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苍天饶过谁（五）
天边，挂着一弯月牙，不太明亮，却依然能驱散黑暗，照亮前行的路。
小院里，王卓独自一人站了很久，方才转身朝外面走去。
此时，酒楼客人大多已经散去，为数不多的几桌也接近尾声。
掌柜、伙夫、小二们并后厨的一些杂役，也开始用饭。
王卓来到前堂，拍了拍正在吃饭的两个伙夫的肩膀：“去，多炒几个拿手好菜，这顿饭我请。”
其中一个伙夫，嘴里还含着饭，笑道：“卓公子，这可是你说的，待会儿我把店里的几道招牌菜全端上来，你可别后悔。”
王卓笑道：“去吧，今儿好好吃一顿，顺便再给我做几个家常菜送到后院。”
“好勒！”两个伙夫高高兴兴地去了。
这时，桌上的一个小二道：“卓公子，前儿多谢你照拂，自从你的人去了以后，那些地皮流氓再也不敢去我家闹事了。”
“我家娘子还说要给你送点土鸡蛋，被我劝住了。”
“我说：‘卓公子什么没有，稀罕你这土鸡蛋，待会儿你送去，又得给你几个赏钱，到头来，你这是去感谢呢，还是去要钱了。’”
“我家娘子听我一说，便不来了，说只能把你的好记在心里，去寺庙上香的时候替你祈两句福。”
那小二一面说，一面笑。
旁边的小二打趣道：“话说得倒是好听，其实就是舍不得那几个土鸡蛋。”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王卓亦面带微笑附和了一会儿，而后便对袁之孝和戎陌道：“待会儿你俩和他们一起吃，我和朱老板在后面吃。”
袁之孝和戎陌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些年，类似的话，他们没少听。
小二听到袁之孝、戎陌要和他们一起吃，急忙起身让座，热情道：“两位少侠，这边坐。”
袁之孝微笑着点了点头，便和戎陌过去坐了。
这时，其中一个厨娘道：“怎么现在还不见老板娘？”
其中一个小二道：“方才老板娘带着丫丫回乡下去了，说是老家有点急事。”
………
后院。
原是贞武帝和王卓坐的八仙桌上，摆着几道家常小菜：西红柿炒鸡蛋、家常豆腐、回锅肉……
酒楼朱老板敲了敲门，得到王卓的许可后，便推门走了进来。
“卓公子。”朱老板恭声道。
王卓点了点头道：“二叔，听说你为丫丫准备了十八坛女儿红。”
听到“二叔”这个称呼，朱老板不觉眼圈儿一红，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王卓这样叫他了。
遂重重地点了点头：“嗯，等丫丫大婚的时候喝。”
王卓平静道：“去开一坛吧，今晚我俩喝。”
朱老板闻言，心中的猜测总算落了地，又重重地点了点头，满含热泪道：“行！今晚喝！”
说着，便转身朝门外走去。
刚打开门，耳边又传来王卓的声音道：“再开一坛吧，给前面的人也送去，回来的时候带上纸和笔。”
朱老板点了点头，应声去了。
………
酒楼前堂。
朱老板抱着一坛女儿红，笑道：“来，今晚请你们喝好酒。”
众人回头一看，竟是为丫丫准备的女儿红。
掌柜道：“老板，这可使不得，若是被老板娘并丫丫知道了，非得扒了我们的皮不可。”
其余人也纷纷摆手附和。
朱老板道：“你们放心，要扒也是扒卓公子的皮，是他今日闻到酒香，非得尝一口，又说开了一坛还剩十七坛，不如开两坛。”
“他说啊，大婚的时候凡事都要成双成对，酒自然不能是单数，所以便让我把这坛酒开了，请你们喝。”
大伙听了，便一面感谢王卓和朱老板，一面把酒接过来，开了。
“香！”
“真香！”
众人纷纷拿碗倒酒，生怕少喝一点，就少沾一分好运。
对不住了，诸位，九泉之下再给你们赔罪…朱老板满含热泪，最后看了众人一眼，便来到柜台，拿起纸笔，朝后院去了。
酒桌上，一小二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道：“袁少侠，你是不知道，卓公子的婚礼，我们酒楼天天都有人谈论。”
“说这是他们有史以来见过最隆重的婚礼，就连皇子娶亲，公主嫁人都没这般隆重。”
“之前，大家还等着看卓公子的好戏。”
“不曾想，官府一点动作都没有，卓公子仍是每天逍遥快活，好不自在。”
