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九月肃霜为吾名
亥时上下,阴了一整天的涂河终于下起鹅毛大雪。
寒风呼啸,大地渐白,天是风雪天,涂河龙王的河神洞府里,喜宴却办得热闹。
今日涂河龙王的三龙子娶新妇,老龙王收拾起平日里的吝啬,筵席流水般摆了无数,河神洞府从一大早闹哄哄到现在才酒阑客散,龙王正撤开洞府结界,恭送来宾。
洞府结界一撤,外间的风雪便灌进来,偶有几片雪花溜进没关严的窗缝,很快便打湿了宝螺八宝架上的一只锦盒。
肃霜对此一无所觉,正一如既往窝在锦盒里睡大觉。
她做着一个美梦。
梦里的她有了来去自如的身体与清澈明亮的眼睛,天地间再无什么可以约束她,她从天上逛到地下,从地下逛回天上,恣意潇洒地过着自己愉快的小日子。
可惜很快便有一阵嘟嘟囔囔声打断了美梦,盒盖又开始它的每日例行抱怨:“成亲就成亲,送客就送客,撤什么结界!好冷好冷!连库房窗户都关不严,真不像样!”
肃霜无奈地打个呵欠,懒洋洋地开口:“盒盖盖,你一个锦盒知道什么冷?”
“我就不能想象一下?”盒盖恼火,“都说了别叫我盒盖!难听死了!我以前可是……”
“以前怎么样不重要,现在就是个兔毛锦盒。”
“那你又有多好?还不是一团死药渣!”
肃霜亲切提醒:“是夺天地之造化、惊天地泣鬼神的仙丹,没有我这枚仙丹的日夜熏陶,盒盖盖也只能是寻常的锦盒。”
盒盖有事没事就吹嘘以前当大妖时的风光,她要是有耳朵,里面老茧多半有三寸厚。
据说盒盖曾经风光无限,雄霸一方,可惜惨死在仇家手上——肃霜才不信它以前多厉害,它连声音都是软唧唧的好像没长大一样,哪个风光的大妖能死后连身体都没留下,就剩几根兔毛,还惨兮兮地被织进锦盒?要是没有盒里仙丹的滋养,它早就魂飞魄散了。
不过话说回来,肃霜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唉,一颗仙丹,一只锦盒,奇迹般成了精,却没有能动的肉身,被困在涂河龙王的藏宝库房里哪儿都去不了,倒还是斗嘴扯皮才能打发无聊。
盒盖果然上道地跟她扯起皮来:“我没肉身,你就有了?我一个锦盒放哪儿都没事,丹药只有被吞的命!”
肃霜语气娇滴滴地:“谁会舍得吞我这么漂亮的仙丹丹?”
盒盖吓唬她:“老龙王藏宝库里这么多宝贝,你知道多少仙神妖怪眼馋?说不定马上就有贼子摸进来把你吞了!”
要不怎么有句话叫“祸从口出”呢?话音刚落,只听“咣当”一声巨响,却是狂风把珊瑚窗吹倒了半扇,河神洞府内突然惨叫惊呼声不断。
盒盖吓了一跳:“新婚夫妇打起来了?”
肃霜凝神听了片刻,惨叫声中夹杂着凄厉的高呼,痛数涂河龙王暴虐成性,涂河附近的妖族和零散仙神们无法容身之类。
她轻道:“好像是仇家寻仇。”
奇怪,老龙王就小气吝啬了些,暴虐成性应当谈不上吧?
果然没一会儿动静就变了,肃霜道:“不对,有谁朝藏宝库这里来了。”
盒盖倒抽一口气:“冲着仙丹来的?!”
涂河龙王藏宝库房里藏品众多,但成精的只有她们两个,在盒盖心里,仙丹才是藏品中最贵重的一个,仙丹要是真嗝屁,它也得跟着完蛋!
肃霜大惊:“我知道我是一颗美貌绝伦的仙丹,但我都没出过门!”
