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流派诞生的拓荒时代
试想一片茫茫荒原之中,风吹草低见牛羊。辛勤的移民不辞劳苦来到这里,他们从无到有,靠着勤劳的双手,由居无定所逐渐建造庄园,由庄园又形成可供交易的聚落,乃至最终发展为城镇……
20世纪上半叶,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现代奇幻文学正经历这样一个拓荒阶段,其载体和温床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美国蓬勃兴旺的廉价杂志。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杂志以其独有的易于传播的优势,短暂地成为大众阅读的主流媒介,也给了有天赋的新手作家以施展的舞台,使他们能接触到更多读者,走进万千平民百姓家中。
早期奇幻作家们果断出手,以《诡丽幻谭》(Weird Tales)等一批奇幻杂志为舞台,有力地彰显自己的主张,不仅第一次成体系地推出了奇幻作品,更从中塑造出现代奇幻两个至今仍极具影响力的子流派。
美国通俗杂志的“黄金时代”,也被称为现代奇幻的第一次繁荣期。
这个时期的代表人物,便是美国杂志上涌现的奇幻“三杰”——罗伯特·霍华德、H.P.洛夫克拉夫特和克拉克·史密斯。
第一节 仲永千人斩,心停手不停
世上有两类仲永。
一类是少年天才长大后却籍籍无名,另一类是少年天才却英年早逝。
“三杰”中生前最光鲜的罗伯特·欧文·霍华德(Robert Ervin Howard,1906—1936)无疑是第二类的代表。
这位一手开创整个现代奇幻文学第二大子流派“剑与魔法”的男人,仅仅活了三十岁。他如流星般划过人世,留下三百多篇故事和七百多首诗歌,尤其是二十余篇野蛮人“科南”的冒险故事,成为了后世所有“剑与魔法”作家顶礼膜拜的“圣经”,为他赢得不朽声誉。试想,如果他没有止步于三十岁,而是六十岁、九十岁,整个奇幻界又会是怎样一番模样呢?
令人失落与惋惜的是,霍华德之未享天年,甚至并非由于什么意外事故,而是在母亲逝世所带来的悲伤中自杀的……
2006年,世界奇幻大会专门在霍华德的家乡得克萨斯州举办,以纪念其百年诞辰。人们评价道:霍华德“短短的生命投下了长长的阴影”。
霍华德出生时的得克萨斯州作为边陲之地,远没有现在发达,而他的家庭正是从美国南方前往西南部的拓荒者。霍华德的父亲作为一名乡村医生,到处云游行医,因此在霍华德十四岁之前,他的家庭一直没有安定下来,其间搬迁了很多次。在这样的辗转过程中,霍华德从小便与形形色色的人士接触,听内战老兵和被解放的黑奴讲述鬼故事与边疆传奇,并亲自游览过若干故垒残垣,残酷而又充满活力的边疆开拓史成为他的英雄传奇最初的底料。
由于父亲常年出门在外,霍华德作为家中独子,慢慢对母亲产生了病态的依恋。霍华德之母赫丝特按我们中国人的标准是一位贤妻良母,耐心相夫教子,打小便向霍华德灌输文学和诗歌的奥妙,鼓励他走上创作之路。然而这位母亲终生被病痛纠缠,加剧了霍华德悲观厌世的人生态度,为他日后的自杀埋下了引子。
有意思的是,霍华德虽然打小钟爱阅读,却非常厌恶学校,他觉得学校简直就是监狱,充斥着无法忍受的清规戒律。他喜欢运动,尤其喜欢当时在美国如火如荼地开展的拳击比赛,为此曾刻苦练习举重与摔角,中学时代起便在家乡的小酒馆和赌场中打拳,凭着近六英尺的身高和一百九十磅的体重,几乎从未被击败过。血腥的比赛、暴力的竞技在霍华德后来的故事创作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可以说,他把诗人的忧郁和拓荒者的粗犷完美结合了起来。
霍华德从事写作很早,大约十岁开始动笔,十五岁时他把目光转向日后成名的载体——通俗杂志。当时美国的文学杂志与现在的地位大不一样,现在占主导地位的是大型出版社,它们几乎垄断了作者资源,像港台经纪公司培养演艺明星一样培养作家,并鼓励作家向长篇长系列方向发展,以致今天的许多奇幻名家,自出道以来甚至没有公开发表过一篇中篇小说,更不用说在杂志上频频露面了!——某种意义上讲,那甚至是“掉身价”的事。然而20世纪20、30年代,在现代奇幻的草创阶段,并没有成熟的奇幻市场,美国的情况和21世纪初的中国有些类似,读者的欣赏水平和层次都不高,市场上各家廉价杂志呈现群雄逐鹿、互相争夺的态势,一个作家要想成功,必须通过杂志来赢得读者。此前谈到的那些美国早期奇幻名家,例如埃德加·巴勒斯、亚伯拉罕·梅里特等等,无一不是从杂志起家,霍华德也不例外。他给许多廉价杂志投过稿,类型从西部小说、侦探故事、东方传奇、喜剧、诗歌到历史小说等不一而足,但他最感兴趣、同时也为他留下不朽声名的是奇幻小说。
霍华德从十五岁开始就从未停止过写作,被回绝的稿子堆积如山,但他一步一步、坚持不懈、自学成才,终成大师。
所罗门·凯恩在霍华德创造的诸多英雄人物中率先脱颖而出,最早出现在1928年的《诡丽幻谭》杂志上。凯恩其人生活在16世纪,乃是个沉默寡言、精于剑术、坚持以“以牙还牙”为信条的清教徒,随着他在欧洲和非洲各个危险地域展开奇异的冒险,《诡丽幻谭》杂志的影响力随之大增(此系列最后发展到了十三篇小说和一些诗歌)。在凯恩走红的第二年,霍华德顺势推出新英雄库尔。库尔比凯恩显得要“奇幻”得多,他是被远古的亚特兰提斯流放的战士,辗转来到日后科南活跃的北境——终北大陆——其行事更为豪放嗜杀(此系列最后也有十三篇小说和一些诗歌)。从库尔开始,霍华德隐然有了一派掌门风范。
