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旧梦百年意难平
时光荏苒,两百年一晃而过。
两百年后的七月初八,是天上地下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夏日,肃霜却颇不寻常地穿过南天门,来到了久违的天界。
辰时不到,文华殿前已是群神熙攘,挤得水泄不通,肃霜探头看了看自己排的长队,估摸着轮到她进殿记名,得过午时。
唉,再也没想到,重回天界会是这么一番景象。
肃霜百无聊赖地四顾,因见排在前面的一位老神君身上挂着铜镜,她便把脸伸过去照。
日光落在眉间那粒浅紫色的浑圆宝石上,宝石约有指甲盖大小,清澈无瑕,光晕流转间,似有水波在其中荡漾。
她看了许久,终于惹来老神君的不满:“老夫的镜子是用来镇那些邪魔妖物,不是给你臭美的。”
肃霜将颈畔长发捋去耳后,娇羞一笑:“抱歉,我太美了,一时没忍住。”
真是世风日下,天界没个天帝真不行,什么厚脸皮的死物精怪都出来了,老神君飞快把铜镜塞回怀里,嘟嘟囔囔地不理她。
眼看队越排越长,前面却好似一直没动过,没一会儿,殿前突然有个神君绝望地嚷嚷起来:“我五天前就来天界了!你们一会儿说是文华殿!一会儿又变成章台殿!到今天还没办成记名任职!把我当球踢呢!”
真是吼得字字血泪,排着长队的仙神们不免心有戚戚焉。
天界前几个月突然出了个消息,说如今上下两界有许多仙神成日只会闲游,要求千岁以上八千岁以下者必须来天界记名领个差事做,若不听从,一律当作野怪乱神抓起来。
肃霜刚好倒霉地卡在千岁上。
按师尊的说法,她那做吉灯的五千余年和昏睡的万余年只能当不存在,于是被困藏宝库的八百年加上拜师的两百年,正好一千岁,逃都逃不掉。
无奈何,她只能来天界排队,随着时间流逝,眼看文华武英章台等大殿前队伍越排越长,一路都快排到南天门了,众仙神的叫苦埋怨声不绝于耳。
纠结这桩麻烦事的起因,还是为着天界没有天帝,拍脑袋乱折腾的又有太多。
却说肃霜作为仙丹昏睡的万余年间,天界忽生大劫,谁也不知大劫来处,更不知其缘故,它来得如此突然,所过处冰层永封,诸神殒灭,上上代天帝以一己之力扛下大劫,就此魂飞魄散,不承想还没过几年安生日子,大劫又一次卷土重来。
上代天帝也去扛了大劫,可他狡猾些,把帝子帝女们一并带着进去了,劫数后一个都没能留下,导致天界至今没有新天帝。
如今已过万年,好消息是大劫再没来过;坏消息是,因为没有天帝,天界诸多事宜有一小半是源明帝君代为操持,剩下一大半便是乱七八糟各自为政。
今次召集诸多仙神回天界领差事,正是源明帝君的主意。
然而神族血脉不同,寿命长短亦是差别极大,有的千岁还只是孩童,有的却已须发银白,不可一概而论。但源明帝君只管筹划,并不管如何实施,天界各司部都嫌麻烦不大愿意配合,这就导致了大家排队被当球踢的倒霉局面。
肃霜很快便亲身领教了一番天界之乱。
她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颗球,从文华殿滚到武英殿,从武英殿滚到章台殿,始终被推来推去,办不了记名与任职。
真想不到,天界变得这么讨厌。
肃霜跑累了,寻了个僻静处,一头倒在草地上,长长叹了口气。
临行前,师尊的话浮现耳畔:“现下天界秩序一团乱,并不是什么好去处,可情势如此,不去恐生不虞,好在死物成精只需做上三百年差事便可回归下界,到时自然是爱去何处便去何处。”
肃霜当时说笑了一句:“那我三百年后继续给师尊做弟子?”
