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异族政权
宋朝的积贫积弱不在于国力,而在于军力。在国力方面,无论经济规模还是人口数量,无论社会发展还是文化昌盛,无论学术还是科技,无论城市还是乡村,无论农业还是工商业,都不输大汉盛唐。在军力方面,宋朝虽有庞大的禁军、厢兵和乡兵,却始终处于防守之势,在与异族的对抗和战斗中,始终落在下风。由于军队无能,军力较弱,宋朝在疆域上从来没有统一过北方,也就没有统一过中国。换言之,宋朝终其一朝,都不是大一统的国家。宋太祖开宝九年,“群臣再奉表请加尊号曰一统太平。上曰:‘燕、晋未复,遽可谓一统太平乎?’不许”(《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七)。北宋期间,北方并立着契丹族建立的辽国和党项族建立的西夏政权。南宋偏安于南方,北方先是存在着女真族建立的金国,后是存在着蒙古族建立的元朝。宋朝灭亡与汉唐有着根本的差异,汉唐都亡于国内的农民起义和军阀混战,而宋朝却亡于异族政权,北宋为金国所灭,南宋被元朝吞并。值得关注的是,在宋辽夏金近400年的对峙格局中,表面上是中华大地又一次大分裂,实质上是中华文明又一次大一统。无论战与和,各政权孜孜以求的是华夏的正统地位,始终处于同一的政治与文化语境之中。
辽国由契丹族耶律阿保机建立。契丹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相传最初有一男子乘白马沿今老哈河下行,一女子乘小车驾青牛沿今西喇木伦河下行,至二水合流的木叶山相遇,遂结为配偶,生八子,为契丹之始。文献则称契丹源于鲜卑族,“盖炎帝之裔曰葛乌菟者,世雄朔陲,后为冒顿可汗所袭,保鲜卑山以居,号鲜卑氏。既而慕容燕破之,析其部曰宇文,曰库莫奚,曰契丹。契丹之名,昉见于此”(《辽史·世表序》)。契丹为游牧民族,发源于东北地区,早期有八个部落,“悉万丹部、何大何部、伏弗郁部、羽陵部、日连部、匹絜部、黎部、吐六于部等,各以其名马文皮入献天府,遂求为常”(《魏书·契丹国》)。辽国享国218年,历9帝;始建于公元907年,916年建年号,国号为契丹,定都于今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947年,辽太宗耶律德光率军南下中原,攻占后晋都城汴京,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大辽”,年号为“大同”;983年更名为“大契丹”。1066年,辽道宗耶律洪基复国号“大辽”;1125年被金朝灭亡。辽国强盛时,疆域东到日本海,西至阿尔泰山,北到额尔古纳河、外兴安岭,南至河北中部白沟河,几乎是北宋面积的两倍。契丹为少数民族,辽国也处于北方地区尤其是东北地区,始终没有定鼎中原,却认同中华文明,念念不忘华夏的正统地位。在祖先上,契丹族认为自己是华夏始祖后裔,“考之宇文周之书,辽本炎帝之后,而耶律俨称辽为轩辕后”(《辽史·世表序》)。辽国君主被金国军队俘虏时,还强调自己的正统地位,“奄有大辽,权持正统”(《辽主耶律延禧降表》)。在官制上,辽国融入华夏文明,“契丹近岁兼用燕人治国,建官一同中夏”(《宋史·贾昌朝传》);建立北面官与南面官两套平行的政权机构,“至于太宗,兼制中国,官分南、北,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国制简朴,汉制则沿名之风固存也。辽国官制,分北、南院。北面治宫帐、部族、属国之政,南面治汉人州县、租赋、军马之事,因俗而治,得其宜矣”(《辽史·百官志》)。在文化上,注重学习儒家文化。辽道宗常听汉人为其讲解《论语》,“至‘夷狄之有君’,疾读不敢讲。则又曰:‘上世獯鬻、猃狁,荡无礼法,故谓之夷。吾修文物彬彬,不异中华,何嫌之有!’卒令讲之”(《松漠纪闻》)。