他掌的是什么派呢?形象地说,几乎所有人看书都会或多或少产生这样的感觉:大部头太伤脑筋,情节迟缓、半天等不到刺激点。久而久之,许多“经典”便被束之高阁。事实上,当代史诗奇幻由于“砖头书”居多,更是此类负面感受的“重灾区”。纵然个中发烧友书看得多了,变得适应了(或者麻木了),可能更有耐心地等待感情爆发和情节高潮,但每当阅读状态不佳时,不耐烦也总会浮上水面,更不要说广大普通读者。大伙儿读文消遣,期盼进入情节更快、刺激点更容易寻找的故事,就好比《魔兽世界》再好玩,玩家总数还是比不上《王者荣耀》或《原神》。
霍华德引领的“剑与魔法”流派,便是专门刻画英雄人物、以动作场景为卖点的奇幻小说。
在20世纪上半叶,“剑与魔法”流派是对早期奇幻故事一大卓越的改造尝试。雏形期的奇幻故事多由童话发源而来,或来自“失落的世界”,它们的故事结构简单,人物总显得智勇双全、无所不能,最终总能获胜,这样的模式重复若干回之后已不能满足读者的需求。奇幻杂志上领军的风骚人物们开始主动改造笔下的人物形象,他们创造的新英雄不再那么优雅完美,而往往显得粗暴蛮横,他们笔下的世界也不再带有田园牧歌式的风情,而是充满了血腥暴力和阴谋背叛。
所谓“剑与魔法”,顾名思义,就是指小说突出展现“剑”与“魔法”两大奇幻元素主导的动作场景,以这样的场景去彰显那些身怀绝技、但往往内心挣扎的“黑色英雄”(与后来史诗奇幻对“第二世界”的关注形成对照)。“剑与魔法”小说通常节奏很快,伴随着画面感极强的打斗和令人喷血(狗血?)的香艳场景。既然大部头看着慢、看得累,那就来短的、爽的,让读者欲罢不能。
有趣的是,“剑与魔法”的流派名号在霍华德生前并不存在,直到他死去二十年后的1956年,他的徒子徒孙们为兹纪念成立了“终北联盟”[1],发行了一本叫《阿姆拉》的同人志。迈克尔·摩考克在该杂志上提出为本门小说正名的要求,弗里茨·莱伯经过一番研究,认定“剑与魔法”是最合适的名字,因为“‘斗篷与长剑’更适合历史小说,‘斗篷与匕首’更适合间谍小说,而‘剑与魔法’既有争斗气氛,又烘托了超自然元素”。莱伯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赞同,于是从1961年7月号的《阿姆拉》起,“剑与魔法”的名称正式得到采用,并延续至今,成为与“龙与地下城”“史诗奇幻”等旗鼓相当的响亮名号。
1932年12月,在集合此前所有写作经验的基础上,霍华德创造出“科南”这个奇幻小说中最著名的野蛮人,“剑与魔法”流派的“圣经”就此诞生。
科南其人身高六英尺,体重一百八十磅——堪称霍华德本人的翻版。他放荡不羁,力大无穷,带有强烈的黑色英雄意味,遇到危险并不多加犹豫,而习惯用拳头或武器应付。在科南心目中只有三类人:朋友、弱者和敌人。他对朋友怀有春天般的温暖,对弱者施以保护,对敌人则如寒冬腊月般无情,快意恩仇!真正做到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男女关系豪放不羁——这种原始的豪迈,离现代社会的人们很远很远,因而极受读者追捧。
科南生活在“终北纪元”,即传说中的亚特兰提斯大陆沉没到信史上的原始人类出现之前的冰川期,距今大约两万两千年到一万两千年。霍华德设想在这样一个时期里,北半球(主要是大西洋和北极之间)存在着无数辉煌的文明,它们后来逐渐衰落,但相关痕迹残留在挪威、冰岛等地的传说中。“终北纪元”实际上是把凯尔特神话、日耳曼神话、斯堪的纳维亚神话、希腊神话、犹太神话和古非洲神话里对远古的想象组合而成。科南来自此一时期若干远古国度中的西米里亚,他十五岁背井离乡出发冒险,游历了一个个王国与部落。他的敌人是拥有各种超自然力量的巫师或怪物,而他和他的伙伴们一一将其战胜。至四十岁时,科南业已成为全世界最著名的阿科洛尼亚王国的国王,威震天下。(从当上国王直到身死,科南还有无数传奇经历,这些经历多由霍华德的后继作家们补写。)
在那个您做梦也想不到的时代,大海已将亚特兰提斯辉煌的城市吞没,而雅利安的子孙们还远未兴旺昌盛。那时,辉煌的王国如同群星下的大海一样遍布世界,光辉而又辽阔:美迪亚、俄斐、不列吞尼亚、西柏里尔、有着黑发女人和蜘蛛高塔的萨姆拉、深具骑士传统的吉普赛、与闪族草原毗邻的寇斯、用幽魂守卫坟墓的斯塔吉亚,还有穿丝袍戴金银持钢铁的骑士横行的赫卡尼亚。但这世上最光辉灿烂的王国莫过于阿科洛尼亚,雄立在如梦幻般美丽的西方。有一个西米里亚人来到了这里,他名叫科南,长着漆黑的头发,有着忧郁的眼神,手里紧握钢剑。他是个小偷、掠夺者和刽子手。他带来了无尽的悲哀,也带来了无穷的欢笑,并将镶满珠宝的王座踩在草鞋下。
这段引文便是科南系列著名的开场白,与星球大战的引子“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银河……”齐名。
“科南”系列是霍华德无数作品中真正的精品,可谓与史前神话发生化学反应的崭新的西部小说,尤其迎合崇尚个人主义的美国人的心态,所以一出世就得到《诡丽幻谭》读者的疯狂欢迎。借此契机,霍华德后期创作全面转向,从1932年《剑上的凤凰》开始,到1936年的《红指甲》,短短三年半时间便有十七篇科南故事被刊登在《诡丽幻谭》杂志上(外一篇刊登于其他杂志),还有四篇故事霍华德生前没来得及排上刊,五篇故事他生前尚未完工,去世后由其他作家代笔。该系列另包括诗歌《西米里亚》、设定文集《终北纪元》等。
除“科南”“所罗门·凯恩”和“库尔”三大系列,霍华德的奇幻小说还包括基本设定在同一世界观体系下的“詹姆斯·阿里森”系列、“布兰王”系列、“杜比·奥布莱恩”系列以及其他十余部中篇,其中包括很多“克苏鲁神话”小说。
可惜!天不假人以时日!