师尊却道:“你如今神力沉稳,修行之道也融会贯通,剩下的不过是花时间罢了,你我师徒之缘今日便可了结。老朽要多谢少君,老朽的道之心这么多年不顺遂,得见少君方显顺宁。”
不错,最初就是因为吉灯殒命导致延维帝君的道之心受损,缘分至此确实该结束。
肃霜没有露出不舍的表情,因为毫无意义,世间的邂逅与分别一向突如其来,她须得从容直面。
师尊最后温言道:“少君去吧,老朽不日便要闭关了,你向来聪明,老朽没什么多说的,只记住,头上这颗封印不可破坏。”
肃霜按住眉间宝石,怔怔出了半日神,眼看太阳都要下山了,不管怎么说,队还是要继续排的。
她叹着气起身,忽听身后草地窸窸窣窣,像是有什么东西狂奔过来,一回头便见不远处骤然停下一只雪球似的白兔,肥嘟嘟毛茸茸,红彤彤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
“你、你怎么在……”白兔喃喃开口。
盒盖又是震惊又是后悔,它结束修行时才察觉到仙丹的气息出现在天界,它几乎下意识就狂奔而来,结果真见了面,它又后悔了。
不该见的,各自有了身体,早就该各奔东西,再说……
可情势发展不容它多想,仙丹咆哮着扑过来,闪电都没她快,一把将它抱起举高高,满脸都在放光:“盒盖盖!原来你在天界!快让我好好看看!你居然生得这么圆!”
盒盖错愕地看着眼前的白衣神女,她有一双细长而妖娆的眼,此时撑圆了,显出一种异样的无辜,日光流转在她眉间的宝石上,衬得神女的眼波也在流转,耀眼得很。
这是仙丹?美得让它有点不敢认,不会搞错了吧?
“你、你……脸好了?眼睛、眼睛也……”它难得支吾。
肃霜把脸伸到它面前,黑白分明的双眼眨得利索:“眼睛特别亮!怎么样,我美不美?是不是天上地下艳冠群芳美貌绝伦?”
她一笑起来,唇边就凹进去两个小梨涡,里面盛满了刁钻的娇媚,好像她既能极熨帖柔软,又能随时把人气炸。
哦,没错,确实是仙丹。
相隔两百年的疏离瞬间消失,盒盖一头撞她下巴上:“美个屁!”
肃霜把脸埋在它背上使劲蹭,嘤个没完:“当时不是说好了一起下界?这两百年你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你是不是不要仙丹丹了?我想你想得好苦啊……”
看看!矫揉造作!阴阳怪气!
熟悉的火气“噌”一下上了头,盒盖还想踹,忽然闻见阵阵浓郁的墨香从她发间衣裳里溢出,不由诧异:“哪儿来的墨香?你身上戴了什么?对了,你怎么来的天界?谁帮你做的修行?”
肃霜笑眯眯地把与它分开后的经历说了一遍,最后悄声道:“盒盖盖,我现在是书精,被书精世族推荐来天界当职,你以后叫我书精精,别叫我仙丹丹。”
什么书精精仙丹丹!恶心死了!不,等下!仙丹走的什么狗屎运,居然真能遇到下界的帝君!人家还当真愿意指导她修行!不对不对!书精还有世族的?丹药精又是怎么修成的书精?
盒盖险些给仙丹这离奇又神奇的经历跪了。
“据说以前死物成精不被承认,总会引来剿杀,后来是师尊出面才有了活路。书画精们因数量多,渐渐聚集在一块儿,便成了所谓的世族。我现在扮做书精,是师尊替我寻的身份,书精世族很承师尊的情。”
原来不是真修成书精,是假装的,盒盖松了口气:“为什么要扮做书精?”
肃霜捏了捏衣领:“之前我身上丹药香散出来,引来好多妖物觊觎,师尊说墨香味重,能把我身上的丹药香压住。”
仙丹外面裹着金箔呢,丹药香怎么会散溢到吸引妖物?盒盖上上下下打量她,它记得仙丹先前那条薄软的金色长裙,怎么没了?
“你把金箔撕了?”
肃霜两眼发亮:“对啊!人家想穿其他颜色好看的衣服嘛!你看我现在这件,是下界蜘蛛娘挑选洛水上的云雾织就!好不好看?”
盒盖又一脑门重重撞在她下巴上,就没见过这么会自找麻烦的白痴!
肃霜使劲薅它耳朵:“我的事都说了,你呢?你这两百年一直在天界?怎么不来下界?不是说要去看仇家是不是还活着吗?”
盒盖奋力挣扎:“你管我去哪儿!天界最适合修行,我想在这边把人身修回来有错吗?”
“是为了修人身?你早说,我不就可以早点来找你玩?”
盒盖没好气地嗔道:“玩什么玩!你来天界是为了当职?像你这种死物成精,记名该去娲皇台,跑去文华武英那些大殿有什么用?”
