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走异路、逃异地
当时读书人中科举算是正途,否则便做幕僚或经商,但鲁迅都不愿意,他想寻求新的知识。那时绍兴有个中西学堂,汉文之外,又教些洋文和算学,就为全城所笑骂,可见当地风气之保守,但鲁迅却感到不满足;功课较为别致的,还有杭州的求是书院,然而学费贵。无须学费的学校在南京,于是鲁迅带上八元旅费,离别了故乡,离别了母亲,踏上人生的征途。
鲁迅是1898年5月到南京的。他考进了江南水师学堂。这原是洋务派为了培养“新军”骨干而设立的。
洋务运动开始于19世纪60年代,代表人物是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这些大官僚。他们感到清王朝的武力不如外国人,想学习洋人的坚船利炮,于是开制造局、办讲武学堂、训练新军,以为这是“自强之本”。但这些都是所谓形而下的“器”,至于形而上的“道”,则还是以儒家为本。这叫“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所以,他们可以重金聘请外国技师和军官来造船制炮和练兵教操,但不屑一顾资本主义国家的典章制度。而只要陈腐的政治制度不改变,“富国强兵”云云当然不过是一句骗人的空话。1894年甲午一战,洋务派多年来精心培养的北洋舰队,被日本海军一举歼灭。洋务运动也就随之而破产。
甲午战败,对于中国人的刺激很大。《马关条约》规定的赔款数额达二万万两之多,而且还允许日本在中国通商口岸开办工厂、长期霸占台湾与辽东半岛;随之,各帝国主义国家纷纷夺取“势力范围”,中国面临着被瓜分的形势。爱国志士在亡国灭种的危机面前,深深为祖国的前途担忧。1895年5月2日清廷批准《马关条约》,康有为联合十八省举人一千三百余人上书要求拒和、迁都、变法。从此,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运动逐步走向高潮。
改良主义者已经不满足于学习西方的坚船利炮,而要求改变祖宗成法。他们的口号是“维新变法”。虽然康有为的理论体系并没有超出儒家经学的范围,但实际上,这却反映了资产阶级的政治要求。只是,他们还不能用革命的方式,而是想利用帝、后之间的权力矛盾来进行变法。1898年6月11日起,他们通过光绪皇帝,发布了一系列的“新政”措施:废科举、兴学校、提倡工业、实行言论自由、召开国会进行君主立宪,等等。但是,先天软弱的资产阶级改良派最终敌不过专制主义顽固派,9月21日一个政变,“新政”便断送在血海中。光绪皇帝被囚,谭嗣同等六君子被杀,康有为、梁启超逃亡海外,改良主义也就宣告破产。
鲁迅所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风云变幻的岁月。时代的风涛激荡着青年学子的心。
江南水师学堂在南京城北,一进仪凤门,便可以看见那二十丈高的桅杆和不知多高的烟囱。这桅杆很高,乌鸦和喜鹊都只能停在它的半途的木盘上。人如果爬到顶,便可以近看狮子山,远眺莫愁湖。功课是中西合璧,一星期中,几乎四整天是英文:“It is a cat.”“Is it a rat?”一整天是读汉文:“君子曰,颍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爱其母,施及庄公。”一整天是做汉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论》《颍考叔论》《云从龙风从虎论》《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论》。这些功课,对于追求新知识非常迫切的鲁迅,是远远不能满足的。而且,更令人厌恶的是,除了有一点英文之类的点缀品之外,弥漫在空间里的仍旧是传统的意识和规矩。而且,同学之间也是等级森严,头二班学生要无端压制初进学的三班生。因为是军事学堂,所以非常专制。不但动辄记过,而且开除学生。但开除在那个学校里并不算什么大事件,大堂上还有军令,可以将学生杀头。
在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中,鲁迅“总觉得不大合适”。第二年初,他终于离开了这所学校,去考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
这回不读英文了,改为德文,是“ Der Mann, Das Weib, Das Kind”。因为在洋务派看来,海军是英国好,陆军则是德国强,所以水师学英国,而陆师学德国。汉文仍旧是“颍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但外加《小学集注》,论文题目也小有不同。此外还有格致(博物学)、地学(地质学)、金石学(矿物学)……都非常新鲜。而且,第二年的总办换了一个“新党”,是赞成维新变法的。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时务报》,考汉文也自己出题目,和教员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华盛顿论》,弄得只读“四书五经”的汉文教员反而惴惴地来问学生道:“华盛顿是什么东西呀?”
