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声的尖叫
1922年9月
阿兰·图威斯特是在一个阴郁的傍晚来到莫顿伯里的。他一早就从伦敦出发,乘坐快车向西一路疾驰。他眼看着天上的阴云慢慢越积越多,风景也变得更加荒凉,丝绸般的草原上时不时出现一些花岗岩。这些奇怪的山脊令地形布满褶皱,看上去阴森可怕,就像一只感知到危险来临、身上的毛都竖了起来的猫似的。
在帕丁顿火车站上车的时候,阿兰·图威斯特走进车厢,下意识地往窗外看去。站台上方有一道长长的彩绘玻璃天棚,在玻璃棚透出的一线天空中,有朵孤零零的云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列车开始晃动时,他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它,整段旅途都没有移开视线。
那朵云越积越大,然后又变得越来越阴暗。阿兰·图威斯特想,这是不是某种命运的暗示。一条未知的道路在他眼前徐徐展开,指引他走向早已注定的命运。不得不说,他已经四十岁了,却依然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道路。
他曾对哲学产生过浓厚的兴趣,前往牛津的莫德林学院求学并取得了博士学位。然后他便感到了一丝厌倦,幡然醒悟后,开始寻求新的方向,最终回到了自己最初的爱好:研究稀奇古怪的事和现象。从孩提时开始,他就热衷于神秘的传说和故事。所以,他选择了超自然科学和特异现象作为研究对象,甚至还写了几本专著。很快,他就成为这个领域的权威。但凡有令人惊异的事件发生时,人们总是乐于询问他的意见。此次他受邀来到英国这个偏远地区,也是基于这个原因。事情确实足够古怪,以至他毫不犹豫地动身了。
阿兰·图威斯特对康沃尔几乎没有任何了解。然而,他与其周边地区颇有些渊源。他出生在爱尔兰,在那里度过了他的童年,然后又在苏格兰住过几年。事实上,他认为这里是一个十分原始的偏远之地,蕴含着各种各样的传说、无法解释的现象和谣言。
穿过一片令人沉闷的、遍布荒野和欧石南[1]的高原,又沿着绿意盎然的山丘行驶了一段时间后,汽车开始在颠簸中缓缓下坡,驶向一条崎岖不平的道路。海岸线上宏伟的礁石风光完全展露在旅行者的眼中。莫顿伯里栖息在这片原始而崎岖的海岸高地上,人们可以在这里欣赏令人震撼的海浪。它们拍打在岸礁上,激起千层浪花,泡沫在巨石间涌动,传来大海漫长而无声的诉说。这个小村庄处在高地略低之处。在高地上,一座高耸的庄园灰色轮廓掩映在一排松树后面。这是一座线条简洁的花岗岩建筑,显然被维护得很好。阿兰·图威斯特还发现,在庄园不远处有一座废弃的塔楼。接下来,坡度开始变陡,汽车变得更加颠簸,眼前的一切建筑都消失在岩石和松树的后面。
突然间意外发生。事情发生得如此迅速,以至于他只留下了一些模糊的记忆。当时,他正在回想庄园主人写给他的信——正是这位主人向他发起了求助,敞篷汽车突然急转弯,把他重重地甩到一边。有那么几秒钟,阿兰·图威斯特担心汽车会掉到沟里去,好在司机在最后一刻稳住了车身。就在片刻之前,他听到右边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他看到一个女人迅速地从车道往后退,心想司机应该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一个冒失的路人。但是,司机一阵骂骂咧咧,开始责怪这个女人是故意为之。
阿兰·图威斯特感到十分荒谬,他开始怀疑司机才是这起事故的罪魁祸首。他是不是握着方向盘在打盹儿,直到听到女人的尖叫声才醒过来?事情的具体经过到底是怎样?阿兰·图威斯特说不出来。他只看到了一个年轻姑娘的身形,她有着一头黑发,眼神清澈,衣着十分朴素,还听到了她尖锐的叫声。他甚至无法分辨,叫声是在汽车驶偏之前还是之后发出来的。当他转头去看时,女人已经消失在矮树丛中。他感到十分好奇,询问司机是否认识那个女人。
“我觉得,她应该就是住在山坡上的那个野丫头。”司机低声抱怨道,“我虽然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但是我听说过她……听说她半疯半傻,还会像动物一样嚎叫……”
图威斯特陷入了沉思,没有做出任何评论。那个陌生女人的形象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不一会儿,车就停在了飞镖客栈前——他在这家客栈预订了一间房。