肃霜崇拜地看着它:“盒盖盖好厉害啊。”
那还用说?它又不是白在天界待这么些日子。
盒盖有点儿得意,两百年不见,仙丹还是老样子,只要把话题岔开,她自己马上就能发散到稀奇古怪的方向,不用听她追问那是再好不过。
“快走吧,”它一本正经地说,“再迟你今天就办不了记名任职了。”
正如盒盖所言,肃霜在娲皇台很快就办完了记名,领到一块巴掌大的腰牌。
“黑线仙祠,搓线侍者。”她念着上面的字,“这是我以后的差事?黑线是什么东西?”
她听过红线,只要拴上红线,便可成就一段佳缘,那黑线倒不知作何用,莫非是牵成孽缘?换句话说,就是亲手造孽?
盒盖团在袖子里哼哼唧唧:“黑线仙祠好像是雍和元君执掌,她脾气不大好,你可别凑她跟前蹦跶。”
雍和?那不是有名的灾祸之神?
肃霜对黑线仙祠起了丝敬畏,所以她的差事当真是亲手造孽?
黑线仙祠坐南望北,建在众生幻海岸边。
仙祠后方是一片黑雾笼罩的树林,前方则有一座巨大的青玉台,台下便是浩渺斑斓的众生幻海,众生的因缘命数都在其中酝酿。
此时海中有许多身着玄白侍者衣的神君神女,手执细长钓竿,驾驭雪白老鼋来回游荡,时不时从海中钩起纸片,用黑线串起来再扔回去。
肃霜喃喃道:“以后我就是下海串绳?”
“能进出众生幻海的,都是资深的引线侍者,你还差得远。”
稚嫩的声音响起,肃霜一回头,便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小仙童不大友善地瞪着自己。
“你这书精,不先入祠,跑来青玉台做什么?幸好今日雍和元君不在仙祠,要是冲撞了她老人家,那可是大不敬!快过来!”
小仙童老气横秋地招手,忽见她袖子里藏了只毛茸茸的白兔,立即皱眉道:“不许带仙兔进仙祠,把它丢了!”
居然要把盒盖丢掉?肃霜花容失色:“可我离不开兔兔,兔兔是我的命。”
小仙童使劲把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压下去,语带嫌弃:“出了仙祠往东有仙林,你可以把仙兔放在那里每日照看,带进来却是不行。”
真是个苛刻的仙祠。
肃霜抱着盒盖一路往东边仙林赶,唉声叹气:“没有我照顾,你会不会饿着冻着?”
她什么时候照顾过?话说两百年下来,她这恶心人的功夫倒是越发精湛了,不晓得她能在黑线仙祠干几天,搞不好明天就会被乱棍打出。
盒盖幸灾乐祸地吁了口气。
行过一道黑石桥,自高处眺望,众生幻海仿佛近在眼前。时值黄昏,落日余晖洒满海面,似雾似烟的海水一会儿是暖金,一会儿又变成浅红,缓缓舞动。
盒盖看得入了神,莫名生出一股惆怅:“咱们两个的命数也在里面吧?不知道我的……”
它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冷不丁肃霜骤然停下脚步,盒盖奇道:“怎么了?”
它一扭头,却见不远处款款行来两位神君,其中一位身着浅青氅衣,身姿如青松般挺拔。夕阳染红他俊美的面容,即便在天界,如此容姿亦是罕见,然而他眼神冷锐,如刀一般,令人不由自主地畏惧——是刑狱司的那个少司寇!
盒盖倒抽一口凉气,声若蚊呐:“快、快躲!”
可仙丹一动不动,目光灼灼地盯着少司寇,竟像是见到老鼠的猫。
她要干什么?!
盒盖背脊发凉,下一刻便见她疾步向前,“啪”一声捧住了少司寇的脸。
祝玄不在天界的第两百年零三天,突然天降桃花,且是一朵非常美的桃花。
季疆望着那上来就行非礼之举的豪放小神女,难得有些懵。
“别动,让我看你的眼睛。”豪放的小神女如是说。
小神女长得美,声音也美,可是——他不是祝玄啊!
扮了两百年祝玄的季疆神君为难了,寻常神女听见祝玄的名字便要抖一下,若见到本尊,多半跑得没影,真想不到天界还残存这样眼瞎心盲的小神女。
“放肆!”
季疆倏地沉下脸,摆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一把挥开肃霜的手,因觉不够凶狠,又在她肩上一推:“滚开!”