1936年,霍华德的母亲赫丝特在经历与病痛的多年斗争后,终于走向死亡,霍华德也随之变得日益消沉。孤独本是他的天性,母亲给了他最大的安慰,当最大的安慰走到尽头时,霍华德也崩溃了。那年6月11日清晨,当护士告知他,他母亲再也不可能恢复神志后,他便径直冲进车里,掏出手枪,一枪爆了自己的头。
虽经抢救,霍华德仍在八小时后去世,而他母亲反倒死于第二天。
母子同葬在一起。
后世学者都说,霍华德的死,标志着以《诡丽幻谭》为代表的美国奇幻杂志“黄金时代”的衰落。
奇幻杂志虽然衰落了,科南却没有衰败。科南的影响力如此巨大,无数名家在霍华德死后继续创作着科南的故事,最著名者包括波尔·安德森、林·卡特、斯普拉格·德·坎普、哈利·图多夫、罗伯特·乔丹等人——这些现代奇幻史上的名家着手填补霍华德留下的空白,前赴后继写下了许多中短篇故事,编辑了若干小说集,还续写了三十部以上的长篇小说,包括《守护者科南》《佣兵科南》《浪人科南》《伟人科南》……不胜枚举,仅从这批书名即可看出科南被作家们回收进行了多少惊心动魄的历险。由于“科南小说”的家族庞大,乃至研究他一生的事迹年表都成了门学问,曾有包括罗伯特·乔丹在内的三位作家写过“科南年代记”,试图梳理科南的“正史”与“野史”之间的关系,而这三部年代记之间还互相抵触!有人就此做过有趣的统计,截至2010年,科南的相关小说共计出版七十八本,页数多达20549页,全部拉通来算是所有奇幻小说系列中最长的!
可以说,在科南六十五岁的生命中,几乎月月一次小冒险,一季度一回大冒险,每年一度超级冒险,他简直成了世上所有幻想人物中最忙碌的英雄。当然,无独有偶,科南绝想不到日后的东瀛日本会出现一个跟他同名的“柯南”(Conan),堪称东西辉映,一个是最长的奇幻系列,一个是最拖戏的动漫系列……
小说以外,“科南”亦是首开先河者,是第一个全方位辐射的奇幻文化符号。著名影星阿诺德·施瓦辛格就依靠主演科南电影《王者之剑》(1982)与《毁天灭地》(1984)而成名,而科南的漫画版权自1970年被漫威公司拿下以来,《野蛮人科南》系列一共连载了二十三年,出版过二百七十五期月刊和十二本年度增刊,外传系列《野蛮人之剑》也连载了二十一年,出版过二百三十五期月刊和一本增刊,此外还有其他外传改编。21世纪以来,黑马公司接手改编全新的科南漫画,迭获大奖,从2003年到2018年一共推出了二百四十期。根据“科南”系列改编的大型网络游戏《科南纪元》于2008年上线运营,亦曾轰动一时。
在霍华德逝世之后,扛过“剑与魔法”大旗的是一对模范夫妇:亨利·库特纳与凯瑟琳·摩尔。
亨利·库特纳(Henry Kuttner,1915—1958)生于加利福尼亚,比妻子小四岁。他从小特别崇拜霍华德等“三杰”,并与他们保持着长期的通信联系。1936年,《诡丽幻谭》发表了库特纳的第一篇小说《坟场鼠》,这是一篇“克苏鲁神话”故事,从此他便一发不可收拾,且在霍华德死后占据了《诡丽幻谭》新主将的地位。
库特纳遵照“科南”的路子写了以《黎明雷声》为代表的“亚特兰提斯的埃拉克”系列,堪称《诡丽幻谭》杂志后期最重要的“剑与魔法”作品。该系列有四个中篇,最后一篇故事刊登于《诡丽幻谭》1941年因二战停刊之前,与杂志相伴始终。同一时期,库特纳还创作了大量“克苏鲁神话”故事,[2]他在写作上极有天赋,林·卡特曾评价说“同时代其他作家对他的嫉妒和崇拜之情简直可以把他驱逐出这个圈子”。我们熟悉的电影《我是传奇》,其同名原著小说正是由作者理查德·马特森专门献给库特纳的。
在这个奇幻杂志作家的圈子里,库特纳结识了后来的妻子凯瑟琳·摩尔。
凯瑟琳·露希尔·摩尔(Catherine Lucille Moore 1911—1987)比丈夫早出道几年,处女作于1933年发表在《诡丽幻谭》上。她的写作也沿袭“科南”的套路,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是小说主人公转为女性。想当然耳,从前女性在“剑与魔法”小说中一直处于配角地位,在这类男性荷尔蒙强烈的作品中,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庸,不是如杂志封面上赤裸裸暗示的那般充当蛮王的胜利奖品,就是扮演迷惑男人的红颜祸水角色。摩尔一反传统地赞颂女性的力量和智慧,塑造女性黑色英雄,为流派带来清新空气,其代表作“乔里的洁儿”系列共有六篇。
库特纳与摩尔在1940年结婚,婚后一起创作,使用共同的笔名如劳伦斯·奥唐纳(Lawrence O'Donnell)、刘易斯·帕基特(Lewis Padgett)等,合作亲密无间。只不过当时《诡丽幻谭》已走向衰落,奇幻文学本身也暂时陷入低潮,所以他们合写的多是科幻作品,但同样获得较高赞誉。
1958年,亨利·库特纳因心脏病突发英年早逝,凯瑟琳·摩尔再婚并活到了1987年,却再没从事幻想小说创作。
莱昂·斯普拉格·德·坎普(Lyon Sprague de Camp,1907—2000)是20世纪中期接过“剑与魔法”大旗的又一风云人物。他生于美国纽约,亦于20世纪30年代开始从事写作,二战中他与艾萨克·阿西莫夫和罗伯特·海因莱因在海军后勤大队做过同事,后来的六十年间一共写出一百多部科幻小说、奇幻小说和名人传记。在创作风格上,德·坎普主要是一个过渡性人物,他的奇幻小说继承了霍华德的模式,但没有那么血腥,相对比较轻松,为以后“剑与魔法”流派的改造铺垫了基础,弗里茨·莱伯和迈克尔·摩考克都经由他而确立了自己的文风。
然而德·坎普出于对霍华德的崇拜,参与了大量“科南”小说的整理、编辑与续写工作——与下文将提到的奥古斯特·德莱斯对“克苏鲁神话”的贡献类同——并在工作中与后来著名的奇幻大编辑林·卡特结下了深厚友谊。他还撰写了许多同时代奇幻作家的传记和评论,尤其是两本关于霍华德和洛夫克拉夫特的书,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第二节 “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情绪,是对未知的恐惧”
有科技就有反科技,哪怕在科技最为昌盛的年代。
自19世纪初叶起,科学技术犹如脱缰之马,呈几何级数蓬勃发展。科学家们信心十足地把以前的人类世界比喻为黑暗中的孤岛,把手中掌握的技术比作亮度不断增强、划破黑暗的明灯——事情真的这样简单吗?
