?”
宋夫人无情拆穿:“哪里瘦了,你姑夫可都是叫你小胖子的。”
“可是我现在很瘦啊,你看,我的下巴是尖的!”说着,燕绥宁抬了脸展现自己流畅的下颌线,姿势甚是嚣张。
宋氏忍俊不禁。
窦老夫人脸上的笑未曾淡去过,见此笑意更盛:“胖不胖的,有什么要紧?陶陶只要平安喜乐,外祖母就心满意足了。”
窦老夫人的身体状态还是不太好,燕绥宁渐渐看出她神情间的困倦,也便及时道:“外祖母,刚才我急着进来,都没有和丹若说几句话,我和她有一段时日不见了……”
宋夫人知道她什么意思,配合地说道:“娘,就让她们姐妹二人叙叙旧,你也再睡下。”
窦老夫人应声说好,另外还补了一句:“陶陶。”
燕绥宁才刚站起身:“怎么啦?是不是舍不得我?”
窦老夫人笑道:“有东西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