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可不必
桓景饶有兴味地往前倾身,看了一眼,食盒里规整地陈列着四只同样的蒜头瓶。
他轻挑起一侧眉梢:“又是柑橘酒?”
“才不是,”燕绥宁把蒜头瓶拿出来,整齐地并排摆放在书桌上,“这些可都是正经的米酒。”
“朕不喝酒。”桓景道。
“我也没说是给你喝的,上回给你带了米酒你也没碰,你连清水白菜都不吃。我觉得你不是皇帝,而是神仙,不吃饭不吃菜,每天就吸收日月精华。”燕绥宁已经破罐子破摔,语气里透出满满的轻蔑。
桓景听得低笑了一声。
从前倒是没发现,皇后这嘴还挺能说。
“你别笑,也别高兴得太早,我今天不是来和你说笑的。”燕绥宁道。
桓景也不恼,配合地抬抬下颌,示意她继续。
燕绥宁抚摸着蒜头瓶:“这些都是蜀地大厨精心酿造的米酒,大概七八年了,浓烈得很。”
她盯住桓景,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告诉你,我的酒量可不好,传说中的一瓶就倒那就是我。”
说着,她拿起一只蒜头瓶,扬起脖子喝下了一大口。
米酒不算太辣,入口微甜,但她灌得太过大口,险些呛到,勉强憋住了咳嗽,脸颊却还是因此染上了点点红晕。
她龇牙咧嘴地往长方凳上一坐:“我带了四瓶,我保管我能醉得不得了。”
桓景沉默良久,怎么也领会不到此举的意义何在:“所以?”
“所以你最好答应我,不然的话……”
燕绥宁的表情恶狠狠的,开口语调却是一软,字句卑微:“我就跪下来求你。”
桓景:“……”
这倒大可不必。
可木已成舟,说什么都太迟了,燕绥宁晃荡两下蒜头瓶,继续喝她的。
什么权力都没有,燕绥宁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么恳求皇帝,清醒的时候她放不下身段下跪,所以要借酒壮胆。而她的酒量确实不怎么样,才喝光第一瓶,就已经开始头晕了。
撑住意识,燕绥宁抱着第二个蒜头瓶往玫瑰椅上爬。
桓景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要拼出这么一张“床”了,她身量小,躺在上边正正好。刚才桓景没有注意,连带着第二张玫瑰椅,燕绥宁还拿来了一只浣花靠枕。
现在,她的脑袋就搭在上边,应该是真的醉了,眼睛微微眯着,脸蛋泛着酡红。
燕绥宁想要坐起来继续喝,手脚却不听使唤,她右手刚撑着上身起来,小臂一软,整个人又躺了回去。
燕绥宁放弃了,索性就这么躺着,左手揣着蒜头瓶,哼唧着道:“高估自己了,还多带了三瓶。”
这是要酒后胡言了。
桓景在圈椅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准备好了听一听。
燕绥宁嘻嘻笑道:“反正路上也不是我拎,累的又不是我,管他呢。”
桓景听笑了。
但这笑没维持多久,燕绥宁安静了须臾,忽然又呜咽起来:“可是,那也是我拎进紫宸殿来的啊!而且,呜呜,就算我拎进来了,皇帝也不许我出宫……”
她努力睁眼去看桓景:“你为什么不让我出去?那是我外祖母,亲的外祖母!我小的时候,她对我特别特别好,现在她生病了,被我气病的,你都不准让我去认个错,要是以后没机会了怎么办?”
桓景散漫道:“早知如此,你当初就不该和她吵架。”
“那个架不是我吵的!”燕绥宁大声驳斥。
“不是你,还能是朕?”桓景垂了眼看她。
燕绥宁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件事,呆了三秒,才喃喃道:“反正不是我,我不可能因为一只香囊就和外祖母吵架。外祖母只有一个,我舍不得惹她伤心。”
她摇了摇头,重复强调了一遍:“我舍不得。”
说完,她又没了声音,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桓景渐渐地有一种感觉,这个发狠把自己灌醉的小姑娘,和过去那个骄纵疯癫的皇后不同,行为处事不同,性格言谈不同……模样也略有不同。
毕竟这些天一日三四顿吃下来,她的脸颊肉眼可见地圆润不少。
现下,她确实喝醉了,睡得不甚安稳,嘟嘟囔囔说了些话,作势要翻身。
眼看着她左手边的蒜头瓶快要摔下地去,桓景及时地扶了一把,稳住瓶身。
燕绥宁侧着睡,面朝向桓景,形似新月的眉略微蹙着,几缕碎发散在额上。她醉了酒,面庞仿佛雾中的花挂满水珠。
他敛下眸子,视线又在她的脸上凝固片刻,接着站起身来。
桓景将蒜头瓶放回书桌,正要叫严笑槐进来,安排燕绥宁回长安殿。
突然,他的衣摆被人揪住了。
顺着望去,果然是燕绥宁的手,指头攥得很紧,指甲的蔻丹没再添补,已掉得差不多了。
桓景试着将衣摆抽走,燕绥宁察觉到了,眼睛微微睁开,哭脸早已经摆了出来:“我想见一见外祖母,我怕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觉得她可能真的是我的外祖母。我……我可以不当皇后。你让我见一见……”
桓景俯身去掰燕绥宁的手指。
她固执地不肯松开,发出细微的抽泣声:“这十年我什么亲人都没有,八岁以前的事情也都不记得,现在我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外祖母,还记起了那丛栀子花,你……你就相信我,好不好啊?”