都什么时候了!盒盖真想把她的破嘴给撕烂。
很快有脚步声凌乱而至,一路沿着台阶向上,终于到库房三楼时,又力竭摔在地上。
盒盖吞了口不存在的唾沫,便见一个血肉模糊的身体掐着地砖缝朝八宝架这里爬。
肃霜声若蚊呐:“是谁?”
仙丹是个睁眼瞎,近的远的都看不见,盒盖只能低声告诉她:“是涂河龙王的小女儿。”
前几天这位龙女还来藏宝库玩耍过,娇俏明媚,天真可爱,可她现在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娟秀的脸上血痕凌乱,和着大团大团的泪水滚落下来。
“爹爹……阿娘……”她吃力地朝前爬,细碎哽咽着。
眼看她越爬越近,血淋淋的手捧起锦盒,盒盖的心情终于从酸楚怜悯变成了恐惧——这是打算吞服仙丹?!
完蛋!要嗝屁!它万念俱灰地闭紧不存在的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有寒光呼啸而至,剩下的半扇珊瑚窗被劈了个粉碎,神血在墙面上溅开成花,龙女的身躯散落在地。
数道身影自破碎的窗户翻了进来,看身形像是几位神君,然而不知加持了什么仙法,既看不出模样,也分辨不出神力。
八宝架前一地血腥凌乱,他们竟不来看一眼,好似早有目的,直奔库房东角而去。
仙神殒命后,神躯自会化为清气散溢,片刻工夫,龙女尸体已散了小半,东边角落里也传来声音:“找到了,撤。”
像来时一样迅捷,数道身影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库房重新陷入死寂,盒盖大气也不敢出,确认那帮凶神真的走了,它才颤颤巍巍地开口:“吓死我了!我还抖着……咦?我怎么会抖?”
它使劲蹦跶一下,“砰”一声再落回来——有声音!有重量!
它倏地尖叫一声,跌跌撞撞跳上书案,一头把上面的铜镜撞翻过去。
铜镜里赫然映出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红眼睛,圆滚滚,粉白粉白的,谁见了这憨态可掬的模样都想来薅一下耳朵。
盒盖又一次尖叫起来:“为什么是兔子!人身呢?我那风华绝代的人身呢?!”
书案旁突然传来撕纸声,盒盖惊得一蹦三尺高,却见灯下窝着个神女,软而薄的金色长裙裹着她纤瘦的身体,一头长发如墨般倾泻在背后,正背对着自己不知捣鼓什么,撕纸声不绝。
“……死药渣?”盒盖声音发颤。
“是肃霜。”
金衣神女亲切提醒,一转身,用白纸拼凑的拙劣五官就噼里啪啦散了一地,露出一张雪白白光溜溜的脸,恍若刚剥了壳的鸡蛋,连根眉毛都没长出来。
她重新在脸上贴白纸,妄图拼凑五官,粗制滥造的眼睛骤然浮现,还没眨两下又变回白纸掉下去。
“我的脸我的脸!”肃霜哀叫,“我听说以前有个叫混沌的神,也是生来就没五官七窍,他的好友便替他凿了七窍——盒盖盖,我们是好友吧?”
谁跟她是好友!
盒盖一头撞向她下巴:“混沌就是被凿了七窍才一命呜呼!你清醒点!”
突然发生这么多事,盒盖难抑激动:“涂河龙王得罪了谁?刚才那些可不是妖族!更不是普通小仙神!这可是灭门!那些凶神拿走啥了?我俩怎么突然就有肉身了?”
“问得好,不知道。”
肃霜用毛笔蘸了墨水画眼睛:“不过我知道他们拿了什么,三楼东边好多架子都是空的,就抽屉里放了颗宝珠,很少见龙王去玩赏。”
盒盖奇道:“是上上代天帝发冠上嵌的宝珠?也没什么稀奇呀……”
肃霜又凭着手感画鼻子:“有什么稀奇只有夺宝的家伙知道。盒盖盖你等会儿,等我画完脸,我们先离开这里。”
盒盖飞身而起,对着她那张墨迹乱飞不知所云的脸就是一脚:“画个屁!你是要吓死谁?快擦掉!”
