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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掘地三尺

第无数次一无所获。

凌晨时分,石河挥动铁锨在库管房的荒院中持续翻土,地上已经呈现了半米深的坑,秦岭山中的秋夜已如冬日般寒凉,可她的衣服却被汗水打得透湿。

挖地超过两个小时,有坑痕的地方又深了些,依旧只是泥土。

荒废的小院石河来过无数次,包括危桥之上了无人迹的库房和荒林她也一锨一锨地挖了无数次,每次都徒劳无功。

石河坐下歇了会儿,等平缓了气息又抬起铁锨在坑的周边一步步踩着下探,这片地挖了二十五年,早被她挖松了,今天这样的坑她按着丈量的尺寸也已经翻动过几十遍,只是这次她计划要比之前挖得更深,虽然二十五年来她丁点儿想要的线索都没找到。

“最多三天,就算不眠不休也挖不了太深,不可能啊。”石河对着土坑自语,现实不是电视剧,任何除了耕地之外的深处土层都坚硬夯实,想在短时间里挖出过于深邃的坑绝非一人能完成,可如果只是浅表的坑道,她为什么就是找不到那些本该硕大明显的东西?

回想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天,石河再次后悔没有留下,其实那时只要大胆一点儿,日后就简单多了,这么些年生活如常轮转,一两个人的消失并没有对任何人的生活产生影响,当年的大环境让每个人都自顾不暇,谁也没工夫关心别人,如果那时能果敢些就不会留下这个尾巴,她们的后半生都能高枕无忧了。

院外响起一串轻微的脚步声,来人特意踩响路上叠摞着的枯叶,向院里的人提醒:时间晚了,该回了。

石河停下动作,缓缓用早已堆好的叶子把土坑填上,这才走出院落关上其实已经没用的门。

不远处的树下,赵曦正两手揣在袖筒里蹲着等石河,但十二年来他从不进院子。

石河感激赵曦,他的尊重表现在十二年如一日对她隐秘的不介入里。

赵曦是个典型的西北人,能蹲着不坐着,没凳子时蹲地上,有凳子就蹲凳子上,他说“圪蹴哈”比坐着躺着都舒坦。赵曦不吃米爱吃面,还特别爱吃又粗又硬的手擀面,厨房做油泼面的时候,他总是钻进后厨给自己多挖一勺磨成大片的辣子面,自己烧油自己泼,当最后一勺被烧得滚烫的热油泼到辣椒面上,“滋啦”一声翻滚的红色泡沫让他振奋,他说这“灵魂一泼”能直击他天灵盖,滚油辣面,胜过神仙。

赵曦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在厂里说话像吼,一口方言又直又硬,可他对人不含糊,谁家给孩子看病缺钱,他兜里有多少掏多少;谁家来亲戚住不下,他把人家迎进屋自己住车间;一次邻居家着火,他没犹豫直接冲进火场背出来老人孩子,自己胳膊上被火燎了永久的伤痕,可他却在被救一家对他千恩万谢时不留情地骂:“慌慌慌!从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就么见过你们这一屋慌慌鬼,好冷怂,差点牺牲到你屋!”

零件厂没人不敬重赵曦,他也在人群中风风火火,可这样火一般的人从未对石河大声说过一句话,甚至三千多天里,他在石河面前还是常常说不完一句完整的句子,因为每次话到嘴边,说出来时却都言不由衷。

见石河从院里出来,赵曦站了起来,递给她一个灌满水的塑料杯。

“歇歇。”同样的开场白,已经十多年了。

石河一如往常,点了点头当作感谢,喝光了水后走下小坡跨出危桥。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十栋楼,默默无语。

石河低头看表,凌晨两点四十,搁往常她会挥挥手道声晚安转身回家,留赵曦一个人发会儿愣最后兀自离去,可今天石河却第一次抬头直视赵曦,问他:“饿不?我给你扯面。”

赵曦已经准备走了,听到石河的问话突然猫鼬一样直立起身子机械地转动脑袋四周看看,在确定问他话的人是石河后,他兴奋起来,熬夜的困倦一扫而光,忙回答:“不饿,我吃过了,食堂给加班的留饭了。”

说完他就后悔了,为什么要说吃过了?应该说没吃啊!