抱歉了祝玄,你的桃花没了。
季疆加快脚步往前走,一时好笑,一时又觉洋洋得意。
两百年前祝玄突然离开,只交代了一句:“我有要紧事,不想暴露行踪,劳你用障眼法假扮我一阵。记住,扮我要扮出精髓,出了什么岔子,回来我便拆你骨头。”
为他这“一阵子”,季疆提心吊胆了两百年,在外担心秋官们发现两个少司寇再也没一块儿出来过,在家担心父亲突然回来,简直苦不堪言。
踩碎他一朵桃花,想想还挺解气。
身边的秋官突然勉强笑道:“少司寇心情不错?”
季疆一愣:“怎么说?”
不,不怎么说。
秋官垂头默默退了两步,是他嘴快了,虽说刑狱司两个少司寇都是恶名在外,但祝玄更叫秋官们畏惧些,因他是个喜怒无常且不讲例外的神君。
秋官们有幸见识过祝玄怎么对付痴缠的女妖,一般连近身都不可能,直接就给丢出百八千里,方才不过轻轻推了那小神女一下,可见他今日心情简直好如艳阳天。
季疆等了半天没等到回话,忽然又明白过来。
作孽啊,他哪里能把美貌的小神女扔到天边!
“同为神族,将来或许是同僚。”他冷淡开口,“总要留些面子。”
眼见秋官看自己的眼神越发古怪,季疆简直浑身不得劲,这混账的假扮日子到底何时是个头!
晚上回空桑山,季疆照例破开玄止居的云境,朝里看了一眼。
晚风递送幽香,玄止居廊下的仙紫藤全部开了花,葳蕤芳菲,叠得好似满院云霞。
紫藤花开,自然是因为居所主人回来,两百年不见的祝玄神君斜倚廊下,只披了件宽松白袍,头发也没束,端着玛瑙酒杯,一副极罕见的闲散姿态。
季疆不由怒从心头起:“回来了也不说一声!知道这两百年我怎么过的吗?!”
祝玄恍若不闻,只晃了晃玛瑙杯。
“源明老儿送了好些东西来,”他声音低沉,甫一开口,杯中酒液便缓缓震颤,“极瑶美酒,滋味不错。”
“他好好的送什么酒?”季疆过去端起酒壶便灌了半壶下去,“哦,为了横插一脚涂河龙王的事赔罪?都过去两百年了……我一直就奇怪,他横插一脚,你这条疯犬怎么没当场咬回去?”
当场就咬的疯犬,那是他季疆。
祝玄从袖中摸出两张精美请柬:“他是为了送这个。”
请柬上提到,文象神君在天河畔钓鱼,无意间钓到上上代天帝发冠上的宝珠,源明帝君遂以宝珠为名,广发邀帖。
“轩辕丘玉清园,”祝玄笑念宴会地点,“派头大得很。”
季疆不屑一顾:“他想当天帝?他有什么本事?只会些鬼蜮伎俩罢了。”
“他若真想当天帝,才是麻烦了。”
祝玄指尖一晃,请柬蝴蝶似的飞起,在半空打旋儿,他问:“去不去?”
季疆反问:“你呢?去不去?”
祝玄欣然颔首:“当然要去,这种热闹刑狱司怎能错过?”
他指尖在玛瑙杯上轻轻一弹,杯中美酒立即变得漆黑,不一会儿便化作黑烟消散开。
季疆又惊又喜:“玄冥术?看来你这两百年没白费,成了?”