奇幻作家们率先给出另一种思考,在他们看来,科学永远只是宇宙若干纬度中的一种,在这个纬度的上下,在科学所能探究的位面之外,还有太多可能性、太多黑暗的秘密、太多超越人类思维的空间。人类的科学永远达到不了,因此人类只能是大宇宙中渺小的存在。
换言之,人之为人,作为生物体,突破不了对未知的恐惧。科学的界限之外山外有山,存在理性根本无法理解的“恐怖”国度。从这个对科技万能论证谬的角度出发,20世纪20年代,一个崭新的奇幻文学流派——“克苏鲁神话”——诞生了,其开山祖师H.P.洛夫克拉夫特又被后世誉为与罗伯特·霍华德并立的绝代双骄。更难能可贵的是,洛夫克拉夫特和霍华德两人之间始终维持着亦师亦友的深情厚谊。
1890年8月20日,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1890—1937,一般简称为H.P.洛夫克拉夫特),出生在美国罗德岛州普罗维登斯市一个古老的新英格兰家庭之中,该市后来因他和他的小说而享誉世界。
三岁时,洛夫克拉夫特的父亲因精神病被关进医院,并于五年后去世,洛夫克拉夫特转而由母亲和祖父抚养成人。与罗伯特·霍华德相似,洛夫克拉夫特与母亲的联系也非常紧密,恋母情结同样发展到极端,当母亲于1918年因精神病被关进当初他父亲被关的同一间医院、且于三年后撒手人寰时,他也遭受了重大打击。
好在他没有自杀自残,这份打击反倒让创作走向了成熟。
由于家庭环境的影响,洛夫克拉夫特自幼不可避免地种下了精神创伤;另一方面,他又是罕见的天才儿童,两岁会背诗,三岁能识字,六岁可写文,紧接着迷上艰深的天文学与化学。他的性格显得格外早熟,怀有强烈的孤独感,几乎没经过童年便直接跳到成人时代。十八岁高中毕业前夕,洛夫克拉夫特因精神崩溃提前退学,不仅无法上大学,甚至连高中文凭也未获得,此后的五年时光,他都与饱受病痛折磨的母亲隐居在一起,几乎足不出户。
请想象一下这是什么概念!十八至二十三岁,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都是人生最美好最青春的年华,不知多少朋友在外面潇洒放逸、风流快活,而我们未来的大作家却如鸵鸟一般宅在家里,情何以堪?直到1914年,由于涉足进报纸上的论战,洛夫克拉夫特方才逐渐恢复社会联系。
又三年后的夏天,洛夫克拉夫特模仿邓萨尼勋爵的路子,创作了“克苏鲁神话”最初的两部短篇:《坟墓》与《大衮》。
俗话说:“笨鸟先飞。”这句话倘若针对洛夫克拉夫特,应该是内向的孩子别出心裁吧。普通人可与外界交流使情绪获得排解,洛夫克拉夫特却由于生来的孤独而缺乏渠道,要想获得肯定,不能靠嘴巴和外表,只能依靠纸和笔。从很小开始,他就尝试写作,现存洛夫克拉夫特最早的文学作品是他六岁时根据《奥德赛》创作的八十八行韵诗。他九岁时自制科学杂志,十六岁起定期给本地各种报纸写专栏,甚至借此成为了美国业余记者协会的主席!
然而,这些文字终究不能令他满足,他逐渐发现足以倾诉自己孤独情绪与世界观的竟是在邓萨尼勋爵与爱伦·坡的基础上创作的一系列恐怖奇幻小说。他一生共写了一百零四篇小说,大多带有恐怖色彩,由于那份孤独,他对“未知的恐惧”探究得特别深入,也特别重视梦对人的影响,重视对梦境的回忆,反过来,这些因素又促使他去反思科学、反思文化。
洛夫克拉夫特说:“人类所有的法则、兴趣和情绪在浩瀚的宇宙中都显得微不足道,这是我所有小说的创作前提。”
1921年,洛夫克拉夫特的母亲过世;1926年,他仅仅维持两年的婚姻也宣告失败。受到两次重大刺激的洛夫克拉夫特终于挣脱羁绊,坚定地塑造自己的文风,“克苏鲁神话”就此成型。以1926年《克苏鲁的召唤》的问世为开端,此后十年间,洛夫克拉夫特大展拳脚,相继发表了《印斯茅斯的阴霾》《天外之色》《超越时间之影》《敦威治惊魂》《疯狂山脉》等多部经典作品。和罗伯特·霍华德一样,洛夫克拉夫特的主打小说也统统发表在《诡丽幻谭》杂志上,《诡丽幻谭》竟在短短数年间成为两大宗师的主要阵地,真可谓百年难遇的盛况啊!