肃霜揪住它毛茸茸的身体,低头就擦:“我的脸我的脸呜呜呜嘤嘤嘤……”
盒盖咬牙切齿:“再不放开,你的脸永远就这么秃着!我才不会把补救法子告诉你!”
肃霜立即毕恭毕敬把它捧在掌心:“兔上神请说,我洗耳恭听。”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天底下石头书画一类死物成精者总是有的,虽然没见过丹药成精,不过丹药也算是死物,既然能得肉身,那便有死物成精的修行路可走,只要法子用对,随着修为提升,残缺的东西终究能补全。
“听说之前有好多天界帝君都跑下界来了,不如到处找找,说不定能遇到好心的指导修行,正好我也想看看害死我的仇家还在不在。”盒盖侃侃而谈。
“好好好,你带路。”肃霜起身,“就这么定了。”
话音刚落,河神洞府内又起喧嚣,数道璀璨清光划破夜空,沿四方走了一圈,便汇聚在中心,漫溢出蛛网般密密麻麻的须,将整个洞府笼罩其中。
天顶传来一个声音,低沉而淡漠:“甲乙丙丁四部去东南西北四院,剩下的地方每部留一个随我来。”
是天界刑狱司的秋官们!怎么来得这么快?那可是比凶神还凶神的存在!
盒盖兔毛都炸了:“快躲起来!快快快!变回仙丹!”
它就地一滚变回锦盒,将金灿灿的仙丹吞回盒中,严厉告诫:“不许出声!不然这回真要嗝屁!”
肃霜悄声细语:“盒盖盖,你真可靠。”
你可快闭嘴吧!盒盖气结于胸。
秋官们的声音在寂静夜中分外刺耳:“少司寇,这里有痕迹。”
那低沉的声音说道:“是藏宝库房,进去看看。”
耀眼的清光在库房内铺开,四下里登时雪亮,少司寇踏着不紧不慢的步伐,顺着龙女的血迹一路上了三楼。
他看上去年岁不大,却有股矜贵的气势,窄袖玄黑长衣衬着他高挑的身量,松柏般笔直挺拔,然而他目光冷锐,似有凛冽杀意潜伏,令人不由自主地畏惧。
少司寇沿着血迹一路走到宝螺八宝架前,视线在架上一扫,开口道:“殒命前一路爬到这里停下,架子上有她要的东西。找一下库房里少了什么藏品,三楼的东西全带走,八宝架上的分开单独装。”
全带走?那多半活不成了,落到刑狱司,还不得每样东西扒皮拆骨地查?
盒盖竭力抑制住恐惧的颤抖,忽见那少司寇面上露出一丝疲色,抬手揉了揉眉间,它悄悄出了口气,正想寻个空隙躲去别处,少司寇却出乎意料地敏锐,目光如电一般扫过来。
肃霜耳内只听见盒盖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像是马上要炸了——莫非又到了什么生死存亡的时刻?
锦盒突然被打开,内里是一尊玲珑玉座,四方各雕朱雀玄武青龙白虎,正中悬浮一枚裹着金箔衣约莫鸡卵大小的仙丹。
清光倾泻而下,肃霜竭力睁大眼,望见一团模糊阴影杵在近前,身体被几根手指捏起,放在陌生的掌心滴溜溜转了一圈。
“好胖的仙丹。”
他一说话,周围仿佛便起了一阵细微震颤,送到肃霜脑门儿上。
因觉他俯首过来,肃霜的心也快炸了,难不成真是死期?
带着甜香的柔风拂过头顶,少司寇低头在仙丹上轻轻嗅了嗅,旋即抛球似的将丹药高高抛起,再轻轻接住,一阵天旋地转,肃霜被他顶在指尖转得犹如陀螺。
“带走。”少司寇转身下楼。
*
对一颗仙丹来说,最可怕的事是什么?
是被吃掉。
对一个瞎了眼的仙丹精来说,最可怕的事是什么?
