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权臣削籍
廷议结束后,朱翊钧径直去了慈宁宫,刚刚拐进廊道,便听得灵儿请安:
“奴婢见过皇爷!”
朱翊钧点了点头,待灵儿抬起头又仔细打量了下,见其是标准的瓜子脸,樱唇琼鼻,眼角还有颗泪痣,真是个美人胚子。
灵儿见朱翊钧盯着自己看,不免有些害羞,脸迅速红了起来。
“母后在干什么?”
“回皇爷话,娘娘刚刚用过早膳,正在宏孝殿打坐禅修呢!”
既然如此,朱翊钧也不好直接过去打扰李太后,想着先在外面等一下,又朝灵儿问道:“你是哪一年进的宫?”
“回皇爷,奴婢隆庆五年进的宫。”
“唔,也才一年!”
朱翊钧不由感叹,灵儿正值豆蔻年华,就早早进了宫,一入宫门深似海啊!
这宫里不知有多少像灵儿这样的姑娘终其一生都要困于这高墙深院的囚笼中。
“皇爷,娘娘这几天身体不太好,生了病,倒是不打紧。”
“看过太医了吗?”朱翊钧问。
“看过了,太医说就是这几日劳累过度,身子骨虚了些,给开了些药。”
朱翊钧眉弓弯成了川字,愁闷道:“只恨朕目前尚是冲龄,不能亲政,每日还得劳烦母后操劳国事!”
“皇爷是万乘龙体,心中装的是九州万方,眼下当真是…”
两人正在说话时,另一名宫女跑了过来,请了安道:“太后娘娘刚禅修完,已经起驾过来了。”
朱翊钧瞟了一眼日晷,见已经是到了巳时,遂向那名宫女问道:“太后每日都禅修到这个时辰吗?”
宫女答:“平日里要比这早半个时辰,今日陈太后娘娘那里来了懿旨,奴婢不知道有什么事情。”
朱翊钧也不再多问,忙领着灵儿一干女官出门迎接,只见一乘明黄色乘舆渐渐走近,李太后在两名宫女搀扶下了轿。
朱翊钧上前施礼:“儿给母后请安!”
李太后打量了下朱翊钧,笑道:“平日里娘没发现,今天瞅你似乎长高了些,今天廷议怎么样?”
“娘亲尚未到晌午,天还没热,咱们母子二人不妨散散步,步行回宫,顺便儿给母后讲述今日廷议之事。”
李太后点了点头,瞅了眼身后女官:“步辇撤了吧,我与皇帝散会儿步。”
母子二人在偌大的紫禁城御道缓缓而行,一路上朱翊钧讲述今日文华殿廷议的过程,当然里面也掺杂了一些自己主观看法。
“看来今日文华殿廷议还挺热闹,娘以为满朝大臣都要一致请求通过高拱的陈五事疏呢,!”
朱翊钧接过李太后的话茬说道:“高拱的陈五事疏,明着美其名曰为儿着想,暗着所奏五事无不是增强他的内阁权力。
此疏朝中凡是赞成的,一眼望去全是他的门生故旧,不赞成的都是不畏惧他权势的人。”
李太后点头叹道:“高拱之所以敢如此明目张胆,仗着就是你父皇生前对他的恩宠,只不过他忘了一件事,以后是万历,不再是隆庆了!”
李太后说这番话时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强硬之意。
朱翊钧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依母后看,此疏该不该通过呢?”
“你个当皇帝的,心中没谱吗?”李太后反问道。
她心中早已有了打算,但这会儿不想明说出口,故意卖了个关子,想听听朱翊钧的内心想法。
朱翊钧挑眉笑道:“儿自然有了打算,只是…”
“只是什么?”李太后问。
“那高拱是皇考任命的辅政大臣,儿冲龄践祚,尚未亲政,若将他的奏疏驳了回去,恐他心生怨气,日后有了间隙,草率从事。”
朱翊钧此时也摸不清李太后内心真实想法,女人心海底针,自己也不能明面上表达意思,于是回答也是含糊不清。
李太后微微挑眉,冷呵一声:“你父皇给你留了三个辅政大臣,高仪虽然病了,那不还有一个呢?前天冯保来我这里,那高拱出言不逊,已经有了不臣之心,他说得一句“十岁天子如何做人主”,你听听,这像一个顾命大臣说出来的话吗?”