克苏鲁(Cthulhu)乃洛夫克拉夫特神话体系中的“旧日支配者”之一。实际上,此名号按人类语言根本没法发音,一般译作“克苏鲁”或“库图鲁”只是取近似音调。它最初就出现在洛夫克拉夫特的成名作《克苏鲁的召唤》里,由于该小说给人的印象实在深刻,后来人们便借用这位最著名的“旧日支配者”来指代整个神话体系,故此有“克苏鲁神话”[3]一说。
所谓“旧日支配者”,即宇宙之初,君临太虚的一些“怪物般”恶心而强大的存在,祂们在若干纪元前统治了地球和其他许多星球,后因种种原因陷入沉睡(克苏鲁本身便沉睡在太平洋海底的拉莱耶城)。但地球上的许多遗迹仍保留着祂们的影响,若干原始宗教残存着对祂们的崇拜,只要时机契合,“群星就位”时,“旧日支配者”将再度苏醒,重新统治世界,那便是人类的末日。
整个神话体系里有一件奇物,名为《死灵之书》,可以说是连接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与笼罩于世界之外的黑暗维度的桥梁。该书作者阿拉伯狂人阿卜杜勒·阿尔哈札德是一位真实的历史人物,他曾在公元7世纪时游历中东,到处发掘,结果发狂而死。传说他死后留下这本唯一的遗作,任何人只要能解读《死灵之书》,就能明了中世纪的符文与咒语、明了基督教和犹太教的黑暗渊源,甚至北欧神话里的诸神也与它有着莫大关联。洛夫克拉夫特将这本书当成核心道具,许多作品都会在不经意间提到《死灵之书》。《死灵之书》的文字内容本由洛夫克拉夫特杜撰,但随着“克苏鲁神话”的广泛流行,竟然越传越玄,相关话题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为“克苏鲁神话”蒙上了一层格外神秘的面纱。
在创作笔法上,洛夫克拉夫特及其追随者、模仿者基本以第一人称来讲故事,“我”一般是好奇心浓烈的研究员或科学家,通过阅读《死灵之书》等途径接触到恐怖神秘事件,并因按捺不住人类的好奇心一步步展开探索。随着真相逐步揭露,“我”的恐惧也逐渐加深,当最终的真相即将揭示时,“我”的精神负担也达到顶点,随即陷入绝望深渊——要么变成怪物,要么精神失常,俗话叫“San值掉光”。
此种创作决不雷同于19世纪及更早以前那些闹鬼的府宅或德拉库拉伯爵式的作品,洛夫克拉夫特不拿吸血鬼、狼人这类常见道具吓人。他朦朦胧胧描绘出一个庞大体系,但小说中的恐怖对象始终不曾直接露面,或者故事就在恐怖事物露面的关头戛然而止。他只是病态地勾勒恐怖的印象(腐臭的住宅、衰败的植物、怪异的渔民等等),造就独特的心理暗示,暗示围绕我们的是永无尽头的黑暗,这些黑暗与人类相伴始终,但我们不能探究,一旦探究,下场便极为悲惨。总而言之,人类只能生活在“黑暗中的孤岛之上”。
“小孩子永远会害怕黑暗,而对于成年人,倘若知道怪物所居住的隐秘而深邃的世界,可能就在繁星以外的虚空中漂浮着,或者正在某些邪恶的空间里,虎视眈眈着我们的地球,而惟有死人和疯子能一探它们的奥秘时,他们将永远颤抖不已。”
这是洛夫克拉夫特本人给出的解释,也是整个“克苏鲁神话”流派的精神主旨所在。
独特的思路搭配上洛夫克拉夫特古雅的语言造就了“克苏鲁神话”,但洛夫克拉夫特在生前并未享受到罗伯特·霍华德所受的疯狂推崇,读者毕竟还是更喜欢热血打斗,以至于洛夫克拉夫特生前除开在杂志上发表小说外,竟没有一部书籍得以出版。直等到二战以后,当人类目睹意识形态操纵国家机器进行的战争所带来的伤害与散播的恐怖时,开始普遍反思自我,“克苏鲁神话”才正好作为一种文化答案,理所当然地得到关注。
洛夫克拉夫特去世后,他的追随者们继承他的精神,继续撰写“克苏鲁神话”,还开放了该体系的版权,因此该体系下各类小说、游戏设定、世界设定,简直犹如过江之鲫,数之不尽,洋洋洒洒多达数千种,几乎每位名家都想来这个领域露一手,写一点“克苏鲁神话”致敬前辈大师。如今,在“克苏鲁神话”体系之下,单单公开发表的小说故事已若干倍于洛夫克拉夫特的原典故事,整个体系的完备程度令人吃惊,乃至令新读者常有管中窥豹、瞎子摸象之感。林林总总的故事虽难免有自相矛盾乃至无法自圆其说之处,但正好印证了“克苏鲁神话”的影响之深远,受欢迎之广泛。
毫无疑问,“克苏鲁神话”早已不单是奇幻元素,而是世界文学史和文化史上的一大符号。今日,随处可见小说、漫画、游戏和电影中带有“克苏鲁神话”的痕迹,比如电影《异形》中的“异形”,游戏《毁灭战士》中的各种怪物等等。它影响了整整几代幻迷,启发了包括斯蒂芬·金、尼尔·盖曼在内的大批作家,甚至奇幻界至高无上的荣誉“世界奇幻奖”的奖杯,曾经也是那个高额头、长下巴、神情忧郁、俨然一副复活节岛雕像模样的中年人——洛夫克拉夫特!不过相当讽刺的是,在近年来兴起的“政治正确”风潮中,洛夫克拉夫特因“种族歧视”及可能存在的性别倾向而被剥夺了这一传统荣誉,2016年后“世界奇幻奖”的奖杯改为新版。
顺带一说,近些年“克苏鲁神话”作品被大规模引进国内,好几家出版社相继出版过洛夫克拉夫特作品的中文译本,并收获不斐,笔者本人也即将推出洛夫克拉夫特小说译文“全集”。“克苏鲁神话”甚至影响到中国的网络文学,催生了《诡秘之主》《道诡仙途》此类作品。对新读者而言,想要更好地欣赏洛夫克拉夫特的原典故事,须得注意如下几点:首先,客观上讲,洛夫克拉夫特使用的生僻词汇和“陈旧”语法较多,追求精雕细刻的语言,与快餐化的网文大为不同;其次,洛夫克拉夫特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设定了一个幻想版的美国新英格兰地区作为故事舞台,风味固然独特,但对中国人来说不免有些陌生和疏离之感;最后,也是最根本的一点,“克苏鲁神话”是古典恐怖主义的极致成就,它追求心理效果,处处尝试心理暗示,与某些流行的血浆式恐怖故事的区别好比阿加莎·克里斯蒂与007电影之间的距离,难免让某些朋友觉得并不“恐怖”。
