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羲河传:羲河,不要哭。
出乎意料的,一向厌恶军事的哥哥决定御驾亲征,来挽回不振的士气,出征那日,哥哥穿着铠甲,骑着黑色的骏马在城墙下回头看去,也有几分英武,知秋穿着尊贵繁琐的礼服,站在城墙上为王军送行。
那一刻天地万物都不再存在,只剩下这样一对帝后遥遥相望。
恍惚间,我看到了我的阿爹和阿娘,祖父口中出征的那位英武的太子,和他怀着孩子的太子妃,想必也有这样柔肠百结又怆然悲壮的对视。
哥哥走了之后,知秋一个人处理所有宫廷内外的琐事,这对一个弱女子来说太过损耗心神,皇城内外所有的灯都熄了,只有大殿上的灯还亮着,我晨起去看她时,常常见她疲倦的伏在案上睡着了,醒转后见了我便揉着眼睛问:“羲河,今日的字练了吗?”
我点点头,坐到她身边,问:“知秋,你说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道”她疲倦叹了口气,又低头说:“不管什么时候,我等他就是了。”
我后知后觉的发现,知秋这样一个素净又冷淡的女子,其实深爱着旁人眼里荒淫又蠢顿的哥哥,或许因为那时女子爱夫君的本能,或许因为哥哥生得好看,有某个不为人知的瞬间让她心动,总之她爱他,爱着这个从未善待过她的男人,就像每个女子爱着她的心上人。
春天的第一场雨到来的时候,哥哥回来了,和他一起回来的,是凯旋的消息!
我在春雨里奔跑着,宫人都跟不上我,我一头栽在哥哥怀里,仰头问他:“你怎么才回来!再不回来我都要忘记你的模样了!”
哥哥抱起我,笑得很勉强,说:“羲河长高了,再大一点,我都抱不动你了。”
这时候我才发现,他旁边围着一个黑衣的男人,生得很怪,一双褐色的眼睛,鼻梁高的吓人,正饶有兴致的瞧着我,说:“这就是传说中的羲河公主?”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怕,把头埋进哥哥怀里,听见他的心跳,那么剧烈慌张。
哥哥回来了,还举行了盛大的宴会,知秋却没有什么高兴的模样,我坐在她身边,不停的逗她开心:“知秋,你瞧那个人怎么坐了哥哥位置?他瞧起来就像是老鹰长了人脸。”
知秋轻轻捂住我的嘴,道:“羲河,不要胡说。”
那人却站了起来,在很多年后,我知道他叫丹蚩,他持着一杯酒,走到我们面前,因为饮酒而脸色赤红。
“如此欢宴,皇后为何闷闷不乐?”
知秋垂着眼睛,就像眼前的人不存在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大殿上的鸦雀无声。
丹蚩歪着头看着知秋,然后缓缓倒了一杯酒,道:“某敬皇后一杯。”
他没有喝,而是把酒杯送到知秋唇边,知秋脸色苍白,整个人都在颤抖,她一直那么端庄从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当着众人的面狼狈成了这个样子。
“皇后不喝,那便公主代饮吧!”
丹蚩懒洋洋的一笑,转头看向我,我莫名其妙,伸手就去抓酒杯。
“我喝就我喝,你们别欺负知秋!”
“知秋!”
一直安静的如同死了一样的哥哥霍然站起,大声喊着。
知秋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眼前的丹蚩,然后伸手接过酒杯,仰头喝了下去,两行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丹蚩笑了,就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得直不起腰来,我突然觉得很害怕,我去抓知秋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像冰一样冷。
那天晚上,知秋从宫殿里消失了。整整三天,我哭着跑遍了每一件宫室,却怎么都找不到她。
“知秋在哪里?”我哭喊着问哥哥,他面容憔悴,双目赤红,脸上已经满是胡茬。
他伸出手,紧紧的抱着我,就像是一个穷途末路的人抱住自己最后的珍宝。
“羲河,不要哭”
第三天,知秋回来了,我欢天喜地的去找她。
她躺在床上,发髻都散了,脸上是乌青的伤痕,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知秋——”我怕极了,伸手想去握她的手,她轻轻躲开,对我露出一个像是倦极了的笑容。
“别碰,脏。”
我怔怔的看着她,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是北乾出兵为我们镇压叛乱,代价是,朝贡翻了整整一倍。
我也不知道那个叫丹蚩男人是北乾最残暴的王。
他将北边的部落全部统一,建立了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北乾政权,同时,他的军队所到之处,如修罗过境。
我只知道,我的知秋从此不见了。
我再也找不到她。
我那时候其实并不清楚知秋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尽管我一早就懂了男女情事,但是文人墨客,以及与哥哥嬉戏的美人们让我觉得,那是一件极快乐风雅的事情,并不应该那样的……
她勉强站起来去沐浴的时候,鲜血顺着腿缓缓留下来,蜿蜒流了一地,全身淤青,没有一块好的皮肉,牙齿也掉了两颗,她发了整整一个月的高热,连睡着都会歇斯底里的尖叫。
我彻夜不眠的守在她身边,给她喂药,擦身,哭着小声哀求她,知秋,求你不要死,我求求你。
偶尔清醒的时候,她无意识的看向门口,喃喃的说着胡话:“……陛下出征了……我要等他回来。”
而哥哥一次都没有来过,整整一个月,大殿里传来昼夜不停的笙歌,他们欢饮达旦,醉生梦死。
而我的知秋,在生与死之间挣扎着。
不知我的祈祷感动了哪一位神明,她熬过来了,可是我熟悉的那个知秋,那个聪慧的、温柔的姑娘,永远的死去了。
她看人的目光,永远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木然,仿佛对万事万物都不再感兴趣,每日就呆坐在屋里,一坐就坐到深夜。
而这时,太医说,她怀孕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北乾的传统,想要子嗣的男女,就会春天会同房整三日足不出户,他们相信这样会加大女子受孕的概率。
丹蚩是故意的,如同胜利者要把战败者踩在脚下一样,他以凌辱南胥皇后的方式,从精神上阉割了南胥的王。
可知秋,知秋何其无辜。
“打掉。”
“可是……娘娘的身体虚弱,怕是禁不住那样的药性。”
“打掉。”
知秋的眼睛没有丝毫的神采,她再次重复:“打掉。”
我在一旁不敢说话。
知秋一碗接着一碗的喝着堕胎药,夜半的时候,我听见她压抑的哭声,才发现她疼极了,捂着腹部,蜷缩成一圈,咬烂了自己的指节,鲜血淋漓。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抱着她,小声哽咽着说:“知秋,你疼了就咬我好不好?”
复一个月太医诊脉,那个孩子还在。
太医诚惶诚恐的告诉我,知秋身子虚,他已经用了最重的药了,那孩子和母亲同气连枝,再下重药,恐怕母子俱损。
“知秋,不然就把他生下来吧,你不喜欢孩子,我来养好不好?”我小心翼翼的说。
知秋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定定的看向虚空。突然她纵身狂奔起来,我竟不知道一个孕妇可以跑这么快!
那是一个深夜,奢靡绚丽的宴会在隔岸,而这边只有一弯孤清的月亮倒映在湖面,而知秋一跃而下,跃入了深不见底的湖水中。
我毫不犹豫的跟着跳了下去。
我要捞我的月亮,纵使碎了,她还是我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