祝玄早些年追杀一个堕落成魔的神族,不慎坠入吞火泽的障火之海,导致许多神术用不了,玄冥术便是其一,每每勉力施展,之后必然噩梦连连,甚至侵扰神魂。
祝玄吁了口气:“如今是清净不少。”
竟真能用两百年时间把障火彻底剔除,不愧是祝玄,凡有不顺挫折,不等旁人为他操心,他自己总能最快理顺弄好。
季疆不知怎地忽然想起方才的奇事,挤眉弄眼道:“祝玄神君不在天界,桃花倒是开得旺!刚才我遇到个对你一见钟情的小神女,哎哟,上来就抱!谁叫我扮着你,只能一把推开,真可惜,她长得……好像长得还不错。”
季疆神君毛病之一:无关紧要者,从来一眼就忘,记不住脸。
祝玄不以为意:“看来叫你扮做我也有好处,至少不会乱撒春情疯。”
他合目摆摆手:“去吧,我此次剔除障火消耗甚多,要多睡几日。”
*
滚烫的鲜血大颗大颗落在眉间,犬妖的血如刀一般,切割出新生的双目。
眼前模糊的阴影轮廓一点一滴变得清晰,忽然之间前所未有的天清地朗,她看清了这一生所见第一双眼。
梦醒来时,晨曦幽幽,肃霜按紧眉间宝石,心跳如擂。
有星星点点的火在四肢百骸里闪烁,文火慢烤,许久不灭。
是因为见到相似的眼睛,所以心不能静,缠绕了百年的旧梦再度频繁降临。
肃霜坐了许久才起身穿鞋。
快卯时了,得赶紧去慎言院,这座黑线仙祠布局十分诡异,侍者们日常居住的慎思院建在最南边,干活的慎言院却建在最北边,仙祠内不给腾云,光赶路就得走好久,她可不想刚来就误了差事。
说起差事,她做了两天搓线侍者,总算搞明白黑线是个什么东西了。
如果说红线是牵起缘分,那黑线便更像是做个了断,譬如甲乙相互折磨祸害,一旦拴上黑线,便有一人要死于另一人手下,就此终结孽缘。而最奇异处在于,黑线可以同时串起很多人,更可以孤悬一人,那意味着世间多半会有一场灾祸。
所谓搓线侍者,一如字面,就是每天搓一百根黑线。
这差事实在无聊得紧,好在不怎么辛苦,肃霜手脚快,一上午就搓完一百根,无所事事地听侍者们说些天界小道八卦,什么上代天帝口碑差啦,什么某某帝君跟某某帝君合不来啦……
她听得打瞌睡,正想趴下眯一会儿,忽听殿外狂风大作,雍和元君的声音自天顶传来。
“今日未时末,黑线仙祠内所有侍者都来正殿,随我去一趟轩辕丘玉清园。”
这位传说中的灾祸之神似乎心情不好,语气冰冷。
“哼!居然敢觊觎帝座!他算什么东西!被一群捧臭脚的废物捧了这么些年,真以为自己能当天帝?!本元君今日就要当着全天界的面,骂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虫!你们都跟着,好好听本元君怎么骂他!把本元君骂他的话往外面传!使劲传!”
不知原委的侍者们不由议论纷纷:“轩辕丘玉清园,那是天帝的花园啊……”
天帝还在的时候,玉清园只有得到天帝允许才能进去,雍和元君说要带所有侍者去玉清园,难道有谁擅自开启了本该封印的花园?
这样一想,她骂的是谁,似乎并不难猜,现今天界小半事务都被源明帝君把持,开启个玉清园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元君竟然要去骂源明帝君,这等好戏,侍者们怎能错过!
到了未时末,雍和元君果然领着仙祠侍者们,一路浩浩荡荡往轩辕丘腾云而去。
她平日慈和的脸此时显得凶神恶煞,甚至把冕服都穿上了,裙摆用银线绣着雍和兽相,两只血红眼,令人不寒而栗。
盒盖团在肃霜肩膀上,声若蚊呐:“看架势她是要去找麻烦,到时候咱们躲远点。”
在天界待了许多日子,盒盖深谙低调之道。
它忽又想起什么,严厉警告:“也不许你再靠近那个少司寇!”
那天它真是差点被仙丹吓死,突然冲过去握人家脸!那是谁?是刑狱司的凶神!是一个眼神丢过来能砸死它的那个少司寇!它还以为脑袋要搬家!
肃霜嗓子里像藏了糖:“可他长得太俊,我一见就忘情。”
“你忘情个屁!你不是说之前他把你当球玩,你迟早也要把他当球玩吗?”
肃霜娇羞地笑:“我把他捧在掌心轻轻玩。”
盒盖气得胸口生疼,熊熊怒火下,它突然一个激灵——仙丹这情况,莫不是所谓的春心萌动?平心而论,那少司寇确然生得极好,考虑到仙丹眼睛一直有点瞎,被他晃花了眼倒也不是不可能。
盒盖苦口婆心:“你就是觉得人家好看,想春风一度是不是?你就不能看看别的神君?找那些温润如玉的,一看就温柔老实的不行?那个少司寇不合适,一言不合把你剁碎怎么办?”