除开小说的贡献,洛夫克拉夫特还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信件作家”。罗伯特·霍华德就是因为仰慕洛夫克拉夫特,随后通过信件交流与后者建立友谊的。洛夫克拉夫特生前虽然名气不算大,还有社交自闭症,却非常热衷于通过信件联系同行、辩论问题、提携年轻人。由是,他留下的书信堆积成山,通信圈里的出类拔萃者不仅包括罗伯特·霍华德[4],还有克拉克·史密斯(“三圣”的第三位,笔者将在下一章讲到)、奥古斯特·德莱斯和罗伯特·布洛克等人。洛夫克拉夫特在世时便在这个圈子里隐然有领袖地位,得到了真正懂他的一帮人的衷心肯定、崇拜乃至追随,诚如其墓志铭上所写——“I AM PROVIDENCE”[5]。
洛夫克拉夫特的生命后期极为不幸,先是两个姑妈相继去世,然后自己身患肠癌。更让他痛心疾首的是,好友罗伯特·霍华德于1936年撒手人寰。次年3月,洛夫克拉夫特便追随好友而去,年仅47岁。不到一年间,两大巨星陨落,代表着现代奇幻第一次高潮的消退,奇幻杂志则再也没有达到这对绝代双骄在世时的创作高度。
继承洛夫克拉夫特衣钵的,首先是奥古斯特·威廉·德莱斯(August William Derleth,1909—1971)。此人也是十三岁开始写作,十七岁就在《诡丽幻谭》上发表小说。作为洛夫克拉夫特的拥护者,他的伟大功绩是和唐纳德·万德里携手创办了专门出版“克苏鲁神话”作品的阿卡姆出版社(Arkham House)。当初洛夫克拉夫特过世后,亲朋好友们急匆匆将其作品汇聚成册,企图出版以兹纪念,结果出版社反应冷淡,竟无一家愿意接受。好在事在人为,德莱斯毅然决定开张单干,哪怕注定会倒闭也要干!——阿卡姆出版社由是在1939年诞生,并且没有倒闭,延续直至今天。
从出版社诞生那天起直到生命的尽头,德莱斯三十年如一日主管事务,不惜以家产(因为一开始总是入不敷出)和毕生心血来宣传老师的作品,同时他自己也写作“克苏鲁神话”小说和其他作品,坚持笔耕不辍,一生共发表一百多部长篇小说和一百五十多部中短篇小说,将“克苏鲁神话”的体系丰富完善。然而后世读者却不领情,对他颇有微词,主要批评点在于德莱斯天资不够高——至少远不及洛夫克拉夫特——写得却太多,还假托与洛夫克拉夫特“合写”的名义更改“克苏鲁神话”的设定,并在1960年开放了“克苏鲁神话”的版权,本意是鼓励参与,结果导致原本文风优雅的“克苏鲁神话”体系中掺入了数以千计鱼龙混杂的劣作,令其庸俗化了。
公正地讲,没有勤勤恳恳的德莱斯,“克苏鲁神话”哪有今天的地位呢?一代宗师阴影下的第二代掌门,放在哪里都不好当啊!
唐纳德·阿尔伯特·万德里(Donald Albert Wandrei,1908—1987)是阿卡姆出版社的合作创立者,并在奥古斯特·德莱斯死后接管出版社,继续发扬“克苏鲁神话”。他在《诡丽幻谭》上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于1926年,自身的小说创作在20世纪30年代达到巅峰,但二战时参军入伍,归来后写作速度大减,主要就是协助德莱斯编辑洛夫克拉夫特的书信集和相关作品,最终凭借努力获得了“世界奇幻奖”的“终身成就奖”[6]。
弗兰克·贝克纳普·朗(Frank Belknap Long,1901—1994)的经历与万德里相似,他是另一位得到洛夫克拉夫特赏识的奇人,后来也获得了“世界奇幻奖”的“终身成就奖”和“布莱姆·史铎克奖”(世界恐怖文学的至高荣誉)的“终身成就奖”,曾涉猎包括奇幻文学、恐怖文学、科幻文学、漫画和爱情小说等在内的多个门类,创作早期亦写了许多“克苏鲁神话”作品。1921年,朗首先引起了洛夫克拉夫特的注意,后者主动为朗提供帮助,从此,朗便一直把洛夫克拉夫特当作老师般看待。在洛夫克拉夫特的关照下,他于1923年在《诡丽幻谭》上发表处女作。他和洛夫克拉夫特经常见面,不断通信,他们之间存留的信件多达一千多封,其中包括很多长达八十页的长信,这些信件日后成为了《洛夫克拉夫特书信集》的主要内容,是后人研究洛夫克拉夫特的重要参考资料。1975年,朗为他心目中的老师写下传记《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黑夜里的做梦人》,以兹永久缅怀。
最后,我们来看看“克苏鲁神话”的“第三代掌门”罗伯特·阿尔伯特·布洛克(Robert Albert Bloch,1917—1994)。布洛克是洛夫克拉夫特生前的圈子里最为年轻的成员,虽然洛夫克拉夫特去世时他才弱冠二十,日后却取得了比上述诸位更加辉煌的成就。
十岁那年,布洛克买了一本《诡丽幻谭》,并因之疯狂迷恋上“克苏鲁神话”。不久后,他试着向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去信,令他惊喜万分的是很快得到回复。洛夫克拉夫特在回信中亲自指导他写作,一步步带领他走向成功。自十七岁起,布洛克便在《诡丽幻谭》上发表了一系列作品,他的早期作品主要是模仿洛夫克拉夫特,这一对师徒颇为有趣:布洛克的《繁星来的摇摆怪》中出现过一个叫洛夫克拉夫特的角色[7],此角色在小说结尾被残忍地杀死;随即洛夫克拉夫特在其名作《猎黑行者》中便写了一个叫“罗伯特·布莱克”的角色,并也将其残忍地杀死——“罗伯特·布莱克”不仅照着布洛克描绘,小说中甚至使用了布洛克的真实住址!后来,布洛克又写了第三篇小说《尖塔上的阴影》来为《猎黑行者》作续。
洛夫克拉夫特死后,布洛克摆脱了盲目模仿的写作习惯,形成了自己的文风,并广泛创作各类小说。在幻想文学史上,他是最早获得“雨果奖”肯定的奇幻作家之一(1959),而第一届“世界奇幻奖”便为他颁发了“终身成就奖”(1975)。自然,他也获得了“布莱姆·史铎克奖”的“终身成就奖”。当洛夫克拉夫特的故旧相继逝世以后,他仍活跃在文坛上,直到20世纪90年代。