不说回答是对是错,单单这一句话赵曦已经感觉自己说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男人面对喜欢的女人,甭管多大岁数,都会紧张。

“嗯。”石河没有情绪,她转身往家走,却又在门口立住,不知又想起什么,她折了回来,又对赵曦说:“不困的话去我家坐坐,咱们聊聊天儿。”

“不困!”赵曦感觉血液已经涌上了脑门子,“聊,聊啥?”

石河温和地笑了笑,将赵曦迎进家门,还是给他下了碗早扯好的手擀面端上桌,邀请原本蹲在地上的他坐上桌,这才与他面对面坐下。

她眼神灼灼地盯着赵曦,认真地对他说:“你该找个人搭伴儿养老了。”

赵曦这才意识到这第一次的正经谈心其实是石河要给他们之间做一个了结,可她这话虽然语态温柔,却扎透了赵曦的心,第一次就是最后一次,搁谁也受不了。

赵曦苦涩地笑,他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这种话题在他们这个年纪的人中有着一种难堪的现实,赵曦局促地搓着手,这一刻他心里生出一股怜悯,也不知道对象是谁。

“别等我,十二年了,还不够浪费吗?好好找个人吧,我们都老了,总得过几天正经日子。”石河的口气不像在对一个关心她的男人说,她更像厂领导在关怀普通的老职工。

沉默,尴尬的氛围环绕在两人之间,赵曦低下头,面的烟火气在空中氤氲,他不想闻那扑香的面气,又离开桌子蹲回到地上继续搓手,现在只有搓手才能缓解他内心涌动的复杂情绪。

石河不忍看他难过,懊悔地叹息,从市里开会回来,她再也不抱任何侥幸心理了,零件厂一定会拆,整个双石镇都会变成另一副样貌,不仅具体政策最近就要下来,各大开发企业也都各怀心思,而这一连串行业链条里又有无数梁珍妮那样的人,从那些代表的会中发言她听已经出来了,每个人,每家企业的目的不同,地皮范围不同,但只要和双石镇有关,零件厂的太平日子都要到头了。

有趣的是她过去总以为自己的心全放在枯宅里,可是没想到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劫数”可能要来时,第一个念想竟是交代给赵曦她现在说的这些话,她深觉惭愧,这话为什么现在才说?她甚至没资格单方面给他们之间做了结,多年来她分明一直在享受赵曦“浪费”着的时间。

石河起身走到门口,既然交代完了就放他走吧,说什么都没用了。

“我愿意等你。”

石河的手还在门把上,赵曦站了起来,他还在搓着手,边搓边说:“么结果就么结果,这把岁数的老树了还能结出啥果?好果好吃,烂果也吃不死。”

石河怔住,没想到赵曦会说这么一句搞笑的话,一瞬间她心脏上漂浮的悲情散去了,她笑着转过身,表情里带着丝丝羞涩:“别瞎说,我们的年纪开不得这种玩笑。”

赵曦不是玩笑,他直视石河的眼睛,告诉她:“如果对你有要求我早都耐不住了,如果只是想养老我也早都耐不住了。我不知道想要啥,只知道现下这样我舒服,我老了,但还么痴呆,不用你替我下结论。”

赵曦第一次对石河一口气说这么多句话,除了工作,这些字量抵得上两人一年的沟通量,但他说的全是真心话。

如果说第一次相见赵曦对石河的好奇不足以产生感情,那么相识两年后赵曦完全认清了自己的内心,以他的技术水平,能留在效益普通的零件厂正是因为石河。

离过一次婚的赵曦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他只知道自己不喜欢的什么样的女人,石河就和他的前妻截然相反:他的前妻市侩精明,斤斤计较,石河宽容大度,明理豁达;他的前妻高声大嗓,自以为是,石河柔声细语,谦虚内敛;他的前妻东家长西家短酷爱搬弄是非,石河对别人的隐私毫无窥探的兴趣。

