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羲河传:贺兰知秋
贺兰知秋是史上闻名的贤后,她素有诗才,勤俭仁厚、治理后宫宽严并济,所有人都对她交口称赞,除了哥哥。
哥哥不喜欢她原因也十分简单,他钟爱美人,而她生的太过寡淡,偏又没有柔顺谦和的性情,总是严厉的管束他,而平日事事顺着我们的祖父总是站在她那一边,哥哥当然把她视作了眼中钉。
几乎每一次,我去东宫找她,都会遇到他们在吵架。
哥哥摔着东西,那些玉石玛瑙碎了一地,宫人们噤若寒蝉,而知秋面沉如水,寸步不让。
“五石散乱人心智,并非良物。殿下必须戒掉它。”
“你算什么!你凭什么管我?”
“我是殿下的妻子,也是殿下的臣民。”
哥哥夹了枕头拂袖而去,而她赢了,似乎也并不高兴,呆坐在那里一会儿,才强撑起精神对我笑:“羲河,今天字练了没?”
……孔夫子再世也不会有这么勤勉!
我过去把写好的字给她看,歪着头问她:“我乖吧?”
“尚好。”
“那,你要带我去哪玩呢?”
我很喜欢她。尽管她也是如此一板一眼的管束我,但是她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她教我习字读书,纺织刺绣,去民间到处寻访有趣的手艺和匠人。认识她之前,我觉得我胸口住着一只小狮子,时常暴躁的呲牙咆哮,可是现在那只小狮子被她捋顺了毛,变成了一只心满意足的小猫。
“倘若我是男子就好了”我忧虑的叹了口气,说:“我替哥哥娶你,一定会待你很好。”
她正在瞧着烧窑,正当我以为她不会理我的时候,听见她回答道:“你若是是男子,必然也会厌憎我的。”
“为什么?”
“开窑了。”
我顿时什么都忘了,冲到最前面叽叽喳喳的问把头:“怎么样?我的小兔子好了吗?”
当时瓷器的烧制有个说法“过手七十二,方可成器”,七十二道工序出了一点差错,便前功尽弃,知秋带我来了几个月,画了几十个小兔子,可没有一个成型。
把头翻检了一会,喜形于色的捧出一个甜白釉的瓷瓶,那上面勾勒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正偎在月桂树下睡觉。
“公主,烧成了!”
我喜欢的不知道怎么好,想伸手捧,又怕打碎了它,只好欢喜的围着它蹦蹦跳跳。
这时知秋却接过来,说:“听说白瓷碎声泠然如玉碎,不如我们打碎了听听响?”
“不行!”我吓得脸都白了,蹦起来去抢:“那是我的!我好不容易烧出来的小兔子”
她不听,避开我的手,转身就一把砸下去——
我吓得捂住眼睛,却许久没有听见碎裂声,偷偷从指缝看去,却见到她蹲在我面前,把小兔子递给了我。
“破坏一个东西很简单,塑造它却很难,所以,羲河以后不能把破坏东西当成玩,那都是旁人的心血,对不对?”
我使劲点点头,抱紧了小兔子,再也不肯撒手了。
那天我走在回宫的路上,一手抱着我顶喜欢的小兔子,一手牵着我顶喜欢的知秋,猝不及防的一抬头,瞧见天边橘红色的晚霞和宝蓝色的天空交融,美得像梦。
那是我记忆里,关于南胥之梦,最美、也最后的辉光。
太监们在宫门口急切的等着我们,连礼都来不及施,便大声道:“公主,皇上晕厥过去了,您快过去吧!”
北乾不满朝贡,又提了个耸人听闻的数字,而祖父给不起,派使臣几经拉扯之后,他们烦了,送回来一个盒子,盒子里……是使臣血淋淋的头。
祖父当即就晕厥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天了,哥哥和知秋都趴在一边睡了,只有我醒着,祖父看起来很有精神,抖着八字眉朝我笑,道:“羲河,冷不冷?”
“冷的”
他把被子让开一点,道:“来,到爷爷这来暖和暖和”
我抱着小兔子钻进他怀里,他干枯的手一下一下拍着我,像小时候一样。
我以为他病好了,就说:“爷爷,等天亮了,我带你去烧瓷的地方去,那里可好玩了,能把土变成小兔子……”
他笑了,喃喃道说:“爷爷不去了,爷爷要去找奶奶和你爹了……你奶奶的模样我都忘了,只她年轻时的样子,骑着枣红马在柿子树下那么一扭身,真好看,还有出征那天,你爹爹穿着铠甲,漂亮又威风,当时我真高兴啊,我恨不得昭告天下,那是我的太子!是我和明珠的儿子,可我板着脸,如果当时多看看他,该多好……”
被子很暖,瞌睡上头,我依偎着他慢慢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他苍老的声音,他说:“对不起,羲河,活下去吧,答应爷爷,努力活下去,”
我做了一夜很美的梦,梦里有祖父,有哥哥和知秋,还有看不清面目的阿爹和阿娘,我们一起骑马,一起放风筝,一起在满是小兔子的草地上打滚儿……
等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软乎乎的被子里,被裹得严严实实,祖父不见了……陪着我的,是知秋。
“爷爷呢?”
知秋一身缟素,伸手抱住了我。
祖父的一生,严格上来说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他太过仁弱,才使得南胥和北乾之前微妙平衡的关系被打破,南胥彻底沦为了北乾的附庸。但不得不说,他已经为治国发挥了他仅有全部的才能,他治理的南胥虽偏安一隅,在背负北乾狮子大开口的朝贡长达三十年,仍能保持着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
但,这对哥哥来说太难了。
前十六年,哥哥都在致力于做一个标准的纨绔,他缺乏治国的才能,他甚至都没有将祖父的葬礼主持好的才能,仓促继位之后,朝臣的诘问和繁杂的国事让他焦头烂额,即使有贺兰家的扶持,他还是经常因为在朝堂上提一些过于天真的蠢问题而遭到嘲笑。
而我,就像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没有人教过我,但我突然明白了,天上没有阿爹阿娘,也不会有祖父,死就是死,即使我做再多的风筝,也没有人在云头上看着我。祖父为我和哥哥精心打造的梦突然被撕裂了,我们落在焦裂的土地上,满世界都是地狱的火焰。
我开始整夜整夜的做噩梦,梦里有许多可怕的场景,最后总是祖父干瘦苍白的面容,他说,羲河,活下去吧,答应爷爷吧,活下去……
我猛的起身,哭着往外跑去,我要找我的哥哥。
而宫门口,没有宫人看守,半掩的门扉里,传来压抑的哭声。
是哥哥。
他是整个南胥最尊贵的男人,也是我无所不能的神,可是午夜里,他蜷缩在知秋怀里,哭得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刚下完冬日的第一场雪,月光与雪色同样冰冷,我愣在那里,看着知秋像个小母亲一样用力抱着他,道:“陛下,我陪着你,我会永远陪着你。”
宫人们拿着斗篷追上来,我转身带着他们离开,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所有人都把哥哥当成了笑柄,更可怕的是,已经有强大的民间叛军起义,并且势如破竹,直奔京城而来。祖辈的江山,眼看就要摧毁在哥哥手里。
我只是突然明白了祖父在临终那一刻的看我眼神,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哥哥挽回不了南胥的颓势,我们注定为这个千疮百孔的王朝殉葬,那是哥哥为君者的命运,却也是我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