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们都要好好地活
与宁昔告别后,张彻跟随着身体本能,回到故居楼下。
小区路口,未覆沥青的水泥道路,大块小块斑驳方圆,不知被孩童扇卡片的掌风损毁,还是小汽车日积月累印痕。
墙角横横竖竖着白色的石灰,被空气膨胀鼓起的水泥壳子落下,沾在角落墨绿的泥苔上,很快染成深褐,尔后润裂消寂。
泥土挡墙间隔楼面,一道宽约4米的小径笔直。
小径上,遮天蔽日的乔木横斜,疏影间,细碎月光灯影,仿佛岁月鎏金。
多年后,自己搬离,这里仍是父母的住所。
只是母子间愈演愈烈的误会仿佛一道堑沟,深切地横在中间,隔断了回家的路。
他已经好久没回到这里。
走进楼道,一楼白色的乳胶漆墙面上,道道划痕和三通广告刻驳,他手指轻轻抚过,沾染白灰。
仿佛水墨晕染模糊的记忆,一刹那清晰起来。
与宁昔这一次偶遇,是他高二时候,也就是2008年,这时候的他还只是一个平凡的高中学生。
街道老式,呼啸着新鲜的风,人流汹涌着兴致浓烈。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对明天的向往,和他所来的那个夜里相比,大家的精气神完全不同。
路边橱窗倒影着他年轻的面容,格子衬衫的死亡搭配,在清瘦少年身躯上,竟也不掩阳光。
一切的一切,都告诉他,自己重生了。
一切都还来得及……
2008年,即便刚经历大灾难、疮痍未去,奥运会的巨大成功也取代伤痛,成为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
昂扬向上的主旋律洋溢在人群脸上,日子越过越好、经济勃发都是眼见为实的,一种名叫希望的东西,在每个国人心间传递。
不知道何时开始,这样的希望逐渐稀有,仿佛明天不是什么多值得期待的事。
努力变成了卷,
痴情变成了舔,
真心变成了演,
善良变成冒险。
是啊,何时呢?
许多年后,大学毕业在家啃老,没人觉得稀奇,但在这个时代这样做,不知道会被多少人嚼舌根。
这一年,四万亿砸下房地产市场,庞然大物伴随着蝴蝶振翅,一路峥嵘。
这一年,他才仅仅17岁。
老去的少年望着天空温柔的半个月亮,攥紧拳头,仿佛人们心底的希望也传递给了他。
————
“吱呀——”
门合页怎么又忘了上油……
下意识升起念头,熟悉的锅铲啪啪声扑面而来,开门便看见厨房门口忙碌的身影,不失熟稔,穿梭不停。
“不就把中午的冷菜热一遍,架这么大的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做的是什么宫廷盛宴。”
脑子还没转,带着淡淡嘲笑的话已经出口。
“老子给你两脚,下回个人(自己)热起吃。”
伴随嬉笑怒骂,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着洗碗帕、托住菜盘摆上餐桌。
蒸腾的水汽,迷蒙着她年轻的侧脸,豆大汗珠淌过的鬓角,不是花白,而是乌青。
她干脆利落收回帕子,旋即又进了厨房舀饭。
张彻有些呆愣。
仿佛身体本能,他刚刚自然而然说出了那句话,十多年的经历汇聚在这具年轻的身体里,犹如一滴墨水入池。
餐桌上袅袅升起蒸烟,淡绿纺布窗帘随风而动,乳胶漆的墙面,反着日光灯的柔和。
原木色的鞋柜上,杂七杂八放着零散物件,自己的拖鞋静静在鞋垫外序列。
桌椅如昔,灯檐依旧,这座2004年装修好的家舍,因良好的清洁维护,显得洁净又有生活气息。
父亲照例是晚归的,母亲罗燕芬干脆利落地盛了两碗饭,列在桌案,看了看还呆站在门口未脱鞋的他。
“愣着干嘛,赶紧吃饭啊——”
张彻嘴角嗫嚅两下,前世很难出口那句很久没说的称呼,这一次自然而然——
“妈……”
“干嘛?”
罗燕芬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儿子,下午出门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么看着自己。
“妈——”
张彻又唤了声,双脚踢踏自然脱了鞋,赤脚走过去轻轻抱住她,然后闭上双眼。
想着她那样年轻,为了照顾年幼的自己放弃经营火热的铺子,毅然决然回归家庭,多年清贫节俭。
想着她谆谆教诲,说自己吃了没学习的苦,初高中家里的饭菜从未凉过,自己却常逃课去网吧,被传染了痨病,高考失利,辜负了一家人殷切希望。
想着她紧张自己身体,疾控中心的免费药不要,非要到大城市的专科疗养医院,平日省吃俭用的她看着那天价账单,眼都不眨就签字入院。
想着她在炎炎夏日,每日从医院山脚爬上山,给隔离病区的自己送饭,然后再下山去,中途被野狗咬伤,夏热与汗水一直浸渍伤口,也咬牙坚持了一整个盛夏。
曾抱怨高三暑假就这样泡汤,却从没想过她同样也孤身一人,困在家人朋友都够不着的异乡。
自己不过咎由自取,她只凭义无反顾。
在仅有父亲上班的漫长岁月,她靠谨慎的投资为自己攒出房车。
紧迫逼婚,不过是不想自己受晚年孤苦的厄难。
临死前的走马灯时,张彻才恍然想起,父母的父母故去多年,他们已仅剩自己一个亲人。
他们逼婚,只是不愿在故去后,自己在世间没有亲人。
张彻的眼里泛起深切的哀痛,拥着年轻的母亲,脑海里却想起那个上楼梯愈发艰难气喘的身影。
自己猝然长辞,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活。
“妈,这辈子不跟你犟了。”
张彻轻轻说道。
这辈子,我要好好地活。
这辈子,要你好好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