房间有些简朴,却不失舒适。二十分钟后,他坐在离客栈吧台不远的地方,品尝着泡沫充盈的啤酒,脸上的倦容已经一扫而光。有两个人正在吧台相伴,愉快地聊着天。其中一位应该接近六十岁了,身上的一切都透露出他的谨慎和低调:一身灰色的斜纹软呢西服,头发颜色已经开始变得斑驳,一张平凡的脸配上已经有些耷拉的眼皮,戴着一副银边眼镜。他应该是那个叫“弗雷德”的医生,旁边座位上的挎包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尤其是他那人高马大的同伴,在几口健力士酒和雷鸣般的“向酒神致敬”的呼喊之间,不停地纠缠着他,大声说着“弗雷德医生!我亲爱的弗雷德!亲爱的医生!大夫先生”。与弗雷德相反,这人可不是什么低调做人的榜样,他身形如象,一副双下巴,留着土匪似的胡子,举止夸张。然而,他那搭在肩头的黑色披风、不断往上扶的夹鼻眼镜,以及他喧哗之间的玩笑话,却又显示出某种博学。他对烟的喜爱程度与啤酒不相上下,雪茄的烟灰不停地落在自己身上或飘散至身边人的身上。
一些客人在客栈的另一头下棋打牌,他们的邻桌则独自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男人的身形有些肥硕,穿着一件藏蓝色西装,面色红润,只不过看似有些忧虑。粉红色的脑壳上,稀稀拉拉的头发被整齐地梳到一边。阿兰·图威斯特猜测他应该是个公务员,而且很有可能是从伦敦来的。他确实没有猜错,因为片刻之后,这个陌生人就友好地请他喝了杯酒,并证实了这一点。他叫阿奇博尔德·赫斯特,在伦敦总部的警察厅当警察,最近刚刚晋升为警官。
“不得不说,在我这个年纪,这已经是不俗的表现了。”他不无骄傲地补充道,“毕竟我是从最底层开始干起的。您知道吗?我很早就被迫出来工作了!我父亲离开的时候,我才十四岁……他是个箍桶匠。我们住在克勒肯维尔街区,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家里有六口人,我的母亲不得不节衣缩食,艰难度日。我也做了一段时间的箍桶匠……然后我进警察局当了警察,并且重拾了学业。这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但是最终,我还是成功做到了……”
“所以您完全当得起这次提拔!”
阿奇博尔德·赫斯特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故作谦虚地宣称:“现在,一切成败都取决于我是否有能力完成这个任务了……”
“难道……”阿兰·图威斯特皱起眉头打听道,“您不是来执行公务的吗?”
警官变得一脸神秘:“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其实,我是来这里度假的。我有个表弟住在博德明。但是,我的上司——他其实是个什么都管的人,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趁机让我帮个小忙。这是个古怪的案件,他想听听我的意见。您知道,我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要做,所以很难拒绝。”
“您是不是得保密?”
“原则上来说,是的。”赫斯特敦厚地回答,“不过,您是破解离奇案件的专家,我可以为您破例。我觉得,我可以信任您……”
“您可以放心,我绝对保密。但是,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大忙。单纯的犯罪案件并不属于我的研究范围,我只研究神秘事件。”
“在您看来,‘神秘事件’和‘犯罪案件’毫无关联吗?”警官惊叹道,送到嘴边的啤酒杯被停在了半空中。
“现在的案件一般都很普通,百分之九十九的案件与神秘扯不上什么关系。这点您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我可没法儿像您这般确信。历史上总有些神秘的谋杀案,可谓是乱七八糟,令人毫无头绪,就连最出色的警探都束手无策,黯然神伤……”
“这不正好印证了我的话吗——大部分的案件都很普通!”
“也许吧……我倒希望您说的是对的,我本人也并不喜欢疑难杂案……”
“可是先生,有些人天生就是会吸引这种离奇的怪事!”