西夏是由党项族李元昊在西北地区建立的王朝,享国189年,历10帝,前期与北宋、辽国同在,后期与金朝并立。党项属羌族一支,“党项羌,在古析支之地,汉西羌之别种也。魏、晋之后,西羌微弱,或臣中国,或窜山野。自周氏灭宕昌、邓至之后,党项始强”(《旧唐书·党项羌传》)。李元昊少有异志,“数谏其父毋臣宋,父辄戒之曰:‘吾久用兵,疲矣。吾族三十年衣锦绮,此宋恩也,不可负。’元昊曰:‘衣皮毛,事畜牧,蕃性所便。英雄之生,当王霸耳,何锦绮为?’”袭封其父李德明的官爵后,废除中原王朝赐予的李、赵姓氏,改用党项姓“嵬名”,还按照唐宋制度建立一整套从上到下的政权机构,“其官分文武班,曰中书,曰枢密,曰三司,曰御史台,曰开封府,曰翊卫司,曰官计司,曰受纳司,曰农田司,曰群牧司,曰飞龙院,曰磨勘司,曰文思院,曰蕃学,曰汉学。自中书令、宰相、枢使、大夫、侍中、太尉已下,皆分命蕃汉人为之”。公元1038年,李元昊正式称帝,国号大夏,定都于今宁夏银川,辖境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包括今宁夏、甘肃大部、陕西北部和内蒙古一部分。次年遣使上表宋朝,要求承认其帝位的合法性,宋仁宗见表大怒,“诏削夺官爵、互市,揭榜于边,募人能擒元昊若斩首献者,即为定难军节度使”(《宋史·夏国上》)。由此开启了宋朝与西夏以及辽国不断交战的过程。西夏在形式上曾多次向宋、辽称臣,实际却保持着独立地位,形成宋、辽、西夏三朝鼎立的局面。西夏尽管独立,却憧憬中原礼制,“夏之境土,方二万余里,其设官之制,多与宋同。朝贺之仪,杂用唐、宋,而乐之器与曲则唐也”(《宋史·夏国下》)。认同儒家文化,李元昊自称“始文武兴法建礼仁孝皇帝”。其子李谅祚,“嘉祐六年,上书自言慕中国衣冠,明年当以此迎使者。诏许之”。“表求太宗御制诗章隶书石本,且进马五十匹,求《九经》《唐史》《册府元龟》及宋正至朝贺仪,诏赐《九经》,还所献马。”后人乾顺,“建国学,设弟子员三百,立养贤务”。乾顺之子仁孝,“增至三千,尊孔子为帝,设科取士,又置宫学,自为训导”(《宋史·夏国下》)。
金国由女真族完颜阿骨打建立。女真族“之先,出靺鞨氏”,“唐初,有黑水靺鞨、粟末靺鞨”,粟末靺鞨曾建立渤海国,“黑水役属之”。五代时,契丹耶律阿保机“尽取渤海地,而黑水靺鞨附属于契丹”。女真族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归附契丹后,“其在南者籍契丹,号熟女直;其在北者不在契丹籍,号生女直。生女直地有混同江、长白山,混同江亦号黑龙江,所谓‘白山、黑水’是也”(《金史·世纪》)。生女真逐步发展成一个强大的部落联盟,联盟首领为完颜阿骨打。公元1114年,以阿骨打为首的女真贵族誓师起兵,攻打辽国;次年,仿照汉制,阿骨打称帝,为金太祖,国号大金,定都于今黑龙江阿城南。金朝享国119年,历10帝。1125年消灭辽国,金太宗天会三年,“六月庚申,以获辽主,遣李用和等充告庆使如宋”(《金史·太宗纪》)。1127年消灭北宋,靖康二年“夏四月庚申朔,大风吹石折木。金人以帝及皇后、皇太子北归”(《宋史·钦宗纪》),从而形成金朝与南宋对峙的局面。金朝消灭了北宋,又试图消灭南宋,同时没有忘记正统地位。金朝统治者始终以为自己代表中国,在《金史》一书中,“中国”一词共出现14次,除3次指中原地区外,其余均指金朝。金朝的首都也是一再南迁,先在会宁府,次迁至燕京,后迁至汴京,以证明其立国的正统性。金朝统治者还反对用种族来区分中国与四夷,主张按文化区分中国与夷狄,区分贵贱尊卑。海陵王完颜亮“一日与翰林承旨完颜宗秀、左参知政事蔡松年语曰:‘朕每读《鲁论》,至于夷狄虽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朕窃恶之,岂非渠以南北之区分同类之比周而贵彼贱我也。’二子皆唯唯而不对”(《正隆事迹记》)。