“后来，大家便猜测，卓公子后面肯定有大人物撑腰。”
“最近，又多了一种猜测，说卓公子自己就是大人物，不需要任何人撑腰。”
“袁少侠，你给我们透露一下，卓公子后面有大人物吗？”
不等袁之孝开口，掌柜呵斥道：“你是不是马尿喝多了，连卓公子的事都敢打听！”
众人哈哈一笑，便不再谈论此事了。
这时，另一个小二又说道：“前儿，有一商贩在酒楼吃饭，正好听到邻桌的人在讨论卓公子。”
“他便说卓公子是个人面兽心的禽兽，说卓公子为了地，不择手段，把几个大户直接杀了。”
“旁边的人听他骂卓公子是禽兽，当时就有一个盘子飞了过来，周围的人要么说他捏造事实，要么说那些大户死有余辜。”
这时，其中一个厨娘道：“肯定是那商贩胡说八道，谁不知道卓公子的好啊。”
“就拿那些租种卓公子土地的佃农来说，不仅解决了温饱问题，而且到年底还会有些富余。”
“就算哪一年遇到天灾人祸，都有卓公子兜底，根本不需要佃农担心。”
“就这一条，天下能找出第二个像卓公子这样的大户吗？”
听到这话，一旁的伙夫笑道：“大户们恨不得吸干佃农最后一口血，那可能像卓公子那样，有时候还做赔本买卖。”
众人一面喝酒，一面谈论王卓助人行善的往事。
酒过三巡，大家都吃得很撑，有些直接歪在了椅子上。
袁之孝端起酒碗，站起身道：“诸位，我袁某再敬大家一碗酒。”
原本众人已经吃饱喝足，但还是端起酒碗，倒满酒，一饮而尽。
喝酒间，众人只觉喉咙处一阵刺痛，便见鲜血如注，喷射不止。
顿时，一个个酒碗掉落在地，或碎或在地上转圈。
众人捂着脖子，难以置信地看着袁之孝和戎陌。
袁之孝端起酒碗，将其举过头顶：“诸位，走好，公子会照顾好你们的家人。”
………
后院。
朱老板和王卓喝了半坛酒后，按王卓的要求，在纸上写好酒楼所有人的姓名和籍贯，然后递给了他。
王卓接过写满字迹的皮纸，平静道：“二叔，还记不记得我五岁那年，在河里洗澡，差点被淹死，还是你救的我。”
朱老板吃了一口菜道：
“记得，怎么不记得，那天邻村的王婆给我说媒，让我穿一身好衣裳去，我为这事还特地做了一身新衣裳。”
“谁知，在路过河沟的时候，听到村里的几个小鬼在喊救命。”
“我定睛一看，见你在河里扑腾，已经没了力气，脑袋漂浮在水里，一上一下的。”
“我急忙从坡上跑了下来，也顾不得脱掉身上的衣裳，便跳进了河里，幸而救得及时，才让你捡回了一条命。”
王卓笑道：“然后，你就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裳见婶子去了。”
朱老板喝了一口酒，笑道：“你还别说，若不是因为这身湿衣裳，你婶子根本看不上我这个大老粗。”
“她听说我为了救你，连新买的衣裳都顾不上，说我这人心善，实在，才决定给我一起过日子。”
“所以啊，你也算是给我和你婶子牵了红线。”
闻言，王卓端起酒碗，仰头就喝，酒喝干了，也舍不得把酒碗放下。
朱老板看了一眼门外，月色正浓，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然后，放下酒碗道：“公子，我能再叫你一声王卓吗？”
王卓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朱老板道：“王卓，从小你就没有父母，吃的是百家饭长大，村里的人都把你当自己的孩子养。”
“后来，你长大了些，便独自来神京闯荡，从那以后，你便再也没有回过大荒村。”
“再后来，听说你发了大财，村里的人便说你不回村，是因为你忘恩负义，看不起父老乡亲。”
“然而，没多久，你就给大家置办田地，后又每年派人给村里发钱、发粮，让我们大荒村成了十里八乡最富饶的村子。”
“但大家不明白你做了这么多好事，为何不回村？”
“于是，都跑来问我，我说我也不知道。”
“现在…我知道了。”
“孩子…你不是不想回村，而是你不能啊！”
“人人只看见你风光的一面，可谁知道…你承受的压力，你所受的苦啊!”
说完，眼含热泪的朱老板，便毅然决然地咬舌自尽，倒在了八仙桌上。
王卓身子微微一颤，良久，才缓缓起身，离开酒楼，消失在了月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