朱翊钧一听这句话,心中豁然开朗,这肯定是冯保故意将这句话改了个意思,眼下正好为自己所用!忙说道:
“高拱如此跋扈,儿不能容也!感谢母后教诲,儿知道该怎么做了!未等朱翊钧说完,李太后又截住说道:
“钧儿,你要切记,为人君者,驭下切不能心慈手软,有妇人之仁!娘也是这几日犹豫不决,才去了宏孝殿,想从你父皇那里得到点儿神灵感应,万幸得到了天机!”
朱翊钧若有所思,又说道:“那儿今日也要去趟宏孝殿,还要再去一趟奉先殿!”
李太后不由好奇问道:“你去那里是为了什么?”
“儿也去叩拜一下列祖列宗以及皇考的牌位,寻找一下娘亲口中的“天机”,另外听灵儿说娘亲近日劳累过度,身子骨虚了些,患些小病,去祈求列祖列宗和皇考,保佑娘亲尽快身体痊愈!”
李太后听了朝朱翊钧看来,母子二人相视一笑。
……
七月一日,第二次廷议如期举行。
只是今日廷议的地点不再是文华殿而是皇极门。
昨日深夜,大内突然驰出两队人马,是缇骑与锦衣卫,他们分别叩响各部院大臣门环,告知明日改在皇极门进行廷议。
突然闹这一出,群臣都有些莫名其妙,按理来说廷议一般在文华殿,例朝是在皇极门。
可一般都是每逢三六九例朝,今日是七月一号,为何廷议选在皇极门?
中立派只惊讶了一会儿便倒头就睡了,毕竟事不关己,明日爱咋咋地。
反倒是高拱这头和张居正那边觉得事出有因,凭借多年政治嗅觉,他们觉得明日廷议定然会有大事发生,只是两人都不知道,这事是利于己还是他!
带着心中疑问,高拱与张居正都彻夜未眠,好不容易熬到鸡鸣声,两人都赶紧起床更衣早早就出发前往皇城。
只听三通鼓响罢,百官都身穿好朝服肃衣列队朝午门鱼贯而入。
鸣鞭之后,百官来到皇极门丹墀,在御道两侧相向站立,其中文官以内阁首辅高拱为首站左班,武官以成国公朱希忠为首站右班。
高拱四下环视,只觉得今日有些气氛不太对,平日御帷里早就站满了侍奉太监和大力士,今日却空无一人,显得冷清许多。
再看四周的甲士却比之前要多些,高拱紧紧握住手中的奏章,嘴角挤出一抹苦笑,试图掩盖内心的不安。
昨日朱翊钧还喝斥了张四维等人替自己说话,想来心是向着自己这边的。
高拱扭头看了眼张居正,见其微闭双目,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这个张居正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镇定自若,心如止水,让人根本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于是走近问道:“叔大,你有没有发现今日有些不对劲?”
张居正扫视了眼四周,小声道:“元辅,实不相瞒,仆从午门甫一进来就觉得今日情况有些不太对。
一般来说廷议都是在文华殿,今日不知陛下为何要在例朝的地方廷议,而且按时间来算,这个点儿陛下也应该来了!”
“不错,你之所言正是老夫心中所想!”高拱心中不由夸赞了张居正几句,若非朝局形势所迫,知他者莫过张居正!
“叔大,那日曾瞧见你与张四维走的很近,看来你俩关系不错,可惜老夫曾经也关照他不少,他却忘恩负义,昨天竟然弹劾老夫,这是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叔大你要多留个心眼啊!”
张居正立马听出了高拱的话中意思,他口中所瞧见自己与张四维走的近,应该就是指那日前往天寿山出发之前陆树德瞅见的,看似明面上相劝自己,实则在试探自己,看看张四维是不是受自己的指使才弹劾他,随即淡淡一笑道:
“元辅,仆与张四维不过就是个同朝为官之谊罢了,至于他品性如何,仆实不了解。”
这时吏部左侍郎魏学曾走了过来,说道:“张阁老,你也是内阁辅臣,元辅所奏陈五事疏乃是有利于内阁,你何不近日也向陛下表明心志?”