辽、夏、金始终是宋朝的心腹之患,宋朝念兹在兹的是如何消灭异族政权,实现天下一统,“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六)。宋朝与西夏有战有和,有时联合,有时防范,西夏难以大规模进攻宋朝,宋朝能够防御西夏。宋朝的主要对手是辽、金,辽、金是宋朝的主要威胁。宋首先是想通过武力平定。公元979年,宋太宗企图借灭北汉的余威,一举收复燕云十六州,“帝既灭汉,欲乘胜取幽、蓟,诸将以师罢饷匮不欲行,崔翰独曰:‘所当乘者,势也;不可失者,时也。取之易。’帝意决。五月庚子,遂发太原”。结果是七月高粱河战役,“帝大败,死者万余人。甲申,帝引师南还。休哥追至涿州,帝急,乘驴车走免,丧资械不可胜计”。986年即雍熙三年,三月,宋太宗再次起兵三路北伐辽朝,当时边将贺怀浦父子“上言:‘契丹主少,母后专政,宠幸用事,请乘其衅以取燕、蓟。’帝信之。于是以曹彬为幽州道行营都部署,崔彦进副之,米信为西北道都部署,杜彦圭副之,出雄州。田重进为定州路都部署,出飞狐。潘美为云、应、朔等州都部署,杨业副之,出雁门”。五月,宋东路军败于涿州西南的岐沟关,辽军乘胜攻入宋境,宋朝蒙受重大损失,辽将“休哥因出兵蹑之,战于岐沟关。彬、信败走,无复行伍,夜渡拒马河,休哥引精兵追及,溺者不可胜计。彬、信南趋易州,方濒沙河而爨,闻休哥引兵复至,惊溃,死者过半,沙河为之不流,弃戈甲如邱山,知幽州行府事刘保勋死之”(《宋史纪事本末》卷一三)。宋太宗两次伐辽失败,使得北宋只能对辽采取守势,放弃夺回燕云十六州的计划。
宋朝不能依靠自己的武力解决问题,就想借助他人平定外犯,不料却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红楼梦》第五回)。先是联金灭辽。北宋末年,女真族崛起建国,攻打辽国,连战连捷。与辽弥兵修好一百余年的北宋统治集团,希冀借助金国的力量,夺回燕云十六州。公元1118年即重和元年,二月“庚午,遣武义大夫马政由海道使女真,约夹攻辽”(《宋史·徽宗纪三》)。1120年,双方经过艰苦谈判,签订海上之盟,商定金取辽中京大定府,宋取辽南京析津府,辽亡后,宋将原给辽之岁币转纳于金朝,而金则将燕云十六州归于宋朝。宋徽宗御笔云:“据燕京并所管州城,元是汉地,若许复旧,将自来与契丹银绢转交,可往计议。”(《三朝北盟会编》卷四)海上之盟签订后,宋金果然合力灭了辽国,却是宋军连战连败、金军越战越勇的结果。金太祖瞧不起宋军,“我闻中国大将独仗刘延庆将十五万众,一旦不战自溃,中国何足道。我自入燕山,今为我有,中国安得之”(《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四六)。战场上的不利,使得北宋失去了落实海上之盟的主动权,在付出更多的岁币绢帛后,只得到了燕云十六州的几座空城。更重要的是,辽国被灭后,失去了屏障,金朝与北宋直接接壤。1126年,北宋被强大的金兵攻克首都汴京及中原地区,酿成靖康之耻。立国167年的北宋宣告灭亡。