警官转身看向说话的人——那个身形彪悍的人正撑在吧台上,一边微笑一边扶着他的夹鼻眼镜,看起来已经喝得半醉。
“噢!请原谅我,警官先生!我不应该偷听你们的谈话!但是葡萄仙子把你们的话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以酒神之名!”他恭敬地鞠了个躬,“杰瑞米·贝尔,为您效劳……”
说完这些,这位可敬的杰瑞米·贝尔便转身继续与他的同伴“弗雷德医生”谈话,并示意老板再次把酒杯倒满。
短暂的沉默之后,两位伦敦绅士又开始继续攀谈。阿奇博尔德·赫斯特突然变得有些焦虑,他精心梳好的头发此时也掉落在额前。
“真是奇怪,”阿兰·图威斯特说道,“我觉得他的这些话好像是针对您的……”
“没错,我也这么觉得。但是说这样的话是很愚蠢的,这就像瞥见不祥之鸟一样!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行,谁都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这种话只会给人带来霉运,然后你就再也甩不掉它了!我的同事们都会这么告诉您……”
“要不我们再来谈谈‘离奇案件’如何?”图威斯特提议道,“是难以解释的案件吗?”
“不,实际上,我觉得应该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之所以引起了我上司的好奇心,是因为这里先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我是昨天来的,到现在已经打听到了不少事情。我刚刚询问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她说自己听到了一声尖叫,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她被吓得魂不附体,但现在已经恢复过来了。然而,她的证词实在是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事情发生在上周,她正在村子边上散步,突然听到了一声尖叫。当时正是黄昏时分,她什么都没看清,只看到一个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她拔腿就跑,大哭着跑回了家。这就是整件事的所有细节。我也知道信息量很匮乏,也许是班上某位同学的恶作剧,想吓吓她罢了。总之,我是这么跟她的父母说的。”
警官又喝了一大口啤酒,红润的脸庞微微一皱,仿佛喝下了一杯苦酒。
“但还是有很多疑点。”他继续说道,“首先,那些人好像完全不相信我的解释,尽管我说的情况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其次,比起尖叫本身,他们似乎更害怕听不到尖叫……”
“听不到尖叫?”
“对,听不到尖叫,或者说是那种‘无声的尖叫’……我知道这很离谱,天知道怎么回事!那些人不愿意透露更多,我甚至感觉他们不怎么信任我。并且,我觉得这里的人对外地人都不怎么信任!总之,他们犹豫不决又不肯吐露心声,我只能套出这么多了。”阿奇博尔德·赫斯特又变得踌躇满志,“不过没关系,再过几天我一定能弄清楚,不然可真是见了鬼了!”
“‘无声的尖叫’……”阿兰·图威斯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烟斗,仔细地重复道,“您方才说之前还发生过类似的事?”
“没错。据我的上司说,这里曾发生过几起暴力致死案件,都跟这尖叫有关。但是,您也不必多问了,他只跟我说了这么多。他想让我不受任何想法干扰,进行中立的调查,以便得出公正的结论。顺便问一句,您是怎么想的?”
“这个‘无声的尖叫’确实令人费解。不过我们还没有足够的线索,无法做出更多判断……”
警官再次点了点头,然后开始偷偷观察起这位谈话对象。虽然阿兰·图威斯特比他年长十多岁,可看上去似乎比他更年轻。图威斯特的个子很高,身材瘦削,身穿一件皮外套,搭配一条高领羊毛套衫,看起来十分运动风。一头浓密的头发下,是一张冷静平和的脸,一双深邃的蓝色眼睛里透出一丝狡黠的光芒。观察了他片刻后,警官判定他是个热心肠,应该能为自己的调查提供些好建议,于是他询问阿兰·图威斯特旅程期间是否有空,可否抽出时间帮助他进行调查。
这位哲学博士停顿片刻,点燃了他的烟斗。
“我承认,您成功地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帮助您,向您提供我微薄的建议,我本该为此感到荣幸。不幸的是,我也有要事在身。我明天要去赴杰森·马勒森先生的约,那位先生是村口那座庄园的主人。他拜托我的事,与这件事毫不相干——不过也十分诡异,其程度也许跟您说的事情不相上下。”
“啊!”警官虽有些不快,但又有些惊讶地感叹道,“是什么事?闹鬼的事吗?”
“正是。一个幽灵在他的阁楼里出没,还是个十分固执的幽灵。它现身以后,又突然消失在走廊里。”
[1] 杜鹃花科欧石南属的灌木类植物,多生长在开阔的荒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