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粉色房间的秘密
从村子里出发去莫顿伯里的庄园,有一条可供车辆行驶的道路,但是车辆必须从主路一路行驶至村外的岔路口。若是步行,则简便得多,只需走过一条石子小路,穿过一排松树后便能直接到达,路程只有百来码[1]。
第二天,一个阴郁多风的午后,阿兰·图威斯特选择了步行。庄园处在一片高地的最高处,沿着西边的缓坡走便可到达村庄。离庄园北面大概三十码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古老的圆形塔楼。奇怪的是,它被隔离开来,孤零零地立在悬崖边上。整片高地俯瞰着大海,下面就是令人眩晕的绝壁。天气不好的时候,在此处探险将是十分冒失的举动,潮湿而滑溜的石头、氤氲的水雾,还有那阵阵狂风,都将使漫步者命悬一线。
这座古老的塔楼令阿兰·图威斯特十分困惑。经历了时间的腐蚀和摧残,也许还有人为的损坏,如今这座中世纪古迹的顶部只剩下一两个墙垛。相较而言,新哥特式风格的庄园则要新得多,看上去像是十八世纪的产物。优雅的白色细木窗框呈尖顶穹隆状,镶嵌在高大宏伟的建筑物上,十分醒目。不算上阁楼的话,整座庄园分为两层。最上面的板岩屋顶已经开始长出斑驳的青苔。
图威斯特摇响门铃,庄园主人来为他开了门。他本以为会见到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或许还有些严肃;见面后才发现杰森·马勒森只有三十多岁,并且十分热情地接待了来访的自己。庄园主身材中等,有着一头浅棕色头发,五官端正令人感到舒畅,只是右边脸颊上有一片奇怪的红色印记,浅浅的伤疤从眼皮处一直延伸至下巴。经过精心修剪的八字胡呈尖状,凸显了他优雅的着装。他身着一件深棕色苏格兰羊毛外套,搭配白色衬衫和配套的麻质领带,行为举止毫不矫揉造作,反而透着一种热情的纯朴。
庄园主把客人请进宽敞舒适的客厅。客厅里一整面的书架墙令人印象深刻,还有一扇巨大的窗户。只是一路铺到天花板的橡木壁板以及暗淡的蓝紫色窗帘,使得整间屋子的光线稍显阴暗。巨大的石砌壁炉里火苗正在噼啪作响,但有种奇怪的寂静飘浮在这稍显清冷的空气中。壁炉搁板上放着一盏小小的锡质台灯,旁边显眼的位置上有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一艘漂亮的模型船;船体下面是一块被涂成蓝色的木块,象征着大海;木块上面还被巧妙地撒上了一些白色水晶细屑,在火光的照耀下泛着微光,简直惟妙惟肖。
杰森·马勒森邀请客人喝一杯上好的香槟,阿兰·图威斯特没有拒绝。两人在壁炉旁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图威斯特先生,您以前来过这里吗?”马勒森松开领带领结问道,“没有来过,是吧?您好像在回信中提到过。但是,看您从事的职业,这个答案倒让我有些吃惊……”
“没错,我必须承认这一点。但是请相信,这一切都只是出于巧合……”
“您或许知道,这里是神秘事件的偏爱之地,盛传各种各样的传说、神秘事件、灵异现象,尤其是魔鬼现身,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那些被魔鬼附身的狗的故事,还有无头马的故事,简直数不胜数。更别提低语的河流、闹鬼的乡间小屋,或是戴假发的猪。还有人说,从前凯撒皇帝的军队曾路过此处,如今每逢满月,就会有人看到这些受到诅咒的罗马军团的鬼魂,依然在进行无休无止的战斗。当然,我用不着跟您说这些,这里的大部分故事,您应该都很了解……”
“的确。但是我很高兴,尽管情形如此,您还是如此豁达。”
杰森·马勒森把装着白兰地的酒杯放下,苦笑着摇头道:“噢!我表现得确实有些轻松,这也许是我对抗命运的方式。其实,我是很严肃地看待这件事的。而且,您看我书架上的书,几乎都是关于这个主题的……”
阿兰·图威斯特的眼神扫过壁炉旁的书架,默默地表示认同。他看到了很多专业书籍,大部分他都读过,还有一些十分罕见的、很多收藏家和爱好者热衷于寻找的书目。
“大部分书都是从我父亲那里继承过来的,我只是后续补充了一些。他虽然是个农场主,却爱好文学。他把这个爱好也传给了我,也许这就是他留给我的所有东西。我们以前住在隔壁村,后来我娶了莉迪。在这座庄园里安顿下来之后,我就让人把这些书都搬到了这里。话说回来,莉迪应该也快到了……”
“我还看到您有一套非常精致的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全集。”
“是的,我很喜欢狄更斯,他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如果您想看的话,请不要客气。书里有非常精美的版画。”
阿兰·图威斯特没能抵抗住翻阅书籍的愉悦。他站起来,正准备伸手取出其中一册时,又看到旁边有一排法国作家的书。这是些样式特别的简装书,分别是萨德的《朱斯蒂娜》[2]和拉封丹的《故事诗》。
“您读法语书吗?”他不自觉地打开《朱斯蒂娜》问道。
