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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一过,整座岛迅速陷入暮色之中。至此为止,十津川和一行证人并非只是待在酒吧吃吃喝喝消磨时间。除了水果店的安藤常没有要行动的意思,其他人都分头在岛上四下查看,寻找脱困的方法。可等他们再次会集到“罗曼蒂克”酒吧门前的时候,他们脸上浮现出的只有疲倦和灰心的神色。这座岛的周边只有无边无际蔚蓝的大海,看不到对岸,触目所及之处也没有航行经过近处的船只。有的证人露出绝望的表情,生怕就这样饿死在这座不知位于何处的岛上,以为这就是把他们这些人弄到这里的目的。而关于这一点,十津川持不同见解。
如果歹徒的目的是把他们饿死,那他大可不必投入大量金钱特意打造出街道一角,而且大概也不会准备好食物和饮品。歹徒大概另有目的,但他无从想象。
夜色渐浓,路灯亮了起来。
总共有六盏路灯,马路两侧分别立着三盏,其中一盏没亮,可十津川没来由地觉得那不是碰巧坏了。把十津川等人请来的主人是个细致入微的人,他所做的不仅仅是在孤岛上打造出一条跟现实一模一样的街道。“罗曼蒂克”酒吧里挂着去年的日历,放着报道去年凶杀案的报纸,这些肯定全都是经过计划的。那么,那盏坏了的路灯应该也在歹徒的算计之中。
“去年发生凶杀案的时候,是不是有一盏路灯坏了?”
十津川问了山口一声。闻言,这个高高瘦瘦,额头上有青春痘的小伙子歪头思索。
“可能是吧。因为凶杀正好就发生在那块儿,有点儿暗。”他说道。
果然,十津川想。歹徒要把一年前凶杀案发生时的情景完完全全再现出来。
随着夜越来越深,身上开始感到寒意。毕竟是三月底,这点儿冷应该很正常。
抬头一看,圆圆的月亮出来了。那十足是春天的月亮,看起来朦朦胧胧的像是笼了一层雾色。
一干证人又聚到了“罗曼蒂克”酒吧里。毕竟外边很冷,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水果店的安藤常这次也跟他们在一起,大概是到了晚上,她不敢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待着。
每一个人都带着被困孤岛的情绪,沉默寡言。冈村边喝着兑水威士忌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千田美知子刻意在远离冈村的椅子上坐下,时不时叹口气。
小林启作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这个初老的男人是十津川最看不透的一个人。他身形瘦小,面容平凡,在公司里肯定也是放到哪儿都不起眼。给他的感觉是这样一个男人因成了凶杀案的证人而被强行带到孤岛上来,正陷入茫然之中。
山口从自己的房间,确切地说,是从跟自己的房间非常相似的房间抱来了一堆漫画,正在店里的一个角落翻看。他说他复读第二年,但看不出他在为这事儿烦心。他大概是在父母的宠溺下长大的。
安藤常没坐到吧台边,而是特意从自己的店里搬来一把小木凳,独自坐在上面,十足一副顽固老太太的样子。文子说她没完没了地跟儿媳妇吵架,十津川觉得能理解。跟这个老太太住在一起估计很不容易。
白天不停到处拍照的滨野到了晚上估计也累了,或者是跟其他证人一样受到不安的侵袭,他把相机放在一旁,默默地喝着威士忌。看样子他酒量不错,到现在已经喝了五六杯兑水威士忌,可全然不见他有一丁点儿醉意。
十津川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根据当时的报道,发生凶杀案的时间正好是一年前的凌晨零点三十分。
(等到了这个时间,是不是会发生什么事呢?)
就在十津川这样想的时候,突然从酒吧后方传来“砰”的一声巨大枪响,空气仿佛被撕裂开了。
十津川条件反射地把手伸向衣服内袋,这才想起他把手枪留在了警署。其他人都怔住了,不约而同互相看着,然后战战兢兢地透过窗户看向马路。
十津川从酒吧出来到了外边。像是受到他的行为鼓舞,七名证人也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出,到了马路上。
他们看见唯一一盏熄灭的路灯下面有一个人影。
人影缓缓地向他们走来。那是一个手里拿着猎枪的男人。尽管是位老人,但身形高大健壮,裹在皮革外套之下的身体散发出精悍的感觉。
“嘿,各位。”男人举着枪,在马路正中站住,对十津川等人说道。他的声音粗犷而低沉。
“是你把我们弄到这里来的吧?”十津川问道。
“答案是yes。”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年前的凶杀案中被判有罪的佐伯信夫的父亲。”
“你是他父亲?”冈村从十津川背后只探出一个头来问对方,“我听说凶手是他母亲一个人带大的。他母亲死了之后就堕落了。”
“我十八年前跟那个女人分开了。那个女人就是你现在说是凶手的佐伯信夫的母亲。我们分开的原因有很多,但我跟妻子的年龄差距是最大的理由。那个时候我已经四十六岁了,可我的妻子才刚满二十六岁。那个时候,信夫四岁,是跟我血脉相连的亲生儿子。分开之后,我去了巴西,也算是取得了成功。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牧场,但我也当上了牧场主。等我回到阔别十八年的日本,却发现跟我血脉相连的信夫成了杀人犯。”
“你因此感到愤怒,所以把我们弄来这里,要用那把枪杀掉我们吗?”冈村苍白着脸问道。他的声音在颤抖。
对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猎枪。
“我不会杀你们。”男人说道,“我只是为了赎我十八年来一直对信夫不管不问的罪,想为他做点儿什么。这是我身为父亲的赎罪行为。为此我卖掉了巴西的牧场,用卖牧场所得的钱在这座岛上建造了这些东西。”
“要是赎罪的话,还有别的办法吧。”
跟他差不多同龄的小林启作皱起脸看着男人。
“我没记错的话,你儿子的刑期应该是九年。他很年轻,只有二十一岁,出来不也才三十岁吗?等他出狱之后你再好好照顾他不行吗?或者干脆把他带去巴西不也很好吗?”