是明知道可能被吃,却上天无门,下地无路,还看不见始作俑者。
此时此刻的肃霜就面临着这般厄运,少司寇独独捏着她上了自己的车,把仙丹放在掌心转,时不时还弹高,“咚”一下撞在车顶再弹回来。
情况很糟糕,盒盖被丢去了秋官的车里,不知吉凶,她自己更是前途渺茫。
“咚”一声,仙丹又被弹向车顶,肃霜头晕眼花,肚子里不知把这个少司寇骂了多少遍。
天渐渐亮起来,刑狱司的车队过了南天门,在天界云海里飞得不快不慢。
前方突然响起天马的嘶鸣声,车辇缓缓停下,少司寇撩开纱帘,朝外瞥了一眼:“何事?”
拦路的神官们躬身行礼:“少司寇,源明帝君得知涂河龙王的灭门惨事,震怒异常,言道要亲自侦查此事。”
少司寇笑了笑:“看来刑狱司以后由源明帝君统率了?”
神官们颇惶恐:“少司寇说笑,涂河龙王一向与帝君交好,帝君是太过痛惜,并没有干涉刑狱司的意思。帝君交代过,此事少司寇若不答应,他绝不强求,改日定登门致歉。”
少司寇语气冷淡:“我可不敢受帝君之歉。”
他指尖弹出一粒清光,在半空发出竹哨般的声响,秋官们像是早有了准备,立即将车上的龙王藏品丢在云海上。
“劳烦诸位自己搬了,”他慢悠悠放下纱帘,“源明帝君向来事务繁忙,却还这么有情有心,实在难得。如今这天帝之位迟迟不定,帝君何不一试?为天上地下万千众生谋福,帝君一定义不容辞吧?”
这说的是什么话!神官们本欲辩解,可先前慢吞吞的刑狱司车队突然变得无比迅捷,眨眼便消失在云海,留下他们望着堆在云海中的一大堆藏品束手无策。
“不就是个少司寇……”几个年轻神官嘀嘀咕咕地抱怨起来。
另一位老神官急忙摇头:“快停住!那可是有名的疯犬!”
刑狱司至今没有大司寇,却有两个少司寇,一名祝玄,一名季疆,不光是一对兄弟,还是闻名天界的两头疯犬。
方才那位祝玄神君,名声大振于两百年前下界妖乱,当年有神女在下界为妖所擒,踪迹全无,是祝玄神君用极残忍的手段血洗了阳山虎妖一脉后将她救回,那神女至今见着他还会吓得发抖。
至于季疆神君,那烂事更是罄竹难书,不堪入目。
“两个少司寇可是身份高贵异常,帝君轻易得罪不起。”老神官叹了口气,“罢了,我去找几辆车,你们在这里守着。”
神官们的对话一丝不漏地在车辇里回旋,少司寇用指尖在面前半透明的法螺上一戳,法螺化作青烟散开,对话声便停了。
“呵,疯犬。”他笑了一声,不像是生气,倒有些讥诮与轻蔑。
他闲不住的手指在车璧上叩弹了一会儿,随后又窸窸窣窣地,一阵甜香溢出来,闻着像是桂花蜜金糖。
沉重的身体倒在软垫里,肃霜被砸得脑壳嗡嗡响——他居然没把仙丹给出去!他是要干嘛?
少司寇从软垫底下摸出仙丹,停了一瞬:“啊,忘了这个。”
圆滚滚金灿灿的胖仙丹又被他托在掌心滴溜溜转起来,肃霜认命地闭上眼,等待下一个“咚”。
最后“咚”没有来,少司寇只把仙丹放在鼻前轻嗅,好似在琢磨能不能吃。
不能吃!仙丹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仙丹!
生死存亡的煎熬终于到了末尾,车辇又一次停下,肃霜听见有秋官问:“少司寇,您手里拿的什么?”
“涂河龙王藏宝库里的一颗仙丹。”
那秋官惊叹:“好圆胖的仙丹!能被龙王收藏,一定是至宝!”
“至宝?”少司寇想了想,扬手将仙丹丢给秋官,“拿去装好,以后可以当贺礼。”
*
夤夜时分,肃霜无声无息地飘出了刑狱司库房。
今日这番惊吓她记下了,那个混账少司寇,把她当球玩!等着,等她以后厉害了,就把他揉成团,也当球玩!
