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天里的玩笑
也许是我还年轻,也许是我还不适应当丈夫和做父亲这样一个事实,到了夏天,我总想出走。在有钱人的家里,夏天里,早晨就关上窗户,让夜里清凉的空气留在宽敞和幽暗的房间里,镜子、大理石地板和上了蜡的家具在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发光。一切都井然有序,干干净净,幽暗舒适,令人心旷神怡。要是你渴了,就会有人托着盘子给你端上一杯清凉的饮料——橙汁或是柠檬汁,搅动水晶玻璃杯里的小冰块时,那快乐的响声就令人感到几分凉爽。可是在穷人的家里,情况就截然不同了。打从天热的第一天,热气就闷在你的屋子里不走了。口渴了,就去厨房喝自来水,水龙头放出来的水热乎乎的,跟热汤似的。在家里,人仿佛都动不了,好像每样东西——家具、衣服、厨具都膨胀了,压在你身上。大家都穿着衬衣,但衬衣都汗透发臭了。如果你关上窗户,你就感到透不过气来,因为两三间屋里总共睡着六个人,夜晚的空气进不来;要是你打开窗子,阳光直射,你就觉得像在街道上一样,有一股子发烫的金属味、扬起的尘埃味和人群的汗臭味。天气一热,人的性格也暴躁,就是说变得爱吵架了。有钱人在吵得头昏脑涨时可以到房子的另一头去待着,那里还有三间房呢;可是穷人却只能守在一堆油污的盘子和脏杯子面前干瞪眼,或者索性离开家门。
在某个大热天里,我跟家里人大吵了一架。我跟妻子吵架是因为她做的面汤太咸太烫;我跟我小舅子也吵架,是因为他站在我妻子一边,而在我看来他根本无权插嘴,因为他失业了,靠我养他;我跟我弟媳也吵架,因为她站在我这边,这令我很恼火,因为我深知她爱上了我,有意讨好我;我跟我母亲吵架,因为她总劝我平静下来;我跟我父亲也吵架,因为他向我抗议说他想安安稳稳地吃顿饭;我甚至跟我的女儿也吵架,因为她吓得哭起来了。全都吵完之后,我突然站起身来,从座椅上拿起外套,干脆利落地说道:“你们知道吗?我烦透了你们所有人,我们十月份天气凉快时再见。”我就这样走出了家门。我妻子可怜巴巴地追着我,趴在楼梯的栏杆上冲我喊,说有我特别喜欢吃的黄瓜沙拉。我回答说你自己吃吧,然后下楼来到了大街上。
我们住在奥斯蒂恩塞大街。我穿过大街,机械地朝铁桥走去,那里有罗马的内河航运码头。当时是两点钟,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刻,吹着西南风,天色青灰,像是眼睛上挨了人一拳似的。到了桥上,我靠在用螺丝加固的铁护栏上,那里碰着都烫手。歪歪斜斜的城墙尽头,那流淌在码头中间的台伯河[1]水污浊得像是一条露天阴沟。煤气储存罐像是火灾后烧尽的一具骷髅,煤气厂的高炉、仓库的塔楼、油库的管道、热电厂尖尖的屋顶挡住了地平线,令人感到自己不是身居罗马而是在北方某个工业城市似的。我久久地凝望着台伯河的黄色细流,码头旁停着一条装满水泥袋的驳船。一想到这么一条小河也称得上港口,比起停满各种大轮船的热那亚港和威尼斯港来,委实太可笑了。要是我真想逃离这个港口,我就该到菲乌米齐诺海滨去,对着大海吃鱼煎鸡蛋饼。终于,我离开铁护栏,越过铁桥,到特拉斯提弗列区[2]去。虽然我住得离那儿不远,可我从来没有到那儿去过,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哪儿。一开始,我沿着一条普通的柏油马路径直朝前走,然而光秃的田野里遍地是垃圾。后来柏油马路变成了一条泥路,垃圾堆得简直跟小山坡似的。我想我恰好闯到了卸罗马全城垃圾的地方来了:那儿连根草都不长,除了烂纸、生锈的破罐头金属瓶,就是果核、废渣和瓦砾,在灼热的阳光下,散发出一阵阵腐烂的恶臭。我茫然失措,像是处在进退维谷的境地中。突然,我听到有人发出“嘘,嘘”的声音,像是在逗引狗似的。
我转过身去,想看看狗在哪儿,却没有狗的影子,尽管那里尽是成堆的破烂垃圾,是野狗觅食的好地方。然后我想,那大概是在叫我,就朝发出呼唤的方向望去。于是我看见垃圾堆背后的一个小棚屋,起初我并未注意到这个棚屋,它是那么小,歪歪斜斜的,屋顶上盖着波浪形的金属板。一个八岁左右的金黄色头发小姑娘站在棚屋门口,示意我进去。我打量了她一下,她白白的脸很脏,眼圈下面一道紫印,像个成熟的女人似的。她一头的稻草、茸毛和尘土,头发蓬乱地竖着,活像鸢的头冠。她穿得很简单:一只挖了四个窟窿的麻袋,两个洞套胳膊,两个洞套腿。我刚一转过身去,她就问我:“你是大夫吗?”
“不是,”我回答说,“怎么?你需要一位大夫?”
