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宁妾

张宁，字靖之，号方洲，海宁人。正统间进士，以汀州知府引疾归田①。有二妾，一寒香，姓高氏；一晚翠，姓李氏。年可十六七，皆端洁慧性。公老，益爱重之。及病将革，无子，诸姬悉听之嫁，二氏独不忍去，因泣请曰：“妾二人有死不贰。幸及公未瞑，愿赐一阁同处，且封钥之，第留一窦，以进汤粥，誓以死殉公也。”遂引刀各截其发，以示靡他②。公不得已，勉从之。乃寂居小阁，绝不与外通声问。及公卒，设席阁中，旦夕哭临，服三年丧，不窥户者五十馀年。嗣子曰嘉秀③，字文英，举嘉靖己丑进士。其锦旋日④，二氏语之曰：“妾等犬马之齿已逾七旬，他日相从先公于地下，庶可无汗颜也。”文英感谢，即日令启钥而出之，则皤然双老媪矣。亲戚莫不怜且敬焉。遂为奏闻，旌之曰“双节”。

二姬之所难者有三：少艾，一也；为妾，二也；无子，三也。况听嫁业有治命⑤，前无所迫，后无所冀，独以生前爱重一念，之死靡他。武之牧羝海上十八年⑥，皓之留金十九年⑦，遂为旷古忠臣未有之事。而二姬禁足小阁且五十馀年，其去槁木死灰几何哉？情之极至，乃入无情。天纵其龄⑧，人高其义，寒而愈香，晚而益翠，真无愧焉。狐绥之歌辱其夫⑨，艾豭之歌辱其子⑩，《明河》之歌辱其年⑪。吁！视二姬可愧死矣。

【注释】①引疾，以病为由而辞官。　　②靡他，除此之外别无他志。　　③嗣子，自己无子，领近支或他人子为继嗣者。　　④锦旋，衣锦还乡。　　⑤治命，头脑清醒时的决定。《左传》宣公十五年：晋大夫魏武子有爱妾，无子。武子病，命其子魏颗曰：“吾死后必嫁此女。”及至病重，又谓魏颗曰：“必以此女殉葬。”魏武子既卒，魏颗嫁此姬，道：“疾病重则思乱，吾从其治时之命也。”后晋与秦战于辅氏，魏颗见老人结草以绊秦将杜回，杜回踬而颠，魏颗遂擒之。夜梦老人曰：“余，而所嫁妇人之父也。尔用先人之治命，余是以报。”　　⑥武，汉苏武。为汉使匈奴，持节不屈，被扣留十九年，牧羊北海之上，至老方归。　　⑦皓，南宋洪皓。高宗建炎初出使金国，不肯屈服，被扣留十五年始南还，人比之苏武。　　⑧天纵其龄，天使其高龄。　　⑨狐绥之歌：《诗·齐风》有《南山》诗，云“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解《诗》者以为此诗讥鲁侯，言齐之文姜既嫁鲁桓公，桓公赴齐襄公之会，文姜强与同行，借机与其兄齐襄公私通。事为桓公发觉，齐襄公便灌醉桓公，杀之于归途。齐人知此事，以为耻辱，遂作此诗以讥之。“辱其夫”，指齐文姜辱其夫鲁桓公也。详见本书卷十七“鲁文姜 哀姜”条。　　⑩艾豭之歌，见《左传》定公十四年。卫侯夫人南子，本宋女，未嫁卫侯之前，即与宋朝私通。至是年，卫侯竟召宋朝至洮，使与南子相会。卫太子蒯聩赴齐，过宋之野，闻宋野人歌曰：“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豭？”以娄猪（小母猪）喻南子，以艾豭（老公猪）喻宋朝，意谓拴住你们那头小母猪，把我们的老公猪放回来吧。卫太子闻而羞之，故此言南子“辱其子”。按：蒯聩虽非南子所生，亦有母子之义。　　⑪《明河》之歌，详见卷十七“唐高宗武后”条。其时武后年事已高，而公然任朝臣导淫，是谓“辱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