不过现在不是说气话的时候,得先去那什么源明帝君的地盘找盒盖。
然而这件事对双目不便的肃霜来说太过困难,她一路灵敏地躲闪各种可疑阴影,飘了大半天,不承想却飘进了云海。
据说要去下界,一般是走南天门,而最快的法子是直接下云海。
肃霜头一回晓得,云海下面又是狂雷又是冰风。
她一路躲闪得狼狈不堪,终于突破这层狂雷冰风境时,累得差点晕过去,直直从天上往下栽。
“轰”一声巨响,她不知砸中了什么,碎石噼里啪啦掉身上,竟不怎么疼。
居然有惊无险地回了下界,肃霜摸了摸手脚,松了口气:“还活着,没摔碎。”
对面骤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你是没碎,老朽的仙草却被你砸碎了!”
肃霜急急起身,眼前有一团模糊人形阴影,飘得高高的,一手指着她,好像特别生气的样子。
“老朽在这洞窟里花了三百年才养出三株洞冥草,你看看!全死了!”老神仙越说越气,“你要怎么赔老朽这么多年的心血?”
肃霜吸了吸鼻子,捂住脸嘤嘤哭起来:“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没有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凄凉无助的仙丹丹……”
“仙丹……丹?”
肃霜只觉阴影凑近了看自己,她嘤得更厉害:“对,我、我姓仙,名丹丹……老神尊,我不是故意的……”
一语未了,却听他唤道:“吉灯少君?”
娇滴滴的哭声一下停了,肃霜缓缓放下捂脸的袖子。
沉睡一万余年,神魂醒来后被困藏宝库八百年,许久不曾听闻“吉灯少君”四字,真是久违了。
她低声问:“您是?”
“老朽名叫延维,”老神仙的语气里有一丝厚重的欣慰,“少君,你果然命不该绝!”
延维……延维帝君?那可是天界极有名的帝君,由他炼制的仙丹就连天帝也一丸难求。
肃霜瞬间明白,为何他能认出她来。
自沉睡中醒来,发现自己莫名其妙成了一粒仙丹,这些年她不知翻过来倒过去琢磨过多少遍缘故。
当年吉灯的丧命之地,应当是某位仙神的炼丹境。那是一场以山为炉的炼丹,更是一场夺天地之造化般的巧合,濒死的吉灯在炉中被炼制,神魂融入仙丹,才令丹成;而仙丹又反过来滋养神魂,沉睡一万多年后,吉灯才得以重见天日。
以山为炉,这般大手笔的仙神本就凤毛麟角,何况炼制出的仙丹又如此神乎其神,这一切若是出自延维帝君之手,便说得通了。
肃霜淡道:“原来您是延维帝君。”
“老朽早已不是帝君了,”延维苦笑,“当日铸下大错,何来颜面自称帝君?”
延维帝君炼丹一向极精细,偏偏那日不知何故心浮气躁,放着丹炉没管,直到丹成,才发现酿成大祸。
“老朽察觉到少君神魂尚存,便去了一趟众生幻海,以七成神力换得与少君再遇的缘分。”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看来今日此时,便是缘分到了。”
肃霜缓缓道:“您留在下界,是因为这个缘故?花费七成神力……其实您不必,不值得。”
“是,但也不只因为这个。”
延维叹了一声:“这是老朽犯下的错,若不为过错付出代价,老朽的道之心怎能通畅?老朽本该将仙丹留在身边,可那时天界忽生大劫,乱象丛生,老朽心忧下界,这才舍去神力换来缘分,将少君托付给涂河龙王。”
他目中忽有泪光莹然:“方才鸦雀来报,老龙王已惨遭灭门……”
仙丹在天界是消耗品,再怎样珍贵的丹药,也没有存放不动的,只有涂河龙王会将延维的仙丹悉心护养这么久,因延维曾骗他说仙丹是至宝,将来可帮他化解劫数,想不到一万多年过去,他竟真有了劫数。
是啊,灭门之灾,延维的仙丹可以挡劫,于是龙王的小女儿才会爬来藏宝库,是龙王将活路和希望留给了她。
肃霜静了片刻,许是因为终于得见知晓当年事的故人,心底像是有一扇尘封多年的门轻轻打开,她问:“延维帝君,后来都发生了什么事?”