后是联蒙灭金。宋朝统治者不长记性,竟然可以犯同样的错误,那就是联蒙灭金。南宋联蒙灭金的决策不是轻易做出的,其间有过不少清醒的认识。公元1196年即宋宁宗庆元二年,早在蒙古诸部开始统一的时候,就有人认为:“万一鞑靼得志,直犯中原,或虏酋逃遁,逼近边界,或恐中原有豪杰。”次年,卫泾出使金朝归来,进一步表达担忧,“一弱虏灭,一强敌生,犹未足以为喜也”(《历代名臣奏议》卷三五〇)。是否联蒙灭金,宋宁宗、理宗期间,一直存在不同看法,淮西转运使乔行简上书丞相曰:“强鞑渐兴,其势已足以亡金。金,昔吾之仇也,今吾之蔽也。古人唇亡齿寒之辙可覆,宜姑与币,使得拒鞑。”起居舍人真德秀曾主张联蒙灭金:“今当乘敌之将亡,亟图自立之策,不可乘敌之未亡,姑为自安之计也。夫用忠贤、修政事,屈群策,收众心者,自立之本;训兵戎,择将帅,缮城池,饬戍守者,自立之具。”后来,真德秀否定自己的看法,“臣观蒙古之在今日,无异昔日女真方兴之时,一旦与我为邻,亦必祖述女真已行之故智”(《续资治通鉴》卷一六〇)。然而,尽管南宋对联蒙灭金一直犹豫不决,与蒙古的联合也是一波三折,最后还是走上了联蒙灭金的道路。1233年,宋蒙双方达成协议,灭金后将河南归还南宋,“冬十月,江海领襄军从大元兵合围金主于蔡州”。次年正月,宋蒙联军分别由南门和西门攻入蔡州城,“戊申,金主完颜守绪传位于宗室承麟。己酉城破,守绪自经死,承麟为乱兵所杀”(《宋史·理宗纪一》)。金国灭亡,对南宋而言,只不过是送走一只暮年的狼,却迎来一只壮年的虎。联蒙灭金后,南宋苟延残喘了46年,被元朝灭亡。
宋朝不能凭武力消灭异族政权,只能通过议和与之共存。由于国防和军队力量薄弱,宋朝在议和过程中始终处于下风,面临被欺侮的窘境。即使最为称道的澶渊之盟,北宋只和辽国争得兄弟关系,而不是君臣关系,遑论其他和议。南宋与金国只能是南宋称臣于金国。公元1004年即宋真宗景德元年,辽朝萧太后和辽圣宗,亲率大军南下深入宋境,“八月庚辰朔,诏皇太妃领西北路乌古等部兵及永兴宫分军,抚定西边;以萧挞凛督其军事。乙酉,宋遣使求和,不许”。九月“辛酉,宋复遣使求和,不许”(《辽史·圣宗纪四》)。萧挞览攻破遂城,生俘宋将王先知,力攻定州,俘宋云州观察使王继忠,“挞览与契丹主及其母并众攻定州,宋兵拒于唐河,击其游骑。契丹驻阳城淀,因王继忠致书于莫州石普以讲和”(《宋史·真宗纪二》)。辽军的攻势使得宋廷朝野震动,欲迁都南逃,“既而契丹围瀛州,直犯贝、魏,中外震骇。参知政事王钦若,江南人也,请幸金陵;陈尧叟,蜀人也,请幸成都”,而宰相寇准坚决反对,“曰:‘谁为陛下画此策者,罪可诛也。今陛下神武,将臣协和,若大驾亲征,贼自当遁去。不然,出奇以挠其谋,坚守以老其师,劳佚之势,我得胜算矣。奈何弃庙社欲幸楚、蜀远地,所在人心崩溃,贼乘势深入,天下可复保邪?’遂请帝幸澶州”。宋真宗被迫北上澶州亲征,使得士气受到激励,“帝遂渡河,御北城门楼,远近望见御盖,踊跃欢呼,声闻数十里。契丹相视惊愕,不能成列”。宋军射死辽军首领萧挞览,取得显著战果,“相持十余日,其统军挞览出督战。时威虎军头张瑰守床子弩,弩撼机发,矢中挞览额”。辽军不得已请和,“帝厌兵,欲羁縻不绝而已”(《宋史·寇准传》)。次年一月,双方签订历史上著名的“澶渊之盟”,确定宋辽约为兄弟之国;每年送辽岁币银10万两,绢20万匹;宋辽以白沟河为边界。澶渊之盟并没有确立宋朝的正统地位和大国威望,却结束了宋辽长达25年的战争,带来了百年和平,因而有着积极意义。
宋朝往矣,后人则扼腕叹息,为什么隆宋文韵不能再现大汉雄风和盛唐气象?宋朝留下了深刻而幽远的沉思。国家的真正实力不仅在于经济的繁荣和文化的先进,也在于国防和军事力量的强大。没有强大的国防和军事力量,就不可能有国家的强盛。国家的真正实力不能依靠于外力的相助,只能自力更生。只有在自力更生基础上产生的实力,才有可能借助外力而不被外力借助,否则,就是自毁根基,甚至是亡国灭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