庄园主人捻着胡须末端,嘴角泛起一丝尴尬的微笑:“呃……没有,不完全是。我认识几个法语单词,但是还不足以看懂故事。这些书……是别人送给我的,是一个朋友……算了,这不重要。我觉得是时候来谈谈让我们更关心的事情了。”
马勒森拿出一个银质烟盒,抽出一根烟点燃。接着,他倒向扶手椅的靠背,吐出几口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脸色也逐渐变得阴郁。
“我方才跟您说这个地方汇集了很多神秘事件,这是为了强调,莫顿伯里的诡异事件会比别处更多,而且常常与这座庄园,也就是克兰斯顿庄园有关。克兰斯顿是莉迪娘家的姓氏。这里曾经发生过一些莫名的惨剧和残忍的死亡事件,这些事件如此明目张胆,却完全不符合人们的常识。其中细节我就不一一赘述了,只是想让您知道,这座房子有着十分沉重的历史。莉迪一家曾经好几次遭受厄运的侵袭,就像背上了沉重的诅咒。这可能也给整座房子带来了一些影响,所以出现了好几次鬼怪现身的事,比如在阁楼上的那个幽灵。”
“我觉得,大部分幽灵现身都跟过去的经历有关。”阿兰·图威斯特提醒道。
“这并不是最近才发生的。”马勒森一脸严肃地继续说道,“其实,自从我从战场上回来以后,这件事就开始了,所以说已经三年了……”
“三年?”图威斯特惊讶地说,“今年是1922年,战争是1918年结束的话……”
“您说得对,”杰森摇了摇头,“是我弄错了。这事应该是在我回来之后几个月、差不多一年以后才开始的。”
“您当时在比利时打仗吗?”
马勒森猛地抬起头来:“是的,我在佛兰德地区战斗,主要是在伊普尔那一带[3]……战争已经结束四年了,但每次想起,我都觉得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三年啊,真是漫长的三年,那可不是什么清闲的差事……”
“非常理解。”阿兰·图威斯特点头答道,“我也曾参与其中。虽然我只去了两年——因为我比您稍微年长一些,可这也足以让我参与和见证这场血流成河的悲剧了。您是1915年去的话,那您是第一批志愿军吗?”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初夏,招募参军的海报还历历在目——‘小伙子们,快来吧!现在就来参军!你们还记得比利时吗?小伙子们,快加入我们的行列!这里还有你们的位置!’我当时二十二岁,在一年前刚刚结婚,生活无忧无虑,十分幸福。但那个年纪的人都有些头脑发热……我出发的时候,完全不知道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不过,大家不都是这样吗?噩梦持续了三年,在这三年内,我每天与死神为伍。几乎每一天,我眼睁睁地看着许多战友纷纷倒下……但最糟糕的,还是在佛兰德最后阶段的那场战役。没有任何地垄可以作为掩体,那里是片巨大的泥沼,稍微挖个洞马上就会被淤泥填满……死亡无处不在,就像一片沼泽,一旦涉入其中就会被吞噬。有一天,死神以更加出其不意的方式袭击了我们……我甚至回想不起任何细节……”他摸着自己的右脸颊叹道,“它最终降临在我身边一个亲爱的朋友身上……”
杰森·马勒森抬起头,图威斯特在他的眼中看出了很多情绪。他十分理解这样的情绪,因为他也曾亲眼见证很多战友的离去。
火苗的爆裂声伴随着长久的沉默。
“图威斯特先生,我只是想告诉您,”年轻的庄园主继续说道,“我……在1918年回来的时候,因为这些事件的影响,精神就已经有些混乱。我在想,这些影响有没有严重到使我产生幻听或幻视,也就是说听到或看到一些想象出来的事——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非常明白。”
“尤其是在我回来之后,过了几个月……将近一年吧,我再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它似乎执意要跟着我。但是这一次,出于某些神秘的原因,命运再次决定饶过我的性命——也许,正是因为这件事,刚刚我才会弄错日期——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曾发生一起海难事故,我是极少数的幸存者之一。我能够脱身,简直是个奇迹!”
“所以,房子里的神秘事件是在那件事之后发生的吗?”图威斯特问道。
杰森紧张地捻着胡须,点了点头:“按您这么说的话,是的……从那时起,我会在晚上听到一些脚步声。一开始,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因为不经常听到,也许一个月出现两三次。起风的时候我总是很难入睡,会变得忧心忡忡。战争的记忆挥之不去,横尸遍野的泥泞战场又会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象战友灵魂升天的场景……所以,当时的我怀疑是自己神志不清。但是,有一次我为了使自己安心,干脆从床上起来了,然而,我还是能听到脚步声……但是等我走到楼上,声音就消失了!”