问得含糊,延维却一下便明白她是想问自己父母的事。
他犹豫了一下,抬眼望向肃霜,她如今虽没有五官,见不到神情,可身体仪态异常平静,甚至有些许压抑。
延维想了想:“太子任性妄为,惹得天帝大怒,本欲废黜太子之位,是帝后苦苦哀求,才令太子两千年不许出天宫。”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斟酌道:“老朽最初并未发觉少君神魂尚存于仙丹,外界皆传闻少君已身故,老朽本想将仙丹交由你父母,也算给他们一个交代与念想,只是……”
对面的少君发出个意味不明的轻笑:“他们都没要吧?”
延维讶异她的冷静,终于还是和盘托出实情:“老朽拜访吉光帝君时,他已为少君身故大病多日,见到仙丹更是泪如泉涌,言到不忍见,老朽便去寻了少君的母亲,她也说无颜面对少君,后来……后来成饶神君大婚当日,夫人闯进去,说要替少君偿命,也就在那天,大劫突然降临,不光是他二位,那一天殒灭了无数仙神,吉光一族和幽昌一族都……”
尽数殒灭。
延维默默看着肃霜,她毫无反应,连先前那点儿压抑的平静都消失了。
“老朽后来发觉少君神魂融入仙丹,实乃意外之喜,可惜少君父母未能得知……”
肃霜不等他说完,起身行礼道:“多谢帝君,我告辞了。”
“少君要去哪里?”
“我得找到盒盖。”
她给延维说盒盖的事,那是一只以为自己特别聪明其实有些糊涂、看似粗暴实则更粗暴的小兔兔。仙丹跟锦盒在涂河龙王的藏宝库房里待了一百年,日日相伴,天天斗嘴,为彼此打发无聊。
延维皱眉道:“这兔子……好生奇怪。”
当然奇怪,一只妖被仙丹滋养成了锦盒仙兔,要说奇怪,神魂融入仙丹还成了精才最奇怪。
肃霜笑了笑,却听延维又道:“依老朽看,盒盖依托仙丹才得复苏,它与你的联系比你想得要深,你感觉不到它,它却多半能感觉到你在何处,说不定它过几天就自己找过来了,何况——”
他正了神色:“少君,你初得身体,神力不稳,可愿随老朽修行?”
“我留下,对您的道之心并无益处。”肃霜声音很轻,“我能依附仙丹重活一场,已是造化,即便当年的吉灯没有落入您的炼丹境,只怕也活不了多久,您不用自责。”
延维以七成神力换来再见一面的缘分,已是圆满,旧缘里再生出师徒的新缘,于他便是负累,没有必要。
延维柔声道:“吉灯少君可知,你现在既非寻常丹药精,亦非吉光神兽,正是混沌时,也是最危险时。须知现在天界已非原来的天界,你这样去天界是死路,在下界游荡亦是死路,何况你双目不能视物,何不留下?至少先把身体的残缺补全。”
肃霜不由默然。
风雪灌进洞窟,冰冷的雪花扫过耳廓,许久不觉这风,许久不觉这冷,许久不见天日的吉灯少君,又一次站在天地间,又一次去无可去,归无可归。风雪依旧茫茫,她也依旧连雪片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她深深吸了口气:“我已经不叫吉灯,也早就不是少君了。”
许多年前流淌在母亲那场宴席上的凡人歌她一直没忘,质朴的歌声从“七月流火”唱到“九月肃霜”,成为仙丹窝在龙王藏宝库孤零零的那些年,她想起最多的,不知为何却是这首歌。
“千年万载,灯灭了再亮,我醒于九月,所以叫肃霜。”
她转过身,朝延维躬身行礼:“弟子肃霜,拜见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