张居正一瞅见他,就想起那日魏学曾所留一贴暗讽自己结交阉宦,顿时心生不悦,冷冷回了句:“这种事陛下自有打算,岂是表明心志就能决定得了?决定权又不在仆的手中。”
高拱面色冷峻,他知道张居正如今是心意已决,就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遂即转头扭向一边,和别人说话去了。
魏学曾听出张居正话中藏有火药味,遂也沉默不语。
剩下的官员只是竖起耳朵听,各自也没有表态,这种时候还是少说两句比较好,言多必失!
突然听得静鞭三响,众人只道是皇帝驾到,赶紧整理衣冠,回到各自班序站好。
等了一大会儿,又听得一声拉长公鸭嗓喊道:“圣旨到!”
百官面面相觑,各自惊异,皇帝去哪了?
传旨太监前脚刚登上丹墀,文武百官都哗啦啦一齐跪下,等候听旨,唯独高拱愣着站立原地。
传旨太监瞟了一眼高拱,冷声问道:“你不接吗?”
高拱瞅得眼前这个宣旨小太监正是那日故意羞辱自己那个,顿时火上心头,厉声问道:“我问你,陛下去哪了,陛下可知今日是廷议?”
“陛下今天不来廷议了,让奴婢通知个大家,并有旨意带到!”
“胡闹!今日廷议重之又重,怎能随意不来!这旨是不是又那冯保矫的诏?”
高拱又拿出了自己是首席顾命大臣的威严来。
这时张居正谏道:“元辅,切勿失了礼数,先跪下接了旨再说!”
又是张居正,自己为什么每次针对冯保,他都要跳出来与自己作对!
“元辅,先跪下接旨吧!”
说话这人正是与高拱有些铁交情的葛守礼。
“元辅,速速跪下接旨!”
这时成国公朱希忠也出面劝谏。
高拱愈发觉得不对,今日这事儿从一进午门就不对。
这不仅矫诏,现在连勋贵都帮着冯保说话了!
此时多人劝谏,高拱极不情愿的扑通一声跪下,按道理一般接旨的都是内阁首辅,他上前了一步,正色道:“臣高拱率文武百官接旨!”
那宣旨太监面露惊疑,喝道:“这有你什么事儿?请张大学士接旨!”
高拱顿时瞳孔骤缩,他微微张着嘴,呆愣了一会儿。
张居正眼里也闪过一丝错愕,不知该作何反应。
宣旨太监又催步道:“张大学士快快接旨!”
谭纶用手指戳了一下张居正,后者才反应过来,膝行向前和高拱并排,说道:
“臣张居正接旨!”
宣旨太监又展开一道黄绫卷轴圣旨,念道:
“改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为,中极殿大学士,加左柱国!”
中极殿大学士是首辅,建极殿大学士是次辅,这一下子冒出两个首辅,高拱不知所措,看向张居正,后者和他是同样的表情。
只见宣旨太监又拿出一道圣旨念道:“高拱接旨!”
未等高拱作何反应,宣旨太监直接高声读道:
兹有少师兼太子之师、中极殿大学士掌吏部事高拱…
值国家多事之时,先为社稷万年之计。乃通海运,乃饬边防,乃定滇南,乃平岭表。
制降西虏,坐令稽颡以称藩;威挞东夷,屡致投戈而授首。盖有不世之略,乃建不世之勋;是为非常之人,斯可济非常之事。”
这道圣旨一念,高拱惊诧万分,血液在体内奔腾,喃喃了句:“这是要干什么?”
身后的高拱门生故旧都长舒了一口气,看来事情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糟糕。
“然…”
不对,这还没完!
宣旨太监故意将这最后一段话,放慢语调,提高嗓音,
“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大臣至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授遗嘱,说:“东宫年少,要他每辅佐。”
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不许皇帝主管,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高拱便著先回籍闲住,日后听诏调遣。
你们人臣受国家厚恩,当思竭忠报主,如何只阿附权臣、蔑视主上,姑且不究。今后俱要洗心涤虑,用心办事。如再有这等,处以典刑。”
宣旨太监每念一句话,就犹如一道惊雷炸向高拱,此刻他脑海一片空白,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
在场所有官员顿时明白,这位内阁首辅、先皇的老师、中极殿大学士兼掌吏部事、顾命大臣、少师兼太子太师,纵使往日再权势滔天,但如今只被万历皇帝一道旨意,就将这些所有政治身份顷刻间剥的一干二净。
ps:注1:隆庆六年六月庚午,罢大学士高拱—《明史•卷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