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成王败寇
高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他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双膝腿软,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且说,管家高福估摸着廷议的时间快要结束,早早就站在府门外等候。
忽然有一队兵士护送着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高福驻足眺望,识得那是自家的马车赶紧迎上前去。
兵士方阵中为首两军官瞅见前面急匆匆的跑来一人,立刻拔刀相向,指着高福喝道:“干什么的!”
高福不明所以,只朝缇骑身后的轿子大喊:“老爷,我是高福!”
轿中死一般寂静,无人答应!
高福微微一愣,只觉得诧异不已。
那军官喝道:“你可是高拱府上的?”
陡然听见竟然有人敢直呼自家老爷大名,高福顿时来气,也不畏惧兵士明晃晃的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撅起嘴巴,瞪着眼睛怒道:
“大胆!元辅的名字岂是你们能直呼的?”
那军官冷笑一声说道:“你家老爷已经被削籍了,你记住,从此以后,北京城只有姓张的首辅了!”
高福听完顿时目瞪口呆,好像头上被人打了一棍子似的,愣在了原地。
兵士也没有再管高福,长喝一声,队伍又饶过他,继续前进。
高福怔了半响,回过神来,赶紧又追了上去。
只见高拱面色如同槁木死灰般,呆呆的从轿中下来,高福赶紧上前搀扶焦急的问道:“老爷,发生什么事了?”
高拱紧闭双眼,苦笑道:“我们走吧,今天回新郑,你去收拾一下!”
这话说出犹如晴天霹雳般炸在高福头上,他立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明明早上高拱出门的时候还意气风发,怎么才过了两个时辰就成了这样?
高拱盯着自己府门前的阀阅怔怔看了半响,转瞬背负双手恢复往日的孤傲,他朝身后缇骑军官说道:
“老夫回去收拾一会儿,请军门在此稍后片刻。”
军官本来瞅见高拱出了皇城那落魄的样子还有些幸灾乐祸,但此时见高拱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言语中甚有威慑,一时不受自己控制又躬下了身子恭敬道:
“高老先生尽管回去收拾,卑职在此等候便是!”
高拱也没有搭理他,径直抬腿迈进府中,并吩咐高福将门关上!
平日里像军官这种七品官员在京城是一抓一大把,何德何能可以和一品大臣说得上话?
此刻瞅见这种情况,未尝不是个机会,高拱没准以后还能三进宫!
高拱回到府中召集众人,将消息公之于众,起初下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但转瞬就像羊圈里刚放出来的羊,四下乱跑,各自收拾行李去了。
高拱讲完话,回头正好看见自己夫人张氏眼含泪水望着自己。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屋内,都沉默不语,想自己老婆子也已年过六十,本该是个享福养老的年纪,却还得跟着自己受这窝囊气,顿时高拱心如刀绞,两行老泪滑下脸庞,高拱夫人此刻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
两人相拥哭了一阵,突然听得门外高福不断大喊:“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东西,老爷平常待你们不薄,怎如今一个比一个跑的还快!”
高拱起身推门而出,苦笑道:“树倒猢狲散,就随他们去吧,你去准备一辆马车,咱们今夜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高福劝谏道:“老爷,要不还是明日一早再走吧,没准明早还有人来送您!”
高拱一听有人要送他,立马摇头严词拒绝:“老夫说今晚走,就今晚走!”
高福听出了高拱不容拒绝的语气,只得耷拉着脑子,唉声叹气了几声就去准备了。
高拱知道自己门生故旧遍天下,明天一早京城宣武门定然站满了来送他的人,这恰恰是他不想看到的场景。
想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极人臣,骤然间就从天堂坠入地狱,他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狼狈出京师的样子,所以才打了个时间差,决定今晚连夜就出发。
今日他虽败,但还是那个才气纵横、孤傲自居的高拱!
……
夕阳西下,京城开始笼罩起金色的寂静,微风轻轻拂过,减去不少燥热。
一辆马车悄悄出了宣武门,只见马车上下来一人,正是前任内阁首辅高拱。
此时他早已脱掉身上的蟒袍换上了一袭布衣。
高拱抬头望了眼薄入西山的残阳,见其像频死垂危的凤凰,此情此景,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顿时心情五味杂陈,犹如千刀刓心。
他转身又看向巍峨的皇城,满脑子都是自己三年前意气风发的样子,他知道今日一别,就再也回不来了,想到这,高拱扑通一声跪下,重重的面向皇城磕了个响头。
磕的这个响头是给先帝朱载垕,也是给现在的皇帝朱翊钧,更是和死去的自己彻底告别。
磕完后,高拱拂袖而去。
马车上,高拱闭目养神,回顾自己这一生,想自己嘉靖二十年进士,历经三朝,宦海沉浮多年,荣登首辅,位极人臣,这一世也算满足了。
只是稍有不甘的是,自己壮志未酬,还有诸多事情没有了毕。
想来想去,脑海里只有两道人影挥之不去,一道是张居正,一道是冯保。
高拱不由咬牙切齿,自己能沦落如此田地,全拜二人所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空气又湿又重,突然响起一道闷雷,高拱只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一样,有种窒息的感觉,当即朝轿夫喊道:
“停车,停车!”
轿夫闻声赶紧“吁”了一声,勒马止步。
张氏蹙眉道:“肃卿你怎么了?”
高拱黑着脸,摆手道:“我只觉得心中甚是愁闷像胀起来了似的,这一路路途遥远,甚是颠岥,你身子骨不好就在马车上歇息会儿吧,我下去走走。”
高拱下了马车,抬头望去但见乌云密布,惊雷滚滚。
那轿夫恭敬说道:“老爷,这天儿瞅着要下暴雨,您透透气,咱们就得启程了,不然被雨截住,那就麻烦了!”
高拱点了点头,背负双手,径直朝一侧走去,溴鼻闻了闻都是空气中充满潮湿的气味,以及泥土的腥味飘散开来,不由长叹一声,喃喃自语:
晚雨秋阴酒乍醒,感时心绪杳难平。黄花冷落不成艳,红叶飕飗竞鼓声。背世返能厌俗态,偶缘犹未忘多情。自从双鬓斑斑白,不学安仁却自惊。”
正独自感伤之际,突然听到身后马蹄声大作,一队人马正朝这边奔驰过来。
高拱眉心微微动了动,待来人走近时,才瞅清楚,原来是自己座下门生韩揖。
虽然高拱走时候是悄无声息,为了就是不让别人给他送行,但此刻瞅见韩揖,内心还是颇受感动,只是他是个直汉子说不了柔话,面上依旧板着脸,喝问道:“你来干什么?”
韩揖滚马下跪,放声痛哭道:“韩揖来给老师送行!”
韩揖就这一个动作,高拱只觉得心里猛然一沉,感觉眼角酸酸的,不由留下两行热泪,他为了不让韩揖看到自己落魄的样子,背过身去颤颤道:“你回去吧,今后没了老夫庇佑,切不可再像往日骄纵!”
韩揖依旧跪地不起,重重的磕了个响头:“愚生谢老师多年栽培,这里有五十两紋银,还请老师收下,以做盘缠之用。”
高拱知道韩揖平日里不肯收受贿赂,只靠一些微薄俸禄度日,这五十两银子不知他是怎么凑来的,顿时再也忍不住,转身亲自将韩揖扶起哽咽道:
“老夫岂是那贪恋钱财之人?你跟随老夫多年,现下老夫身上也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就送你两句话。”
“愚生谨听师尊教诲!”
“官场上,万稳万当,终不如一默,波谲云诡的事情在没有铁定之前,要缓下来,事缓则圆,大势尚有余圜的余地。
…