一开始,赵曦被石河身上所有和他前妻完全相反的特点吸引,他觉着自己上一段婚姻实在可怕,阴影能支配他的喜恶。可是慢慢地,他发现自己对石河的感情和婚姻留下的阴影无关,因为石河有种奇怪的力量,这种奇怪不落俗套,能让他的浮躁归于平静。

据赵曦的观察,石河虽然是个说一不二的厂长,其实她是个很胆小的人,就像他们第一次邂逅,她看到自己时身体都吓得发抖,这么多年她都没变过,很多次她坐在危桥边,听到有人声常常风声鹤唳地悚然站起,怕的什么似的。但是石河又在某些方面胆子很大,那座危桥自从被勘测有坍塌危险之后没人敢走,她却常常在没人的夜晚从那里数次往返,还敢在半塌的无人荒宅一待就是半宿。

石河是个清冷的人,这些年她的心只放在儿子姜枫和工作上,姜枫出国后,她一心一意搞厂子,对十栋楼的八卦充耳不闻。可是石河又是个热心肠,她的眼睛只盯着厂里留守的老人孩子,就光扩建零件厂子弟学校一件事她都能把镇上、市上教育局的门槛踏破!为了搞养老社区,她不顾厂代表的反对,坚持砸钱修建养老中心,用自己的钱也不含糊,她还把石家寨村的老年人都管了,那次之后,大家才给一向柔和清淡的她安上了个“硬派领导”的标签。

很奇怪,赵曦不是个细腻的人,但石河让他有种想探寻究竟的兴趣,这个女人身上有太多矛盾的地方,他的目光跟随了她十二年,不知何时开始也就深陷了十多年。

很难说赵曦留恋石河的具体是什么,她举手投足的温雅和如水如云的气质罕见地让他痴迷;她年逾半百却还保持着年轻的纤细体态也让他难忘;她守“活寡”二十五年,却眼神永远纯净不掺杂一丝浊气的洁净令他尊重;而她工作中的刚硬,生活里一个人带大孩子任劳任怨的坚毅又让他不敢亵渎……

赵曦回溯这些年的等待,他着过急,但没觉着自己亏,他认定了的人和事从不算计盈亏。

赵曦的回应让石河愣住,她诧异又遗憾地看着赵曦,面前的人已经有了白色的胡茬,两鬓也白了一半,原来他已经和第一次相遇时完全不同了。

这一刻石河觉着自己说什么都不对,她清楚自己的自私,从第一次发现赵曦夜里跟着她时,她就意识到这个男人对她的觊觎,刚开始她有些怕,孩子还不够大,她不能让孩子因为她的婚姻承受一次又一次危险。后来逐渐地,她发现赵曦只是跟着她,什么都不做,也不干涉,甚至不好奇她摆明了不寻常的行为,他单纯得像个影子。很多次石河都想向后转,给他明明白白地说一句“我们不可能”,可话到嘴边她就怂了,她舍不得。

细数前半生,石河只经历过姜耙搂一个男人,那个和她合法睡觉的男人给了她一个儿子和四年梦魇。姜耙搂从她的生命里消失后,她并不觉得自己孤独,没有享受过的充实的人根本不懂得孤独的痛,她深陷苦难并不自知,以为麻木才是人生本味。

可是赵曦出现了,他是石河享受作为普通人最普通情感的唯一机会,赵曦给了她一个窥探正常欲望的口子,她享受赵曦对她的在意,接受他的关心和从不说出口的照顾。

石河的内心深处藏着另一个自己,那个才是真正的她,有七情六欲,有私心和渴求,这样的她早在许多年前她就深深依赖上了被一个正常男人牵挂的感觉,这让她感到自己不算白活。

事到如今,石河又一次问自己,她不舍的到底是她与别人一样平等的感情,还是纯粹只是赵曦这个人,她问过自己上百遍“我心里有他吗”?不知道,上百遍的答案各不相同。

“是我自私。”石河还是拉开了门,和赵曦四目相对时,她觉得这四个字囊括了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