布洛克巅峰时期的代表作是《精神病患者》,又译《惊魂记》,曾由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本人亲自导演改编,乃是世界恐怖电影史上任何时候均能排入前五位的经典作品,原著亦不逊色。
第三节 一剑出石山海情
“曾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才追悔莫及……”这段堪称最“俗套”的台词,当年却也赚得笔者掬了几把伤心泪。虽然笔者不免腹诽,利用咱们的“西游”情结,把中国人家喻户晓的故事编成那样未免有点匪夷所思、太无厘头了,但《西游记》本身确实是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游戏、漫画、小说、电视,编来改去,以猪八戒为主角的有之,以白龙马为主角的亦有之,有的爱得惊天动地,有的甚至不惜来个性别转换……对世俗化的中国来说,《西游记》俨然已成为神话与信仰的一部分。
西方当然有类似的文化符号,能与《西游记》相提并论者无过于“亚瑟王神话”。“亚瑟王”的形象源自公元5、6世纪时期的古英格兰,时值凯尔特文化受基督教文化入侵的历史阶段,那是一个古老传统与新文明之间的交接期。“亚瑟王神话”主要讲述部落领袖亚瑟在魔法师梅林的指导下称王,建立起理想化的卡美洛王国,设立圆桌骑士,完成寻找圣杯等一系列丰功伟绩,后又陷入与麾下骑士兰斯洛特和王后桂妮薇的三角恋中,最终被自己与同父异母姐姐所生的私生子莫德雷德所杀,魂归阿瓦隆,理想王国宣告破灭。
毫不夸张地说,这一系列故事代表着西方人、尤其是北欧民族最朴素的价值观,众多形象深深烙印在西方文化深处,影响力绝不亚于东方的《西游记》。无数现代奇幻小说和电影都包含“亚瑟王神话”的内容,如同许多中国作品总有西游元素,总离不开孙悟空和哪吒一样,西方作家写作时也总是下意识地运用“亚瑟王神话”来给作品镀金。不仅如此,在20世纪上半叶,奇幻小说中还形成了一个专门的流派,即“重述亚瑟王神话派”。
其实从历史学的角度出发,亚瑟王和圆桌骑士们的真实身份几不可考。英国的早期编年史隐约记载了公元5世纪左右,当罗马军团撤离不列颠之后,本地部落领袖带领人民抵抗外族入侵的故事,“亚瑟”之名则首见于公元8世纪尼尼奥斯所著的《不列颠史》。当然,早期记载中的亚瑟和我们今天了解的“亚瑟王神话”中的亚瑟几乎没有共通之处。
迟至1136年,蒙茅斯的乔佛里用拉丁文写了一份手稿——《不列颠诸王史》,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从不列颠的建立者布鲁图斯王开始的列王故事,其中不仅出现了亚瑟王,还出现了他的王后桂妮薇、叛徒莫德雷德和魔法师梅林等经典角色(但没有圆桌骑士)。乔佛里声称自己是从威尔士古书中汲取的信息——自然,所谓的“古书”早已失传。《不列颠诸王史》在诺曼征服后的英格兰上层阶级流行起来,很快又流传到法兰西与德意志地区,在那里受到更大推崇。时值中世纪,人们渴望看到理想化的骑士英雄,亚瑟王的故事正好拿来作为原型,添加罗曼蒂克色彩。罗伯特·华斯、西斯廷·德·托瓦、戈特弗里德·冯·斯特拉斯堡等著名中世纪作家从亚历山大大帝的征服、查理曼大帝的宫廷和罗兰骑士的歌谣中抽取元素,描绘出圆桌骑士的风采,也搭建起我们今天所见的“亚瑟王神话”的基本情节。
又过了两三个世纪,到15世纪中叶,英国人托马斯·马洛礼爵士在综合整理前人繁复的亚瑟王故事的基础之上,写下了著名的《亚瑟王之死》[8]。此书在历史上第一次脉络清晰地梳理了亚瑟王的一生,特别重要的是它用英语写成,让亚瑟王回了家。
文艺复兴以后,伴随骑士文化的没落和幻想文学的低潮,亚瑟王的故事相应地走向衰败,直到19世纪后期才逐渐重振旗鼓。在20世纪中叶“重述亚瑟王神话派”亮明旗帜前最著名的作品,当推1859年由桂冠诗人丁尼生勋爵所著的《亚瑟王传奇》,前文介绍的威廉·莫里斯也写过很多著名的亚瑟王诗歌。
“重述亚瑟王神话派”,顾名思义,是指现代奇幻小说通过各种改编,重新讲述“亚瑟王神话”,并将其作为小说的主体内容。按说一段古代神话能有几本现代小说予以重述,就已经很对得住老祖宗了;盖不住亚瑟王的影响力实在太大,足以令作家们撇下万千神话不管,集中火力专攻于他。今日世界,这个独特的流派每年都会出版一些新书,市场影响力虽不算绝顶,亦无消减之势。林林总总的改编作品中,有现代人穿越回古英格兰的,有刻意模仿历史记载的,有把时代拉回到罗马时期的,也有延后到文艺复兴时期的,甚至有转世后循环斗争在现代美国的,不胜枚举。想要把上千种重新讲述的“亚瑟王神话”整理清楚,实在是一门学问。
但若要在无数作品中举出几部作为代表,特伦斯·汉伯里·怀特的“永恒之王”系列、玛丽安·纪默·布雷利的“阿瓦隆迷雾”四部曲和伯纳德·康威尔的“亚瑟王”三部曲便脱颖而出了。“永恒之王”系列足以撑起整个“重述亚瑟王神话派”,“阿瓦隆迷雾”四部曲则更为细腻,通过引入女性角色和非基督教视角,升华了“亚瑟王神话”的档次,其改编影片也相当出色。至于伯纳德·康威尔,他是乔治·马丁最喜欢的小说家之一,他的“亚瑟王”三部曲以现实性著称,是“重述亚瑟王神话派”近来的佳品。
“永恒之王”系列毫无疑问是20世纪“重述亚瑟王神话”之王。作者特伦斯·汉伯里·怀特(Terence Hanbury White,1906—1964)是个出生于印度孟买的英国人,童年十分不幸,父亲是酗酒的印度殖民警察局局长,母亲则精神不稳,十四岁时双亲便告离异。同年,他被送回英国读书,在寄宿制学校的体罚制度和高年级学生的等级压迫双重桎梏下,身为“外来户”度过了不太愉快的学生生涯,幸而发愤图强,最终得以进入剑桥大学。在剑桥大学里,怀特在导师L.J.帕茨的指导下开始崭露头角,接连获得文学奖学金,还出版了小说和诗集,也正是在大学里,他开始深入研究托马斯·马洛礼爵士的《亚瑟王之死》,为日后的创作埋下伏笔。