桓景听得皱起了眉头:“你在说什么?”
燕绥宁自己都忘了刚才说过什么,愣了半晌,眼泪顺着脸颊滑进发梢,她吸吸鼻子:“我说,求求你了。我会很乖,我真的会很乖……”
可能喝醉之后的声音总要软糯一些,夹着酒味,还有哭腔,燕绥宁哀求说:“求求你了,桓景。”
桓景很多年没有听到别人叫自己的名字,一下怔住了。
他的指腹正贴在她的手背,触感细柔温热,他看见她的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卷翘的鸦睫被打湿大半,颤得厉害,鼻头红红的。
良久,桓景叹了一口气。
……
燕绥宁在深更半夜醒了。酒是好酒,不会头疼,她躺在长安殿的大床上,格外清醒。
这里不是她从前住的那间高中宿舍,头顶垂挂藕荷色纱帐,房里燃着熏香。
她的脑袋底下垫着的却也不是瓷枕,而是一只棉花内胆的枕头,白天绿萼拿出去晒过,软绵绵的,有一股好闻的太阳气味。
这一切令燕绥宁产生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躺了一会儿,她觉得口渴,也就撑着起身下了床。
酒已醒了大半,她走路很稳当,不过房内光线不够充足,倒水的时候水壶和杯子碰了一下。
这么一下发出清脆声响,在夜间显得十分突兀。外头榻上守夜的青梅听见了,立刻推了门进来。
燕绥宁“咕噜”、“咕噜”,没两下就喝光了一整杯凉水,浑身一阵舒畅,还要再倒。
青梅刚将床边的烛灯点起来,见状轻声笑道:“娘娘再坐会儿,婢子叫她们把醒酒汤煮上。”
“不用,我已经醒了,这个点就让她们睡觉吧。”燕绥宁道。
青梅应声说是。
燕绥宁在喝第二杯水时回忆了一下,她拎着米酒去紫宸殿,一瓶就醉了,隐约间好像握住了桓景的衣服,也好像是求他了,可其他的还发生了什么,她记不清楚。
喝光了水,燕绥宁试探性地问:“青梅,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青梅答道:“亥时一刻,陛下叫了我们进去,将娘娘送回长安殿。”
燕绥宁点点头,想问一问当时有没有发生别的,但是怕尴尬,一时没敢开口。
青梅心细,多少猜得着她的心思。
事实上,他们进去的时候,燕绥宁正在放声大哭,哭得梨花带雨,哭得肝肠寸断,两手并用,死死地抓着桓景衣裳,怎么也不肯松开。
桓景非常无奈,最后只能脱掉外裳。
如此,青梅她们才得以把燕绥宁抬回长安殿。
此类的细节,青梅一概不提,只道:“陛下说,娘娘明日可以出宫。”
燕绥宁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真的?他真的同意了?”
青梅笑眼道:“是的。这正是陛下的意思。”
燕绥宁也跟着笑起来。
她实在是太高兴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一饮而尽。
后半夜燕绥宁怎么也睡不着,干脆披了外衣,在房间里收拾东西,盘算明天作什么穿戴,要不要捎些东西回去宋府。
待得天色明朗,绿萼进来服侍,燕绥宁已经自己穿好了衣裳,抱着一只紫檀镂花小木盒,笑容璀璨地看着她:“绿萼,今天我要去看外祖母啦!”
桓景一言九鼎,说准许燕绥宁出宫,也便很快布置下了一切。
由青梅随同,加上他安排的一个侍从,辰时,马车由西门出,驶向宋府。
此事并未张扬,桓景只在昨晚差人报了宋长舆的长子宋康。马车自宋府偏门入,进到垂花门,宋康便是在此等候。
宋康早知燕绥宁此行所为何事,何况他也受了皇帝之命,燕绥宁下得马车,他行过礼后,也便领着往北进,并无多言。
窦老夫人住的是松鹤院,一色水磨墙垣,数竿修竹掩映,挺拔的是桑榆,浓烈的是桃杏,低低矮矮的异草蔓到了甬道之上,花木芬芳在庭中悠悠浮动。
过了东西穿堂,香味愈发馥郁,燕绥宁可以肯定那其中夹杂着栀子花香。
正要再往里走,东面大花厅内出来一个身着竹青襦衫的少女,笑眼说道:“皇后娘娘金安,宋夫人也在呢,请您先移步花厅。”
宋夫人亦即宋婠,镇国公燕梁的发妻,燕绥宁的生母。
不知道为什么娘亲也在,燕绥宁略微顿了顿,才跟着进入花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