“要是你是大夫,”她接着说道,“你就进来。我妈妈身体不舒服。”
我不想坚持说自己不是大夫,于是我走进了棚屋。起初我觉得自己像是进入了费奥里广场上的一家旧货店似的。屋里什么都挂在天花板上:衣裳、袜子、鞋子、厨具、碗碟、抹布。后来我明白了,这些都是她们的东西,因为没有家具,就都挂在钉子上了。当我弯着腰躲开这些悬挂物,在屋子里来回寻找她妈妈时,小姑娘悄悄地指着角落里的一堆破布片给我看。我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那堆破烂布片里有一只闪光的眼睛在盯着我看呢,另一只眼睛被一绺灰头发盖住了。她的模样令我震惊,她看起来像是个老太太,却又看得出来还年轻。一看到我,她就说:“有生之年,总能再会。”
小女孩哈哈大笑起来,好像看逗乐的节目表演似的,她蹲在地上玩几个开过的食品罐头瓶。我说:“我可真的不认识你……你怎么啦?……这姑娘是你的女儿吗?”
可她却说:“当然……她也是你的女儿。”
女孩子低着头又暗自笑了。我想那是开玩笑,就回答说:“也许是我的女儿,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的。”
“不,”那女人从地上半站立起来,用手指点着我,“就是你的女儿,只能是你的……你这个游手好闲的人,懒虫、流氓、无赖。”
听到她这么咒骂,小女孩开心地笑起来,好像这在她意料之中似的。我生气地说:“看你说的……我已经跟你说了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唉……你不认识我,可你回来了……要是你本来不认识我,那你是怎么找到回家的路的呢?”
“懒虫……无赖。”小女孩低声地唱了起来。我开始出汗了,一方面是因为那棚屋里太闷热,另一方面是因为焦急。我说:“我是偶然经过这儿的……”
“哦,是的,可怜的人……”她转身命令女孩子说,“把包给我。”小姑娘敏捷地把挂在天花板上的黑绒布小包取下来,那包又脏又破,她把包递给了妈妈。母亲打开布包,取出一张纸,说道:“这是结婚证……艾尔维拉·普罗耶蒂嫁给埃尔内斯托·拉佩利,你还想否认吗,埃尔内斯托·拉佩利?”
令我惊讶的是我正好也叫埃尔内斯托。我颇为不安地说:“可我不是拉佩利。”
“噢,是吗?”女孩子小声地哼唱着:“埃尔内斯托……埃尔内斯托。”女人站了起来。我猜对了:尽管她头发灰白,满脸皱纹,牙也掉了,但看得出她刚三十岁出头。“噢,是吗?你不是拉佩利?”她叉在腰间的手放了下来,抱住了我的下半身,她打量了我,然后大声地说道:“你是拉佩利……面对上帝和众人,我敢说,你是拉佩利。”
“我明白,”我说,“我看你的身体不好……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走了。”
“慢着,等一下……别这么早走。”这时,女孩子兴高采烈地围着我们跳舞。女人又嘲讽地说起来:“埃尔内斯托……了不起的埃尔内斯托……丢下了老婆,从家里逃走,整整一年不露面……你可知道,我跟这个小宝贝,在你走后这一年里,是靠什么活下来的吗?”
“我不知道,”我粗暴地回答说,“我也不想知道……让我走吧。”
“你跟他说,”她朝女孩子喊道,“你告诉他我们是靠什么活下来的,你对你爸爸说说。”
“靠别人施舍过日子。”女孩子高兴地说道,声音像唱歌似的,她也抱住了我的腿。
说实话,我真的开始感到局促不安了。一切都是那么巧合:我也叫埃尔内斯托,我也是离家出走,另外,我也有妻子和女儿,我感到自己已不是原来的我了,即便是我,也与平时的我不一样了。这时,她看到我那么惶惑不定,就在我鼻子底下吼叫:“你知不知道,丢下家不管的人该受到什么惩罚?蹲监狱……你懂了吗?你这个浑蛋。蹲监狱。”
这一回我害怕了,我没说话,转身朝门口走去。但有人站在门槛上看我们,是一位瘦小的女人,很穷,但穿得很干净。她见我茫然失措的样子,说道:“别听她的……她老是把所有的男人都当作她丈夫……而且她那个不懂事的女儿存心把过路的男人引进家门,听着她乱喊乱叫,看着她狂怒烦躁,以此为乐……丑陋的小妖女,你等着我来收拾你。”那女人做了要打她耳光的手势,可女孩子敏捷地躲闪开了,围着我跳舞,还高兴地重复道:“你相信了,你说实话,你相信了……而且你害怕了,你害怕了……你害怕了。”
“艾尔维拉,这人不是你的丈夫。”女人平静地说。艾尔维拉像是明白过来了,立刻又去蹲在角落里。女人不再理我,走到屋子深处的炉子旁忙碌起来。“我来给她们做吃的,”她对我解释道,“她们靠别人施舍度日,这是真的,可是她丈夫没有丢下她们,他死了……”
我受不了了。我从钱包里掏出一百里拉[3]交给小女孩,她没道谢就拿起来了。然后,我走出棚屋,沿原路返回。我从泥土小路走上柏油马路,然后穿过铁桥,径直走到奥斯蒂恩塞大街。比起棚屋里的闷热,回到家里犹如进入山洞似的凉快。尽管那不多的家具十分简陋,但怎么也比那可怜的母女用钉子挂破烂衣物要强多了。厨房他们都已收拾过了;我妻子把特意给我留着的黄瓜沙拉拿出来,我一边就面包吃着,一边看着她站在水池跟前刷洗盘碟。我站起身来,突然吻了一下她的颈脖,这样我们就和好了。
过了几天,我对我妻子讲了棚屋的事,我决定再去看看能不能帮女孩子做些什么。反正我已不再害怕被当作埃尔内斯托·拉佩利了。可你们能相信吗?我既找不到那间棚屋,也找不到那女人和她的女儿,连给她们做饭的那个瘦女人也不见了。在耀眼的阳光下,我在成堆的垃圾周围转了一个小时,然后泄气地回到家。从此以后,我想我是再也找不着道了。我妻子却说那故事纯粹是我编出来的,为了忏悔自己曾有过抛弃她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