1932年大学毕业后,怀特以教书为业,并于1936年写下广受赞誉的英格兰乡间生活传记《吾身属英格兰》。同年,怀特放弃了教书,在乡下租了间猎人小屋隐居,专心从事写作、养鹰、打猎和捕鱼。1937年秋,他在给朋友的书信中写道:“某天晚上,我厌烦了所有的书,随手又把马洛礼的《亚瑟王之死》翻来瞧看。我这才突然发现,这是一部完美的悲剧,中间和结尾的线索被完美地埋在了开篇。书中人物都是真实的,能做出正常人所能做出的反应。”于是乎怀特产生了要为马洛礼的书作“序”的念头,这篇序将从怀特自己不幸的童年中抽取原料,用于抒写以往“亚瑟王神话”改编作品所忽略的部分——亚瑟王的童年。这篇序最后演变成一部长篇小说,也就是“永恒之王”系列的第一本——1938年出版的《石中剑》。
《石中剑》选取亚瑟王小时候(小名“小瓦”)的成长历程,以其童年期教育为主,到拔出石中剑称王为止,可以说至今也没有几部小说敢尝试挑战这段时期(部分原因是《石中剑》实在写得太好)。书中核心人物梅林和其他“亚瑟王神话”中的大魔法师形象有所不同,“永恒之王”系列的梅林固然也法力无边,却是“倒着活”的人——从20世纪倒退着活回去!他知道所有事情的结局,包括亚瑟王最终的悲剧,但他仍然努力教导亚瑟,以求挽回悲剧。
梅林先后把亚瑟王变成鱼、鹰、蚂蚁、猫头鹰、鹅和獐,教导不同的生活道理,以培养亚瑟王的情操。由于作者怀特的兴趣特别广泛,写书时便把丰富的知识派上用场,他笔下的中世纪场景是如此细腻,由他描写的鹰狩、捕鱼等场面格外真实。由于童年的波折,怀特很清楚青春期教育的重要性,他把自己化身为《石中剑》的梅林,透过梅林的教育来弥补自己童年的遗憾。《石中剑》除开上天入地的丰富想象,还有无处不在的幽默,尤其擅用时空倒错的手法,作为从现代活回去的人物,梅林时常背出现代台词,什么血管、电话、坦克等等,令人忍俊不禁。《石中剑》也是“永恒之王”系列里唯一一本无拘无束、快乐浪漫的书。
“永恒之王”系列本为五卷,但许多评论家只接受前四卷,不肯将最后一本《梅林之书》包括进去。因为《梅林之书》是在怀特逝世许久后的1977年才整理出版,未经作者润色,很多细节与前四本存在矛盾。整个系列伴随亚瑟王的成长而变得逐渐深沉,乌托邦式的童年不复存在,成人将面临许许多多的难关,而亚瑟王的故事本是人性的悲剧,田园牧歌终成梦中回味。第二卷《空暗女王》的主要人物是亚瑟王同父异母的姐姐摩高丝,塑造这个形象时,怀特非常痛苦,这本书也曾被退稿、改写了四次,因为摩高丝的原型其实是怀特之母。前已述及,怀特之母精神不稳,事实上,她是一位非常自私高傲的上层女子,曾造成怀特一家的分裂;与之相对,在“亚瑟王神话”传说中,亚瑟与姐姐通奸,日后遭到报应,与儿子同归于尽。怀特勉力把生母自私阴辣的特征注入这个“空暗女王”的形象之中。
另一条贯穿“永恒之王”系列始终的线索是亚瑟如何实现理想化的政治形态。在《空暗女王》中,亚瑟的第一个办法是相信自己的力量,以武力统一王国,随后他察觉到正确运用权力的必要性,于是设立了圆桌骑士,但接下来圆桌骑士事与愿违地变得堕落,亚瑟转而求助于信仰。在第三卷《残缺骑士》中,他要骑士们通过寻找圣杯来净化自身,结果仍无法解决根本问题,往后他开始改造权力,还政于民——在处理兰斯洛特与王后桂妮薇的偷情事件时,这点又令他自食其果。第四卷《风中之烛》写了亚瑟王在世的最后几十天,他来到与儿子莫德雷德决战的战场,自觉衰老又疲惫,浑不知错在哪里,不晓得胜败有何意义,彻底陷入了迷茫……
作者死后出版的“永恒之王”第五卷《梅林之书》接续了最终之战前的场景。梅林回到亚瑟王身边,又像儿时一样把他变成各种动物去体验生活、探寻真理,“永恒之王”系列终于寻回最初的和谐美。亚瑟王意识到,战争并非自己的错,根源在于人性本身。他回到战场上,提出将王国平分成两半,以期达成和平协议。可就在这时,一条蛇咬了莫德雷德的士兵,就像特洛伊城下的雅典娜一样重新诱发了战争。亚瑟与莫德雷德决战,双双战亡。
著名的奇幻编辑兼作家林·卡特曾如此高度评价“永恒之王”系列:“最能代表我们时代的奇幻小说,以任何标准而言,都只能是T.H.怀特的‘永恒之王’。”
前述诸书之外,“重述亚瑟王神话派”影响力较大的作家和作品还包括玛丽·斯图尔特(Mary Stewart)的“梅林三部曲”、帕克·高德温(Parke Godwin)的“火王”系列、理查德·摩纳哥(Richard Monaco)的“骑士传说”系列、大卫·达克(David Drake)的《龙王》、莎伦·纽曼(Sharen Newman)的“桂妮薇三部曲”、斯蒂芬·劳埃德(Stepen Lawhead)的“潘达刚”系列、哈顿·米兰顿(Haydn Middleton)的《莫德雷德》等等。值得注意的是,当代“重述亚瑟王神话派”运用最多的背景是还原公元5、6世纪相对原始的部落时代,反而像“永恒之王”这般大胆建构在中世纪盛期的较为少见。
注释
[1]霍华德早期的崇拜者往后多闯出了自己的一片江山,联盟成员中包括弗里茨·莱伯、迈克尔·摩考克等赫赫有名的人物。
[2]大约有十篇,后来结集出版为《伊欧德之书》,有中译本。
[3]“克苏鲁神话”的提法最初来自洛夫克拉夫特最忠实的追随者奥古斯特·德莱斯。
[4]如前所述,霍华德仿写过一些“克苏鲁神话”,而他的“科南”小说的背景也被洛夫克拉夫特包含进“克苏鲁神话”体系之中。
[5]双关语,直译“我是普罗维登斯人”,引申义为“我乃天命之人”。
[6]鲜为人知的是,他拒绝接受此一奖项,因为奖杯是他仰慕的洛夫克拉夫特的形象。
[7]布洛克曾要老师写下保证书,允许他使用老师的名字。
[8]当代“重述亚瑟王神话派”大多以这本名著为创作出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