肃霜幽幽一叹:“盒盖盖,听过那句凡人诗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盒盖简直气炸,咻一声蹦下地,拔腿便跑。
盒盖还是那么不经逗,算了,让它消消火气,不然又要被骂得狗血淋头。
肃霜闲闲在玉清园里游荡,以前灵雨给她念书的时候提过玉清园,据说这天帝的花园四季景致都有,还有一大片云池,里面养着天上地下最后一条何罗鱼。
那时候的吉灯会想很多,父亲有了新的孩子,自己迟早要被赶出幽篁谷,母亲也不大愿意收留,她该往哪里去?可能会像何罗鱼一样被养在天宫里,再活个千百年便郁郁而终。
或许就因为做吉灯时孱弱而多虑,所以肃霜才要恣意放纵些,像是为自己弥补什么。
只是肃霜也有太多弥补不了的遗憾。
她的生命断裂出两个截然不同的形状,说不得哪个更好,似乎哪个都没什么趣味。
正殿前喧嚣起伏,雍和元君正痛骂源明帝君摆架子,到现在都不出来,有许多神族附和,也有许多神族劝慰,闹哄哄地。
肃霜换了个方向,避开纷争,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云池畔。
此处春景妍丽,辛夷玉兰争相吐艳,花下坐着一位着玄黑氅衣的年轻神君,一手支着下颌,另一手食指翘起,上面顶着一张请柬,滴溜溜地转。
又是那双与犬妖相似的眼,单薄的眼皮,睫毛顺着眼尾像一道细细墨线划上去。
星星点点的火在胸膛里余烬尚存,顺着血脉,从头到指尖,从心到脚底,烧得肃霜微微发颤,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烧化,漏出一个空洞,里面传出叫嚣声。
它说:去啊,有什么大不了?
肃霜摘下左耳上辛夷花形状的坠子,扬手便丢了出去。
祝玄头也没抬,伸手一捞,辛夷花耳坠被他夹在指间。
风声从头顶飘落,他还是没抬头,晃了下胳膊,打算将骚扰者直接丢出玉清园。
指尖探出,什么都没抓住,反倒痒丝丝地,有几绺头发似触非触。
动作这么快?
祝玄终于动了,懒洋洋地抬高眼皮,只见花树里探出个神女,身穿玄白双色交织的仙祠侍者衣,半个身体俯在枝干上,青丝如瀑,秋波慢转。
“那是我的耳坠。”
肃霜悄声细语。
那双相似的眼睛里落满她的倒影。
像是得到莫名的补偿,肃霜忽觉愉悦,笑吟吟地盯住不放。
发尾与他手上辛夷花坠的银链缠在一处,她试探着伸出手,轻轻在他手指上触了一瞬,细软的手指很快便藤蔓般缠上去,勾住辛夷花坠,极小力地拽了拽。
“少司寇,”肃霜把这三个字念得软绵绵,“好巧啊,又见到你了。”
掌心似贴非贴,辛夷花坠夹在中间,冰凉的。她用指尖轻滚花坠上的银链,在他指缝里滚。
“不记得我了?”肃霜闲聊似的,“上次是我不对,少司寇容姿绝美,轩然若霞举,我一见之下不由得失了分寸,今日有缘再遇,我给少司寇赔个不是,别生我的气。”
眼睛的主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她手指上的小动作只让他的睫毛颤了一下。
肃霜把下巴枕在胳膊上,柔声道:“这里好安静啊,你也喜欢安静的地方?我是为了云池而来,对了,少司寇知不知道,云池里养了什么?”
等了半日,他还是不说话不动,肃霜便叹了口气。
今天怎么变成木头做的了?
她用手指绕住银链,打算抽回耳坠,下一刻他却突然动了。
修长的手指握住她的手腕,肃霜只觉身体被飞快拉下花树,肩上被一托,膝后被一撞,不由自主便跌坐在他身前。
手腕被抬起,祝玄缓慢地将她握紧的手指一根根拉开,把缠在上面的银链取下。
“养了何罗鱼。”
他低沉的嗓音像是会拉扯发丝,撞得额头微微发麻。
辛夷花坠又被他夹在指间,放在眼前细细地看,一面补充:“死在五千年前。”
他语气平静,甚至还掺了几分笑意,肃霜后背却没来由地窜起一股寒气。
祝玄将银链上纠缠的几根断发挑出,这才抬眼望向她,目光从她唇边的梨涡游曳至纤细脖子旁松散的青丝,他眼神里渗人的寒意不知去了哪里,好像突然变得温柔多情起来。
“不要动。”他吩咐。
肃霜看着他姿态优雅地捻起辛夷花坠,似是要亲自帮她戴回来,她倏地起身,闪电也没她快,眨眼便溜得连衣角也摸不着。
“我的耳坠,送你了。”和风送来她的余音袅袅。
……逃命的本事倒是厉害。
祝玄看了看留在掌心的辛夷花坠,反手收进袖中。
肃霜溜回正殿时,只觉莫名愉悦,好像长久以来的某种遗憾得到缓释;还有点刺激,像是刚从暴躁凶兽头上摸了一把毛后全身而退。
很愉快,接下来找盒盖盖玩,继续愉快。
肃霜四处张望,却没见着盒盖,不是这么生气吧?