“我想,您的卧室就是在楼上吧,所以这些脚步声是从阁楼里传来的吗?”
“没错。实际上,那里也被改造过了,一会儿我会带您参观的。之后,我又做了多次尝试,但不过是徒劳。然而,有一天晚上,我瞥见了这个幽灵……”
“您没看到他的脸吗?”
“没有,因为我几乎只来得及辨认出一个转瞬即逝的身形……”
“也许只是家里的某个人呢?”
“不是,我询问了所有人,而且住在家里的只有我妻子、她的表弟埃德加,还有目前正在休假的女佣伊丽莎白。自然,我也想过这种可能性,但是他们都很确定,没有人在那天晚上起来过。
“我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劲,越想越怀疑自己的理智……直到有一天,我不再是这件事的唯一见证者。在那之前,我没敢向所有人挑明这个问题。考虑到之前家族里发生的一些事,我担心这会吓到莉迪或埃德加,也怕吓走家里的女佣。那一天晚上,大概是一个月前,我在楼梯上撞见莉迪,她跟我一样穿着睡衣,一脸担心的样子。顺便解释一下,我们是分房睡的,这不是因为我们在冷战,而是因为我们都有失眠的问题。她也听到了脚步声,并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埃德加也是,当时他正站在另一处楼梯角上。我一会儿指给您看当时我们各自所站的位置,您就会明白,对这位夜间访客来说,他不可能找到出路。至少,我们是这么认为的,我们确定,闯入者无法从我们中间逃脱,我们当时已经围住他了。然而,当我们有条不紊地追寻了一阵后,最终三人都来到了走廊尽头的粉色房间门口,一丝光线从门缝下面透了出来!显然,幽灵只能是躲在那里面了!我们把他逼到了那个房间里!”
杰森·马勒森停下来,给客人加了一些白兰地,又给自己加了一些。
“但是,”他继续说道,“我们发现那个房间上了锁。这也不奇怪,因为二十年前这个房间就被永久封闭起来了,自那以后就一直处在紧闭的状态。”
“永久封闭?”阿兰·图威斯特惊叹道,“这又是为何?”
庄园主的脸上浮现一丝苦笑:“也许是因为魔鬼吧!——这或多或少跟降临在克兰斯顿家族的不幸事件有些关联。那是一个久远的家族故事。当时,那个房间是莉迪祖父母的卧室。有一天夜里,一个摇摇欲坠的衣柜倒了下来,还引发了其他更严重的事,所以,那个房间从此就被封闭了……算了,我还是不要浪费口舌说这些陈年旧事了,不然就理不清头绪了。
“实际上,我们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个尘封的房间,我自己一个人在追赶幽灵时,根本没有想过他会逃到那里去。但是,那扇紧锁的门以及门下透出来的光表明,显然房间里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然而,令我们震惊的远不止这些,我们做了各种猜想,却完全没有料到后来在房间里看到的场景!
“首先我们得把门打开。尽管我们在不断地敲门,但很显然没有人回应我们的呼喊。据我们所知,唯一能打开那扇门的钥匙被放在书房里的一个秘密抽屉里。于是,莉迪下楼去找钥匙,我和埃德加就守在门口警戒。在莉迪离开的几分钟内,我们没有听到任何可疑的声音。不幸的是,由于锁眼侧面有些移位,我们从锁眼里也看不到什么东西。终于,莉迪拿着钥匙回来了,这已是十分幸运的事了,因为当时的我们完全不确定钥匙的藏身之处。紧接着,我们把门打开了……猜猜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一个随时准备扑过来的黑影?一个躲在箱子后面的神秘身影?落在地板和床上的一层厚厚的灰?还是挂满蜘蛛网的墙壁?不,完全不是……”
“这就很蹊跷了……”阿兰·图威斯特拿起酒杯喃喃自语。
杰森盯着前方继续说道:“我们看到的是一间十分整洁的房间,没有灰尘,也没有蜘蛛网。床头柜上有一盏点亮的小煤油灯,照亮了床上的金色华盖,粉色的丝绸窗帘闪烁着光芒。而且,房间里也没有别处冷,几乎算得上有些温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妙的味道,既甜美又令人陶醉,像是某种异域香氛。整个房间焕然一新,就像有仙女来过一样!”
[1] 英制长度单位,1码约等于0.9144米。
[2] 又名《淑女的眼泪》。它和《故事诗》均是著名的情色文学作品。
[3]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协约国军队同德军于1914年、1915年和1917年在比利时西部的伊普尔地区进行了三次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