这个学校原来叫作陆军学堂附设铁路学堂,是洋务派大官僚两江总督张之洞开办的,他的后任刘坤一听说青龙山煤矿出息好,可以从中取利,想训练一批开矿的技师,便在铁路学堂增设开矿部分,改称矿路学堂。待到开学时,煤矿那面却已将原先的技师辞退,换了一个不甚了然的人了。理由是:一、先前的技师薪水太高;二、他们觉得开煤矿并不难。于是不到一年,就连煤在哪里也不甚了然起来,终于是所得的煤,只能供烧那两架抽水机之用,就是抽了水掘煤,掘出煤来抽水,结一笔出入两清的账。既然开矿无利,矿路学堂自然也就无须乎开了。在鲁迅上二年级时,就有风声说学校要裁撤了。但不知怎的,却又并不裁撤。到第三年他们下矿洞去看的时候,情形实在颇凄凉,抽水机当然还在转动,矿洞里积水却有半尺深,上面也点滴而下,几个矿工便在这里面鬼一般工作着。
这幅景象,的确也象征着当时中国工业的悲惨状况。在这种背景下设立的学堂,自然不能让学生学到什么东西。鲁迅到南京来原是想寻找一条新路的,但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钻下地面二十丈,结果还是一无所得,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但学校的围墙毕竟阻挡不住时代潮流的冲击,南京究竟也比绍兴开通一些。在这里,多少还能接触到一些新的事物。自从“新党”俞明震做了矿路学堂的总办以后,看新书的风气便流行起来。学堂里又设立了一个阅报处,《时务报》自不待言,还有《译学汇编》之类。这些新书报介绍了不少西方社会思想,给鲁迅打开了新的眼界。鲁迅当时所读的新书很多。无论是科学、哲学、文学、法学……只要是西方传过来的新知识,他都认真地读。而对鲁迅思想影响最大的则是严复译述的《天演论》。
《天演论》是我国最初介绍进化论的书籍。译者严复是早期的留英学生,他虽然学的是海军,却非常关心政治,是我国向西方寻求真理的代表人物之一。这本书的底本是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的论文集《进化论与伦理学及其他》中的前两篇,但《天演论》的译文并不完全忠实于原著,常有借题发挥之处,所以译者自称为“达旨”,而且还加上许多“案语”,直接表达译者自己的政治思想,目的是借西方的学说来刺激国人,以挽救祖国的危亡。
赫胥黎根据进化论的观点,认为生物是发展进化的,不是亘古不变的。《天演论》第一节《察变》即大谈天道万物的变化,列举了许多事例,说明“天道变化,不主故常”的道理,并指出:“不变一言,决非天运。而悠久成物之理,转在变动不居之中。”这种看法,与中国儒家所说的“天不变,道亦不变”的传统观点完全是针锋相对的,对于当时的保守思想无疑是一个猛烈的冲击。赫胥黎还将生物界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规律用来解释人类社会,掩盖了帝国主义的侵略本质。但严复利用“弱肉强食”“自然淘汰”的可怖景象激起国人挽救民族危亡的爱国意识,作用却是积极的。鲁迅当时求知欲正旺,他是从爱国主义思想出发来接受进化论观点的,所以进化论对鲁迅早期的思想起了积极的作用。鲁迅从进化论观点出发,要求发展,要求进步,要求革命,并且与阻碍发展、阻碍前进的旧事物进行坚决的斗争。进化论成为鲁迅思想的一个重要基础。
1901年12月,鲁迅从矿路学堂毕业,领到了一张“第一等”的毕业文凭。但在腐败的清王朝,毕业之后又有什么事情可做呢?那时正处于八国联军之役后不久,“政府就又以为外国的政治法律和学问技术颇有可取之处了”,江南督练公所正在选择一批留学生。鲁迅在新思潮的推动之下,渴望到外国去留学,得到这样一个机会,便东渡日本,去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
这时是1902年2月,鲁迅二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