她正要找,不想玉清园正门处忽然涌进许多神官侍从,更有神兵开道,女仙执伞,十分威武气派。
“源明帝君到——”侍从的唱喏声响彻整座玉清园。
身着朱紫华服的高大身影款款而来,四周神族有立即上前行礼的,有发出不屑冷哼的,更多的则是站在原处静静张望。
肃霜瞄了一眼传说中的源明帝君,他长身玉立,气度极不凡,端立众神中,还真有几分鹤立鸡群之感。
“劳诸位久候,源明请罪。”他的声音亦是儒雅醇厚。
肃霜忽觉一阵恍惚。
好熟悉的声音,她听过同样的声音,却语气阴冷,指示神兵们来抓她,生死不论。
有蟜氏?可成饶不是已经和母亲一起殒灭在大劫中了?
肃霜不免朝源明帝君多看了好几眼。
“源明帝君是不是也轩轩然若霞举?”少司寇的声音突然近在咫尺,似羽毛轻刮耳廓。
肃霜急忙转头,冷不防头顶被五根手指掐住,把她固定在原处,手指力道不大,却潜藏令人胆寒的危险意味。
她非但不怕,声音反倒像烧化的糖一样软下去:“少司寇拿了我的耳坠,是来送回礼?”
祝玄恍若不闻,一手捏着她,一手张开,唤出一道符,问道:“叫什么?”
“我叫肃霜,有一首凡人歌不知道少司寇有没有听过,里面有句词就是九月肃霜……”
“年纪?”
“我今年一千岁,虽然我年纪不大,可是我的心很大,少司寇,我……”
“何处办差?”
“我是黑线仙祠的搓线侍者……少司寇你这是要把我召进刑狱司么?”
“血脉种族?”
他要干嘛?挖祖宗八代?肃霜摸不透这位少司寇的路数。
祝玄俯首在她肩上嗅了嗅,“哦”了一声:“书精。”
他随意在符上画了几道,往她背上一拍:“无故骚扰刑狱司少司寇,干扰公事,黑线仙祠搓线侍者肃霜,禁言五日,以儆效尤。”
捏住脑壳的手指飞快撤离,肃霜终于得以回头,却只见到少司寇远去的背影。
她想叫住他,一张嘴却发现出不了声——禁言五日?
“我的回礼,送你了。”少司寇余音袅袅。
她干什么了要被禁言五日?就是跟他友好地说了两句话,礼貌又不失亲昵地摸了摸手,还送了一颗很喜欢的辛夷花耳坠而已嘛!
被刑狱司下了惩罚术的神族,头顶都有雷云笼罩,罪行轻重不同,雷云大小也不同,没一会儿,肃霜头顶便凝起茶杯大小的一团黑云,天雷如金线似的细,嘤嘤嗡嗡地劈在头皮上,又麻又痒。
她连施好几个术,怎样也解不了禁言,终于懊丧地一巴掌拍在脑门上。
大意了,还以为薅凶兽毛后全身而退,结果凶兽回头就用尾巴抽她一下子。
吸取教训吸取教训,少司寇不能随便碰手,那下回她试试胳膊。
眼看玉清园内神来神往,很多视线都朝头顶的小雷云瞥来,肃霜赶紧往僻静处躲。
早知道她就不穿黑线仙祠的侍者衣了,麻烦得很。
好在源明帝君见客人们来得差不多,便举起酒杯,霎时间诸神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朗声道:“承蒙诸位同僚爱惜,共赴此宴。轩辕丘玉清园乃天帝花园,源明本不该僭越……”
雍和元君冰冷的声音骤然打断他:“你已经僭越了!我告诉你,天帝之位怎样也轮不到你!少做你的青天白日梦!”
四周“嗡”一声炸开,源明帝君不动声色,他身侧的文象神君怒道:“雍和!你连帝君今日宴请的真正缘故都不知道!竟敢这样胡言乱语!”
“不就是捏造出一个天帝的宝珠?”雍和元君冷笑,“你们这些捧臭脚的胡诌几句,就想推他上帝座?可笑!用你们芝麻大的脑仁好好想想也晓得多荒唐!真以为整个天界随你们摆布了?”