“我也觉得那样才好。”冈村也说。
男人的表情凝重起来。
“诸位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小林启作反问道。
男人用锐利的目光把小林的视线压了回去。
“诸位都是些不负责任的人。因为你们七个人的证词,我的儿子被送进了监狱。换言之,是你们把他送进去的。然而你们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儿子在监狱里病死了。你们这些人太可恶了。”
男人的话让七个证人面面相觑。
但是,只要不是格外凶残的犯人或者是有名的人,犯人在监狱里病死了又不会登在报纸上,因此案子的证人也不会留意。就算在场的七个人不知道也情有可原。就在十津川想要把这些话说出口的时候,男人又重复了一遍“你们这些人太可恶了”。
“我听闻我儿子不管是在审判的时候,还是在监狱里,都一直在喊冤。如今我儿子已经死了,我能为他做的,只有照他的主张,为他证明他是清白的。所以我把你们集中到了这里。”
“可是啊——这位……”
“我的名字是佐佐木,佐佐木勇造。”
“佐佐木先生。”冈村十足一副精英白领的派头,冷静地向对方说,“我们很同情你,可你的儿子是有罪的。我们的证词都是真的,连律师也没法反驳。”
“我儿子没有钱,指派给他的只能是没有工作热情又无能的律师。我回国之后看了审判记录,律师的无能让我瞠目结舌。那可以说是一场没有激情的辩护。如果有一个更有能力的律师,我儿子也许能判无罪。我想他病死的时候肯定也为此心有不甘。哪怕只是为了慰藉我儿子的在天之灵,我也要你们这些证人在这里把一年前目睹凶杀案发生过程的证词再说一次。如果我的儿子是无辜的,就是说你们的证词中有某处是错的,或者是有人做了伪证。”
“这不可能。我们每个人应该都如实做证了。”
“我们干吗说谎啊?”
“我只是把我见到的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冈村及文子、山口接连反驳,而佐佐木用冷冷的眼神注视着他们。
“做出判断的是我。”他大声说。
“那个,佐佐木先生。”十津川故意用轻松的声音向对方说。
佐佐木的视线投向了十津川。十津川向对方打了声招呼之后将一根烟叼在嘴上点燃。即便他认为佐佐木不至于真会开枪,可凡事没有绝对。在这种时候,最好抽根烟来稍微缓解一下剑拔弩张的气氛。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把这七名证人找来了,可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呢?一年前的那起案件不是我负责的。”
“我正是知道这点,才把你找来的。”
“为什么?”
“其中一个原因是逮捕我儿子的刑警在办案的时候打心底认准了是我儿子干的。检察官也一样。而负责的律师刚才我也说了,他是个无能的人,事到如今叫他过来也无济于事。可我希望找一个有能力的见证人。我要是靠这把枪逼迫他们做出虚假证词,我死去的儿子大概也不会高兴。我想知道的是真相。如果我儿子是无辜的,那你们的证词就是错的。十津川警部,我希望你能仔细看清楚。你只要默默地看着就行。这七个人的证词之中是否有矛盾或谎言由我来判断。幸好,我孤身奔赴巴西的十八年间,历尽千辛万苦,学会了如何看破别人的谎言。”
“要是让你发现哪怕有一个人说了谎,你打算用那把枪把那个人杀掉?”
“这个嘛……”佐佐木的视线又落在自己手里拿着的猎枪上,“不到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不过你们要牢牢记住,我是豁出命来了。如果有任何不配合我或要逃走的举动,我会毫不留情地开枪射杀。”
“你要是那么做了,你也会跟你儿子一样进监狱的。”
小林的声音在颤抖。
佐佐木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轻笑。
“我为了死去的儿子,把十八年来辛辛苦苦打拼得来的东西全部变卖,尽数倾注到这个岛上。我已经一文不名,也没有家人。进监狱我也不怕。”
佐佐木的话让小林不再作声。
十津川依然叼着烟凝视佐佐木。即便十八年前就分开了,可若唯一的儿子不停喊冤死在了监狱里,那佐佐木的愤怒并非不能理解。在孤岛上建造一条跟发生凶杀案的地方完全相同的街道,这举动着实离奇,可对十八年来生活在巴西广阔大地上的老人而言,这也许并不算多么离奇的行为。
但是,不管前因后果为何,如果佐佐木要犯下杀人罪行,身为警察的十津川必须奋不顾身地阻止他。十津川看着佐佐木,心中暗暗有了定夺。
佐佐木把手表凑近路灯下看了看时间。
“那么,就请你们依次对一年前的凶杀案做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