源明帝君止住文象,温言道:“雍和元君说笑了,天之道悬于万物众生,天帝应天之道而生,源明何德何能,岂敢觊觎帝座?此事怪我,宝珠一事离奇而重大,请柬内无法详说。”
他摊开手掌,掌心内赫然一粒浑圆宝珠,其色如墨,内里隐有金光闪烁。
“此珠是文象神君在天河畔钓鱼时偶然得之,以神力灌注其中,珠上便会浮现文字。”
源明帝君将神力灌入宝珠,果然上面很快悬起数枚金字,然而光彩黯淡,唯有一个“羲”字金光璀璨。
“上上代天帝与帝后伉俪情深,天帝忙碌,不能时时与妻儿团聚,遂将他们的名封入宝珠,思念时灌注神力,便如亲眼所见。”
终于有神族反应过来,指着那“羲”字惊道:“莫非是重羲太子仍在世?”
说起重羲太子,多数仙神对他印象并不深,只记得他年纪还很小时便做了太子,但后来不知何事惹得上上代天帝对其十分不喜,没几年天界又有了大劫,传闻中这位太子是殒灭在第一次大劫里。
源明帝君颔首叹道:“正是重羲太子。都说他已殒灭大劫中,不过帝后极宠爱重羲,既然宝珠上能现出他的名,或许当年帝后另有安排,留下了天帝血脉。”
诸神不由惊喜万分。
上上代天帝在大劫中殒灭后,因子嗣都还太年幼,继任者便选了他唯一的兄弟,而这继任者把剩下的帝子帝女都在大劫里祸害完了,这才导致天界万年来始终没有新天帝。
既然有帝子现世,对天界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消息。
“他在何处?”有性急的神族们连声问。
源明帝君不免怅然:“这便是我设宴的目的,宝珠似乎并不能让我见到这位重羲太子,我也不知他身在何处,天界能者众多,若能早日寻到他,天帝之位便不用再悬空了。”
四周又“嗡”一声炸开,喧嚣声浪中,雍和元君的声音分外冷淡:“重羲任性暴虐,小小年纪就恶名在外,吉光一族的少君是不是命丧他手?当年此事虽被帝后压下,知情者可并不少!你们要这种货色当天帝?”
肃霜正看热闹,不防突然扯上自己的陈年旧事,不由滋味复杂。
吉灯少君身体羸弱,更兼满面瘴气斑,几乎没见过外人,加上父母都竭力避免在外提她,她在天界就是个透明的,想不到过去万年,还能听到这些旧事。
那边厢,源明帝君终于露出怒色:“雍和元君是为着看不惯我,不惜放逐整个天界?”
雍和元君冷道:“我看是你想放逐整个天界!推那个重羲上帝座?他真成了天帝,这天上地下迟早被祸害一空!何况谁知道宝珠是真是假?文象素来最会捧你臭脚,钓鱼钓出宝珠?是他自己捏的吧!”
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道洪亮的声音:“二位神尊,宝珠应当是真的,来历却未必如此。”
众神急急回身,便见祝玄背着手从容走来,身后跟着十几个凶神恶煞的秋官。
是刑狱司的少司寇!看样子,刑狱司今日也要找源明帝君的麻烦?
祝玄走到近前,却不说话,只弯腰往矮案旁一坐,神态倨傲。
他身后的秋官之一上前一步,甫一开口,正是刚才打断争吵的那个,声音洪亮有力。
“两百年前涂河龙王遭遇灭门惨事,本该由刑狱司彻查,不过源明帝君说与龙王交情匪浅,想亲自调查,少司寇便都交给他了。帝君,少司寇让属下问您一句:涂河龙王身故,藏宝库里丢了什么东西,您知道吗?”
源明帝君涵养极好,刑狱司这正主不说话却派下官传话的傲慢行径,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反倒露出极惭愧的神色。
“此事我还未查明,惭愧,实在是公事繁忙……”
话没说完,祝玄便“呵”地一笑。
那秋官又道:“少司寇说了,帝君要务缠身,两百年查不清也是有的,好在他比较闲。来,把神官带过来。”
不出片刻,便有个颤巍巍的老神官走来,那秋官从他手里接过一本厚厚的蓝皮册子。
册子被翻开,停在其中一页上,秋官高高举起亮给众神看。
那一页画着一枚宝珠,旁边写着“畅思珠”三字,并有某年某月某时收于库房三楼某柜的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